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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上門,桑彩走出來。

背對着房間,她腳步機械,臉上微微茫然。

腦子裏面很亂。

小何迎上來,觀察着她的臉色,欲言又止,想問問她試鏡結果如何,最終沒問。口氣輕松地提議:“正好雨停了,也快到飯點了,我們去吃點什麽吧?”

桑彩一頓。

注意力被轉移,她略略皺眉,露出抗拒神色。

搖搖頭: “不要。”

在吃飯方面,桑彩像個讓媽媽頭疼的熊孩子。

她幾乎沒有過主動吃東西的時候,對食物完全沒有欲望。好不容易被摁在餐桌旁,磨磨蹭蹭大半天,也就只吃那麽幾口。

非常讓人操心。

小何在桑彩那細伶伶一截胳膊上多瞅幾眼,假裝沒聽到她說不要。提議道:“這才出院,得好好養養才行,晚上還是吃粥吧。然後再煮個湯?昨天是雞湯,今天換一個,山藥排骨湯怎麽樣?清清淡淡的,不會膩,也不會胖。或者……”

話沒說完,小何聲音忽然消減。話音一轉,突兀道:“洛老師!”

……真是在圈內待久所形成的條件反射。

嘴往往比腦子快一步,逢人必打招呼。

話音落下,小何才想起身旁這熊孩子剛把人得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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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哪裏還會回應啊,多半當沒聽見沒聽清。

然而,洛燃腳步一滞,停下了。

他回頭,視線平淡掠過桑彩,單獨對小何點了下頭。

回應過後,步伐平穩地轉身離去。

全程,洛燃一個餘光都沒分給桑彩。

他把她當空氣,直接無視掉了。

誰能想到,僅僅在幾分鐘前,他看她的眼神還那樣深情。

影帝不愧是影帝,桑彩想。

在成為真正的影帝之前,在沒做演員的時候,他怕不是就已經修得此功。

只是她沒發現而已。

桑彩暗中深吸口氣,慢半拍出了戲,清醒過來。

現實是現實,演戲是演戲。

無論幾年前發生過什麽,無論發生過的是真是假……現在,他們是陌生人都不如的關系。

僅此而已。

過了今天,大概率也不會再見面。

桑彩對今天的試鏡沒有半分把握。

出了這扇門,他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又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了。

……

晚上沒有粥,沒有湯,沒有山藥,沒有排骨,也沒有小何。

小何走了。

從住院那天起,小何沒離開過桑彩。說是照顧桑彩,其實桑彩知道,小何這樣寸步不離的,連她洗澡洗久都找借口來敲敲門,是為了看着她,怕她又想不開,自.殺。

要不是家裏突然有事,小何是萬萬不會走的。

小何很關心她。

這樣密不透風的關心,讓桑彩感到恐慌,感到害怕。小何離開時,她其實是松了一口氣的。

然而,獨自回到家,桑彩站在玄關,環視一周幹淨空蕩的房子,又感覺缺了一點什麽。心中空落落。

不自覺地,她打開音樂,打開電影,打開電視劇。

用噪音填滿了空落落的心。

不久,陳姐電話來了。

在噪音中,她詢問桑彩今天試鏡情況。

桑彩完全不認為自己能通過今天的試鏡,但陳姐不是的,聽陳姐那口氣,居然對她挺有信心。

桑彩再三強調了她沒可能拿到角色,陳姐才嘆口氣,語氣恢複正常。說把其它幾個劇本發到她郵箱了,讓她都看一看。

桑彩應聲,挂了電話。

電話挂斷,她怏怏地靠在沙發上,望了會兒天花板。感覺無聊了,眼皮半垂,打開電腦,打開郵箱,找到陳姐發的劇本,很随意地挨個看了看。

只看大綱,桑彩就能看出這幾個本子不怎麽樣。

甚至可以說,是幾個挺爛的本子,撲街的概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但她并不感到失望,也沒有很沮喪,神色如常。

做演員之前,服務員,洗碗工,洗頭工……桑彩全都幹過。比起以前那些又髒又累薪水低的辛苦活兒,拍爛片又算得了什麽。

普通人向來沒得選擇。

桑彩拿出手機,找到陳姐微信,靠在沙發上很無所謂地打字:只要時間不沖突,我都可以試試。

陳姐也痛快,毫不意外,很快回了個ok的表情。

對話結束。

桑彩退出與陳姐的對話框。

不經思考,她手指習慣性地點了下置頂的餘欣。

像是已經形成肌肉記憶。

與餘欣的對話,停在住院那天。

大概真的很忙,這幾天,餘欣一句話也沒跟她講。

桑彩一動不動,盯着與餘欣的聊天記錄,整整半分鐘,眼睛一眨不眨。

餘欣為什麽不找她?

餘欣不找她,那麽她去找餘欣總行了吧?

片刻,桑彩抿抿嘴唇,手指動了動,斟酌着打字。

——在幹嘛?

删掉。

——還在忙嗎?

删掉。

——什麽時候回來?

删掉。

——還回來嗎?

删掉。

——今天是周二。

又删掉。

其實,今天是周二。恰好桑彩生日。

沒有人記得這一天,桑彩習慣了。但自從認識餘欣,她這習慣被打破。哪怕她自己忘記自己的生日,餘欣都會記得。

可這次……

桑彩垂下頭,臉埋進膝蓋,悶悶不樂。

餘欣與她,有時差。

餘欣本來計劃好的歸國時間都推遲了,一定是因為很忙很忙。

餘欣忙,才沒時間找她,才忘記今天是她生日。

她也不要打擾餘欣忙事情了。

只要有時間,餘欣就會回到她身邊。

而且,現在時間還早,可能餘欣沒有忘呢,只是會遲一些找她。

每次她過生日,餘欣人回不來,但一定會和她說句話的。

一定。

……

桑彩把自己哄好了。

她從膝蓋上擡起頭,深吸口氣,揀回手機。

退出與餘欣的聊天界面,她打算洗個熱水澡,換件衣服,然後去吃點東西。

小何臨走前強調了好幾遍“哪怕喝兩口湯都可以。”

那麽她就喝點湯吧。

喝點湯,靜靜等待餘欣忙完,等待餘欣找她說話。

時間過得很快的。

下一秒,

桑彩發現餘欣發朋友圈了。

她發了與朋友的九宮格照片,定位在海邊。時間是十分鐘前。

日光下,每一張照片上餘欣都是笑容洋溢的。

那笑容,桑彩都快忘了。

一張一張,桑彩仔仔細細,把九宮格反複看了多遍。

直到天黑了,太陽落幕。

窗外又一次下起小雨,雷聲轟然響起。

桑彩像被驚醒,揉揉泛紅的眼皮,在雨聲,雷聲,音樂聲,笑聲,交談聲中,木然起身。

去找酒喝。

……

桑彩常常喝酒,但其實她一點也不喜歡酒的味道。而且本身酒量稀爛,是傳聞中的“一杯倒。”

喝酒只是因為心情不好,只是因為想睡覺。

現在半杯液體灌下去,她的頭就有些暈乎乎,視線模模糊糊。

玻璃杯總像要攥不住,于是桑彩手指愈發用力,以至于指腹青白。可是不知怎麽,手指越緊杯子就越抓不住,不一會兒,杯壁從她手中滑下去,啪地一聲掉在地板上,摔得很碎。

她放空了幾秒,目光跟着聲音往下移,望着那一攤水漬中閃着光的碎片,不知怎麽忽然想起,第一次喝酒,是在高中時期。

從高中開學第一天起,桑彩就與洛燃坐在一起。到了高一下半年,一次調節座位,老師把她和洛燃短暫分開過一星期。

那一星期,他們倆一個在教室左,一個在教室右,位置隔得很遠,話都說不上幾句。

洛燃的新同桌,又是一個女生。女生臉圓圓的,可可愛愛,性格很好,一口娃娃音,愛笑,在班極極受歡迎。

這不可避免地讓不愛笑又沒有娃娃音的桑彩産生了危機感。

整整一周,只要發現洛燃側過頭和娃娃音講話,不管是誰主動,她就板起臉,一整天心情灰暗。

不說原因,還單方面與洛燃冷戰。

那時她太小了,尚未搞清自己對洛燃的心意。

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在盤繞,那就是——洛燃被搶走了。

她唯一的朋友,有了別的朋友。

可是她不能光明正大生氣,因為,作為朋友,她沒有權利阻止洛燃交友。

她只能師出無名地獨自傷心。

到周日,桑彩想出了一個絕佳的辦法。

她決定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向洛燃表白。

只有成為洛燃的女朋友,她才可以把洛燃搶回來。

然而,計劃很好,她明明打了一夜腹稿,見到洛燃人了,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周日當天,桑彩站在洛燃身旁,全程冷臉 。

好像把洛燃叫出來,就是為了繼續氣他,繼續和他鬧別扭,冷戰。

那天到了最後,兩個人都不愉快。肩并肩,保持不遠不近距離,誰也不理會誰,不看對方一眼,雙雙板着臉。不像約好了一起出來玩的,倒像是要找個沒人的地方痛痛快快打上一架。

簡直跟仇人似的。

到了餐廳,點單時,連服務員都用探究的眼神多看了他們好幾眼。

桑彩被打量得渾身難受,蹙着眉不管不顧兇巴巴瞪回去,服務員才收回視線,不再亂看。

坐在同一張餐桌上,兩人沒有半句交流。

吃完飯,洛燃送桑彩回家,路上也沒人說話。

空氣安靜得令人窒息。

一路憋悶地進了家門,桑彩動作稍有點大,吵醒了醉酒的媽媽,挨了罵。一個玻璃杯碎在她腳尖,差一點就打到她的臉。

耳邊難聽的罵咧聲連續不斷。

一氣之下,桑彩抓起媽媽喝剩的半瓶啤酒,一口氣全喝下去。

對醉酒後自己的舉動,桑彩完完全全沒有印象。

她只知道,第二天,洛燃早上進教室時,下唇多了一小塊很觸目的深色。

被咬的。

……

杯子碎了,桑彩手邊沒有第二個。

她瞅着地板上的狼藉,慢吞吞地眨眨眼睛,眼神迷離。

懵了大概有半分鐘,像是終于緩過神了,桑彩身體向前略傾了傾。

但她并沒有去收拾地板。

而是抓起茶幾上的酒瓶,仰頭,豪不猶豫将餘下液.體一飲而盡。

……

半小時後,桑彩開始胃痛。

她已經神志不清,趴在矮幾上,頭暈,胃痛,身體發沉,又困,半天起不了身。

酒精麻痹大腦,漸漸地,桑彩以為自己這是要死了。

她先是有點開心,靜靜閉眼等待死亡降臨。

緊接着,想到什麽,她倏地把眼睛睜開了。

不行。

不能就這麽死。

她得交代遺言。

例如,以後每年她的祭日不要送花,她讨厭花。也不要帶酒,她其實并不怎麽喜歡喝酒……還有,還有最關鍵的一件事,她今天喝的這瓶酒是賒賬買來的,她死後,請她們随便賣掉她的什麽東西,務必拿錢替她把賬還掉。

雖然她現在全身上下沒有一件值錢東西……

胳膊伸了伸,桑彩摸到手機。抓起來拿到眼前,摁亮屏幕,打開通訊錄,她仔細,仔仔細細盯着屏幕看了好長時間。

半晌,她手指擡起來,懸在“A餘欣”上方,摁下去,毫不遲疑。

餘欣畢竟與她有血緣關系,第一個應該通知餘欣。

她人都要死了,就打擾這麽一次,不出意外,也是最後一次了。

可是,無人接聽。

機械的女聲重複好幾遍,桑彩才有點聽懂。失落地癟癟嘴,挂斷,轉而打給經紀人陳姐。

又是無人接聽。

那麽只好打給小何。

結果,仍然無人接聽。

胃部一陣一陣抽痛。

桑彩捂胃部,想吐。

不然,搶救一下吧。

說不定她還有救呢。

欠的酒錢不能不還。

可是,120是多少來着?

桑彩歪了歪頭,表情有一瞬間空白。思索片刻,低頭,謹慎地摁下一串數字。

十一位的。

印在她心裏面,熟得不能再熟,背得比自己號碼還連貫的……

忙音響起。

忙音一直響,一直響。

連續響了有半分鐘。

像又是無人接聽。

桑彩捂着腹部,撐不住了,悄無聲息閉上眼睛。

與此同時,電話通了。

可桑彩已經枕着自己手臂,等電話等到睡着了。

十分鐘過去,二十分鐘過去,三十分鐘過去……

沒人說過話。

電話也不挂,就這麽靜靜通着。

常亮的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串同城的陌生號碼。

桑彩本人對此一無所知,壓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她呼吸聲規律均勻,從話筒傳過去。時不時還說兩句沒人能聽懂的夢話。

很明顯,已經睡得很熟。

奇怪的是,電話那頭的人分別聽出來了,卻不挂電話。不挂,也不叫醒她。

安安靜靜的,像不存在。

許久。

叮——時針指向十一點五十九。

還差一分鐘就到淩晨,就是新的一天。

同一時間。

安靜許久的手機忽然響起一個低低的,略微沙啞的聲音。

“生日快樂。”

這聲音若有似無,真是很低很低。

像怕驚擾了誰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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