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霓虹
第12章 霓虹
◎“是我,陳遲頌。”◎
司嘉回到班級的時候,教室裏坐滿了人。
一場運動會落幕,所有人渙散的心思被班主任重新敲打着,教室前面的牆上換了新一期的勵志語錄,比起過去這場短暫的體育競技,高考才是放在他們面前的長途跋涉。
晚自習也恢複正常了。
晁藝檸的蛋撻已經吃得差不多,她揉着肚子跟司嘉說等會兒就不去食堂吃晚飯了,司嘉點頭,晁藝檸又問她怎麽去年級部這麽久,司嘉就笑着說年級主任拉她又進行人道主義教育了呗。
她說這話時,梁京淮碰巧在收號碼簿,從她座位旁走過。
他看了她一眼。
司嘉在穿外套,手伸出袖子,她視若無睹地別開腦袋,将折進衣領的頭發撥出來。做完這一切,她才拿起校園卡,從前門出,卻朝着食堂反方向的樓梯走。
樓下便利店還亮着燈,她推門進去,坐在收銀臺前的是個中年女人,但由于保養得當,看不出年紀,據說是她們這屆學生的家長,辭了工作到這兒來陪孩子讀高三。
司嘉照例從貨架上拿了袋全麥面包和一盒藜麥牛奶,結賬的時候碰到辛凱康,他熱情地打招呼,司嘉回以微笑,然後緊接着聽見他朝後面大喇叭似的招呼一聲:“陳遲頌你要的東西沒貨了!”
伴着門口機械的一句歡迎光臨,沒多久前才不歡而散的人又一次出現在視野裏,他還穿着上午那件白色衛衣,也不知冷,身旁還有個同學,他在聽那人講話。又在走進店裏的剎那,出于趨光的本能,微微偏頭,就這麽剛好看到走到門口的,孤身一人的她。
再然後一個進,一個出,兩人擦肩而過,司嘉拎着塑料袋離開。
只不過店門關上的瞬間,辛凱康的大嗓音還是從門縫裏漏了出來:“真沒想到你愛吃巧克力,還是抹茶味兒的……”
最後幾個字被夜風吹散,司嘉聽不清楚。
氣候一天天地轉冷,六點才剛過兩分鐘,頭頂晚霞已經被潑墨般的黑取代,校道兩旁的路燈陸陸續續地亮起來,司嘉在操場看臺見到梁京淮的時候,月上枝頭了。
塑料袋被擱到座位上時發出窸窣聲,梁京淮聽到動靜,往她這兒看,低聲說了句你來了,司嘉嗯一聲,緊接着他注意到她拿出的面包袋子,皺眉,“怎麽又吃這個?”
撕包裝袋的動作一頓,司嘉側頭看着他:“是你說要和我談談,那麽班主任是五點五十放的,六點二十要回教室上晚自習,除去吃飯排隊起碼要二十分鐘,來回路程五分鐘,還剩五分鐘你夠嗎?”
這樣一筆時間的賬和他算清楚,梁京淮默了一瞬,而後垂頭說了句對不起。
但司嘉同樣回他一句一語雙關的“你不需要道歉,不是你的錯。”
梁京淮緩緩擡眼,看她,她依舊沒搭理的,慢條斯理地戳開牛奶盒,藜麥顆粒在齒間咬碎,她叫他的名字:“梁京淮。”
“嗯。”
“祁颢宇的存在會影響你考上一個好大學嗎?”
“……不會。”
“他會影響你将來繼承家産嗎?”
“不會。”
“那你為什麽要和他賭氣呢?”
梁京淮愣住。
再難的奧數題他都可以解,唯獨這個問題他不知道怎麽答。
因為祁颢宇擁有他得不到的親情,那他就要搶走他的愛情。
多幼稚,多可笑。
可下一秒,他也清清楚楚地意識到,如果祁颢宇喜歡的是另一個女孩,他未必會願意采用這種方式。
司嘉又咬一口面包在嘴裏慢慢嚼着,空氣裏有一層徹骨的涼意,她剛要把左手插進兜裏,一個暖貼遞過來,梁京淮讓她拿着,她微怔,“謝謝。”
六點十分的預備鈴開始響,面包吃了一半,司嘉放回塑料袋裏,她站起身,站在風口裏,背後是空曠荒涼的操場。
她低頭看梁京淮,“你也絕對不是他們偷情的遮羞布,你是高三二班的班長,是光榮榜上的優秀學生代表,再說句不合适的,你還是很多女孩的暗戀對象。你很好,很有魅力,所以梁京淮,以後不要為任何人活了。”
也是到這個時候,司嘉開始懂孟懷菁臨走時說的那句話。
誰也不應該是誰的附屬品,母親不是,兒子也不是,一個人在成為人之前,他首先是他自己。
司嘉走的時候,梁京淮還留在原地。
風更大了,天氣預報說明天要迎來新一輪冷空氣。那一刻,手肘撐膝,額頭同樣抵着手背。
梁京淮發現自己好像一點都不了解司嘉。
她的朋友圈沒有設三天可見,偶爾發點拍雜志精修的成片,發點0.8倍速的歌,網易雲歌單很雜,Charlie Puth周傑倫和當下流行的熱曲,有段時間很迷The Weekend的歌,又說這輩子要聽命運交響曲到死。
她底子好,素面朝天也漂亮,嘴上說着要省錢買這世界上所有漂亮的衣服,實際上卻把這些年拍雜志賺的錢全部捐給了聯合國兒童基金。
她其實一點也不笨,只是沒把心思放在學習上,會文不對題地把三島由紀夫随便說的話寫進作文,還要埋怨老師不懂她。
可如此醒悟了,也意味着他已經錯過了。
伸出去想拉住她的手,從她的衣袖滑過,抓不住,冷風吹過,最後垂落在茫茫夜色裏。
-
那天之後,北江市經歷了一場斷崖式降溫,随着初雪降臨,司嘉身上的校服外套逐漸變成了毛呢大衣,又或者一件寬松的毛衣,她仍經常進出教師辦公室,但不是被找談話,而是交作業,上課也不再睡覺,盡管聽得很吃力,筆記還是一字不差地做。
晁藝檸打趣地問她受什麽刺激了,司嘉就撐着下巴嘆了口氣,說她最近看上了一個男模小哥哥,但沒想到人家在北江大學念書,自己這點分數都不好意思去泡他。
不過一句玩笑話,誰也沒有當真。
日子一天天地過,十一月底,第二次月考如期而至。那時天氣已經冷到一個境界,教室窗戶因為溫差而蒙着層霧氣,臨考前那節早自習,所有人都在忙着抱佛腳。
晁藝檸陣仗擺得很大,面前攤了好幾本書,結果還是轉頭問:“司嘉,‘子姑待之’前一句是什麽來着?”
“……多行不義必自斃?”
“哦對對,是這個,”晁藝檸醍醐灌頂似的一拍桌子,惹來後面男生噓她,她不客氣地瞪回去,又忍不住唉聲嘆氣:“我都快背自閉了,一共就八分的默寫,課內的已經要背吐了,還有課外積累。”
說着,注意到司嘉桌邊的保溫杯,問她泡的什麽。
“紅糖水。”
同為女孩,晁藝檸立馬反應過來,哦了一聲,然後片刻沒說話,在桌肚裏翻了半天,把兩個暖寶寶遞給她,“給你。”
“謝謝。”
七點半,離第一門語文考試還有十五分鐘,考試預備鈴打響,書本合上,教室裏開始響起椅腳挪動的聲音,有些刺耳,相比之下顯得沉默的,是一個個拿着東西往各自考場的學生。
司嘉這回被安排在樓上的七班,從後門出的時候,先是差點撞到起身的梁京淮,他扶了她一把,她說對不起,然後又在走廊碰到同樣往樓梯走的陳遲頌。
那是兩人時隔半個月第一次對視,這段時間他真的按她所說的,沒和她再有過糾纏,課間也沒有刻意的偶遇,少有的在轉角擦肩而過,一班之隔,緣深,也緣淺。
而她更沒想到會和他們兩個分到一個考場。
不止是她,七班裏的其他同學也有些活久見地看着這兩尊大佛前後腳地走進來,款式相近的黑色沖鋒衣,一個痞,一個冷,卻都渾然不覺那些落在他們身上的目光,徑直往自己的座位去。
陳遲頌還是習慣只帶一支筆考試。
與此同時監考老師抱着卷子進教室,那些交頭接耳才收了下,司嘉也跟着收視線,語文對她來說還算拿手,從文言文到閱讀理解,再到作文,按部就班地做,教室裏很安靜,後頭男生的咳嗽聲就更清晰,擤鼻涕的紙團在桌上摩擦發出細微動靜。
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可就在離考試結束還有十分鐘的時候,司嘉突然感覺到小腹一陣墜痛,握筆的指骨因為難以忍受而泛白,哪怕提前吃過藥,喝過紅糖水,熟悉的生理痛依然無差別地要逼她就範。
作文最後兩段因此寫得無比吃力,窗外開始洋洋灑灑地飄雪,直到收卷鈴聲打響的那一刻,司嘉深呼一口氣,她伸手捂上小腹,肩膀卻被身後的人拍了下。
她遲鈍地回頭。
那男生戴着副眼鏡,鼻尖被擤得輕微泛紅,他撓了撓頭,“同學,我的紙巾好像掉在你腳邊了,能麻煩你撿一下嗎?”
他似乎沒看出司嘉的不适。
而司嘉也不打算說,緩兩秒,她點了點頭。
撿個東西而已。
但同一時刻,司嘉左手邊那條走道有個男生急着考完走人,壓根沒注意到司嘉彎下去的腰,他大步流星地來,還擡着頭在和教室門口的同伴打嘴仗,等到發覺,碰撞也已經一觸即發,他的膝蓋一下頂到司嘉的手臂,連帶反應來得很快,小腹就這樣撞到桌角,那瞬間,生理痛加上撞擊,額頭冷汗滲出來,眼角跟着濕,疼得完全出不了聲,整個人往地上蹲。
“……同學你沒事吧?”叫司嘉幫忙的男生吓了一大跳。
司嘉還沒緩過那陣,起不來,而那時教室裏紛紛要離開的同學,連同始作俑者,都停下腳步,看過來,就連已經走到門口的梁京淮都頓住,他回頭往這看,眉緊皺。
陳遲頌因為在教室靠牆的位置,還沒來得及遠離,就在這一圈的中心,他目睹至此,情緒已經壓得差不多了,一言不發地走近,撥開那兩個男生,但連一個眼神都沒給,在司嘉面前單膝蹲下,低聲問她能不能站起來。
司嘉說能,然後到了這會兒也不避諱了,就着陳遲頌的手,扶着桌沿,慢慢站起來。她把那包紙巾物歸原主,男生磕巴地說謝謝。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窗外也有路過的人開始向裏張望,吃瓜的樂趣在一場考試結束後達到阈值。
肇事者見司嘉還能站得起來,作勢就想要走,結果轉身的剎那直接被不知何時走進這個圈的梁京淮堵住了去路,梁京淮比他高出一截,此刻居高臨下地看他,臉色說不上是好還是壞,只一個字一個字地問:“撞了人連句道歉都沒有嗎?”
在場不乏有二班的同學,看着眼前的一幕,看着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班長,此刻卻是結結實實地從這樣一句沒有起伏的問話裏,聽出了生氣的意味。
男生是被他的眼神怵了一下的,可偏偏這個年紀,年輕氣盛,礙于這麽多人圍觀,不想露怯,不想顯得自己很慫,他揚脖大聲說:“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根本沒看到她,再說……再說是他叫她撿東西。”
說着,矛頭被指向了戴眼鏡的男生。
戴眼鏡的男生一怔,下意識地擺手,下意識地要說點什麽,但是有一道聲音比他先,明顯是壓着脾氣的。
“卞語帆。”
一群人,裏裏外外,都循聲看過去。
陳遲頌就這麽松了司嘉的手,然後迎着所有人的視線,同樣走到卞語帆面前,手插在口袋裏,模樣還是散漫,他沉聲開口:“得饒人處且饒人,你說對嗎?”
和梁京淮的那句不同,這一句裏是明晃晃的威脅。
周圍從未有過的靜,所有人都噤聲看着這猶如修羅場的一幕,心如擂鼓。
陳遲頌和梁京淮,都在幫司嘉撐腰。
卞語帆本來就因為某些事,被陳遲頌“提醒”過,他知道陳遲頌有多大的本事和能耐,到了這一步,這場面,他拎得清,所以對不起三個字說得還算誠懇。
而司嘉也在這時緩緩站起身,她從陳遲頌身邊走過,停在卞語帆跟前,輕聲說道:“卞語帆是麽。”
卞語帆用鼻音回她。
她也不在意,繼續道:“如果我今天受這一遭,能讓你明白嘴巴長在你身上,是讓你學會道歉的,腦子長在你身上,是讓你反思,而不是甩鍋的,那我不虧。”
周圍有唏噓,有竊竊私語,這場鬧劇也随着卞語帆灰溜溜地離開結束,人三三兩兩地散,但還有一些,三步一回頭,司嘉知道他們想看什麽。
但可惜,她沒跟任何一個人走,獨自去了趟醫務室,讓校醫檢查了一下,考慮到下午還有場數學考試,順便又開了點止疼藥。
拎着一袋藥出來的時候,看到走廊上的梁京淮,腳步沒停,她問他不在教室複習到這裏來幹嘛,兩人并肩往回走,梁京淮不答反問她冷不冷。
司嘉說不冷。
“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沒有。”
“那你和陳遲頌……你們……”
這下動作才有所停頓,她知道梁京淮想問什麽,今天陳遲頌這一下,其實蠻會的,完全沒避諱梁京淮,太昭然若揭的袒護,她歪頭看向梁京淮,“如果我們有事,那也是你把我推給他的。”
梁京淮呼吸微窒,司嘉緊接着說:“但你可以放心,沒有。”
似乎看出了梁京淮的将信将疑,司嘉卻沒再解釋什麽。
渾渾噩噩地考完數學,司嘉就先請假早退了。
可禍不單行這個詞不是沒有道理。
因為生理期伴随的免疫力低下,這一陣又因為換季流感肆虐,當天晚上回家,司嘉感覺頭有點暈,第二天要考的英語也沒能看太久,一覺睡到淩晨一點,司嘉是被熱醒的,窗外又是一場大雪的冬夜,幾乎是撐着身體從床上坐起的時候,她就察覺到了自己異常的體溫。
下床量了個體溫,三十九度,果然發熱了。
面前茶幾上攤着過了期的退燒藥,司嘉後悔當時給陳遲頌買的時候沒想過自己也會有這麽一天,與此同時又劃着手機上可以外賣送藥的APP,但全都由于太晚而不再接單。
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只有牆角一盞昏暗的夜光燈打在她肩身,屏幕的光線照着眼睛,良久後,她點進微信通訊錄,找到許之窈的頭像,往外發了一條——
【之窈姐,你睡了嗎?】
彼時四周萬籁俱寂,世界已經進入沉睡,指腹有一下沒一下地磨着手機邊緣,司嘉在心頭思忖着許之窈回消息的可能性。
半分鐘後,手機一震。
許之窈的微信回過來:【沒有,怎麽了?】
司嘉打字:【之窈姐,你家裏有多的退燒藥嗎?如果有的話,我能來拿一下嗎?】
這條消息發出去沒過兩秒,一通語音通話直接打了進來。
許之窈的名字閃爍在屏幕上。
司嘉愣了下,反應過來後按下接通,喝再多水也難掩嗓音裏的啞:“喂。”
那頭有點吵,聽着不像在家裏,但短暫的幾秒之後,由鬧轉靜,風聲随着一道意料之外的男聲入耳:
“是我,陳遲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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