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霓虹

第15章 霓虹

◎“我克制過,但沒用。”◎

司嘉跟陳遲頌走了。

但也僅僅是走出梁京淮的視野。

兩人一前一後地下樓梯, 司嘉捏着請假單走在前面,陳遲頌仍舊雙手插兜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直到從辦公樓拐進教學樓, 高二放學的人潮還沒散, 三三兩兩地和司嘉擦肩, 在不知道第幾次發生摩擦時,陳遲頌從後面拉住她的手腕,“走這麽快幹嘛?”

那時他們已經到了走廊盡頭, 離風暴中心遠了些, 耳根也暫時清淨,司嘉就順勢轉身, “那你呢, 你到底想幹嘛?”

陳遲頌的眼睛擡了一下,似乎覺得她問得莫名其妙。

晚風吹着司嘉手裏那張請假單簌簌的響, 她搖了搖頭,“你別這樣, 陳遲頌。一場流感而已,我可以一個人看病,一個人挂水,以前有次我發熱發到四十度, 蒙在被子裏睡一覺也就過去了,沒什麽過不去的,我犯不着你這樣熬夜又翹晚自習的來陪我, 這份人情我還不了。”

氣氛微微凝固。

司嘉說完一段話, 心口跟着起伏, 仍看着陳遲頌的眼睛, 直到半晌後聽見他問:“什麽時候的事?”

文不對題的六個字, 她愣了下,“什麽事?”

“四十度高燒。”

又是兩秒的怔愣,司嘉沒想到他的關注點是這個,別了腦袋低聲答:“……去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

“家長呢?”

“我一個人住。”

陳遲頌皺眉,“為什麽不去醫院?”

“不想動。”

“那要是燒傻了怎麽辦?”

“反正也不聰明。”

陳遲頌無聲地笑了,以一種你還挺有自知之明的姿态看她,挺欠揍的,然後他說:“我爸心髒不好,定期要做檢查。”

話題轉得猝不及防,司嘉睨他。

“所以今天我本來就是要去醫院的,不存在因為你不上晚自習,至于淩晨帶你去醫院這事兒,如果讓你造成了心理負擔,抱歉,是我欠考慮了。”

他一字一句地說,與此同時司嘉感覺手腕就快要被他捂熱了,他卻倏地放手:“我會在門口等你到六點,要不要和我一起走,随便你。”

說完,也不在意她的反應,他先她一步轉身離開。

而司嘉在原地站了兩分鐘,才往班級走。

晁藝檸見她回來,前不久的調戲早已被抛之腦後,把剛發的英語答案拍在她桌上,一副火急火燎的樣子,讓她趕緊對對,司嘉問她怎麽了。

“20個完形我錯了11個!!!這答案假的吧?!”

司嘉一聽這話直接笑了出來,“那估計是。”

邊說她邊照做,晁藝檸在旁邊屏息看着她把完形對過去,只錯了四個,發出更生無可戀的一聲嘆息:“完了,我這次又要喜提滅絕師太的重點關注了。”

滅絕師太是她們班的英語老師,一個臨近退休的老太太,從業三十餘年,姓嚴,默寫作業抓得特別也嚴,根本別想有小偷小摸的糊弄行為,之前司嘉沒少被她罰,而每年高一新生進校,在牆上發帖提問本校老師紅黑榜,必有她。

司嘉仍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的話也不說了,只讓她自求多福。

晁藝檸不死心地又對了一遍,最後的希望随之破滅,同時注意到司嘉收拾書包的動作,問她去哪,“不上晚自習了嗎?”

“嗯,”司嘉沒瞞,“去挂水。”

說這話的時候,梁京淮剛好從前門進來,不偏不倚地聽見,他腳步一頓,看着她。

最後一沓試卷放進書包,司嘉在喧鬧中起身,對晁藝檸耳語一句晚上還有卷子的話幫我放在桌肚裏,晁藝檸朝她比了一個OK的手勢。

然後才緩緩看向堵在自己桌前的梁京淮,“班長,麻煩你讓一下可以嗎?”

梁京淮沒動,“你真要跟陳遲頌走是嗎?”

教室裏還是鬧哄哄的,沒完沒了的吵,司嘉的心情被攪得有些燥,他不退,她就進,第一次以一個問題少女的姿态擡頭看他,輕佻地笑了下:“不然呢?班長,你請假帶我去挂水啊?”

說完,司嘉直接把書包往肩上一甩,給他一個你省省吧的眼神,沒再堅持要他讓,另辟蹊徑地轉身從後門出。

那會兒高一高二的已經放幹淨了,偌大一棟教學樓,一到三層空蕩蕩的,司嘉從走廊穿過,風吹在身上有股刺骨的寒意,她裹緊了外套,順便把關了一天的手機開機,刷完幾條動态的時候,也走到了校門口。

陳遲頌如他所說的站在那裏,等她。

因為之前被他提醒着想起過初三的第一次相遇,隔着一條人行道的距離,司嘉慢悠悠地停了腳步,就這麽看着他,發現這人是正兒八經地長開了,還長得更帥了,男女通吃的那種帥。他低頭在劃着手機,手背上的青筋随着指節動作而起伏。

沒過半分鐘,一輛出租車停在他面前,卷起滿地落葉和塵灰,他因此擡頭,無比自然地看到了一個正在盯他的她,兩人視線一對上,他并不驚訝地笑了笑。

然後朝她招了招手。

司嘉走過去,他上車時門沒關,她就直接彎腰坐進去,書包被陳遲頌接過,緊接着聽見他朝前面撂了一句:“去花園街。”

“不是去醫院嗎?”

車子很快發動,陳遲頌說先吃飯。

“哦。”

陳遲頌帶她去的是花園街最有名的那家潮汕粥鋪。

有名到了什麽程度呢。

還不是周末的晚上六點,大堂內就已經在取號等位,司嘉跟着陳遲頌擠進去的時候,剛好聽到身旁一對中年夫婦在沖前臺抱怨:“唉,你們靠窗那兒不是空了一個小桌嗎?幹嘛不讓我們坐?”

前臺不停地賠笑解釋:“阿姨,那桌被預訂了,您再稍等一會,馬上就能用餐了。”

耳朵豎着聽閑事,身前有服務生端着茶水匆匆而過,司嘉沒察覺,還是陳遲頌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她才終于專心埋頭走路,而等落座,才後知後覺,靠窗這張桌子,原來是陳遲頌預訂的。

大堂經理适時走過來,熱絡地和陳遲頌打招呼,又打量了司嘉兩眼,但什麽都沒問,給陳遲頌推薦了時令的新品,末了又問他爸爸最近怎麽樣。

一天之內第二次被提及,一個完全陌生的形象,司嘉只在課間聽年級裏有些八卦女生提過,說陳遲頌的家世不僅牛逼在有錢,更主要的是他父母手上的權。

她倒水的動作一頓。

陳遲頌回經理說還不錯,就是想念你們家這一口粥了,他今天才過來的。

大堂經理立馬就懂了,拿起別在腰側的對講機,直接朝後廚吩咐了幾句,又聽完陳遲頌點單,祝他們一句用餐愉快,然後就撤退了。

司嘉面前那杯水也終于斟滿,她舉着茶壺問陳遲頌要不要。

剛剛大堂經理在的時候,陳遲頌的手機響了兩聲,到這會兒才抽空回,回得挺專注,但聞言還是擡頭看她一眼,嘴上說着不要,左手卻迅速接過,擱在桌上時和玻璃臺面發出一聲脆響。

他緊接着說:“這家的海鮮粥很好吃,可惜你現在不能吃,下次我再帶你來。”

司嘉随口應下,根本沒把這當做一個提前預支的邀約。

眼看外面等位的人越來越多,轉眼已經排起了長隊,天色也已經全暗了,路燈亮起,有零星雪花在昏黃光束裏飄着。

司嘉想起自己沒帶傘,搭在桌邊的手剛摸到手機,想看一眼天氣預報,身側傳來服務員的提醒:“來,當心燙!”

一大砂鍋的生滾粥很快被端上桌。

手機也被重新扣回桌面。

陳遲頌的消息同時回完了,他放手機,轉而拿起司嘉面前拆了一半的餐具,兩人指尖短促地一觸即離,司嘉擡頭看他,他低頭往瓷碗裏倒開水,晃兩圈,消完毒了,然後将水倒進腳邊的垃圾桶,再用勺盛了一碗粥,推回她面前。

司嘉說了聲謝謝。

除了粥,陳遲頌還點了幾道炒菜,都不是标着熱銷的那種,但味道都出奇的好。

勺沿放在唇邊吹着熱氣,司嘉問他是不是經常來這家店。

“還行,這兒離我家不遠。”

“哦。”然後繼續低頭喝粥。

碗筷碰撞聲,周邊食客的闊論聲,分貝持續拔高在耳邊,兩人卻相對安靜地吃着,期間司嘉起身去調料臺拿醋,為了蘸陳遲頌點的那盤脆筍尖,蠻好吃的。

陳遲頌仍舊八風不動地坐在位置上,那盒打包好了的海鮮粥也被拎上桌,而就在服務員前腳功成身退,另一個人後腳走到他們桌邊,試探地叫了一聲:“遲頌?”

陳遲頌擡頭,兩人對上視線,那人就以一副“我就知道自己沒認錯人”的姿态朝他笑着打招呼:“真是好久不見啊。”

說着,他想往司嘉的座位坐,被陳遲頌攔住,再一掃擺着兩雙筷子的臺面,心裏就有數了,“呦,有朋友在啊。”

陳遲頌問他有事沒事。

“沒事就不能敘敘舊嗎?算起來,咱們得八/九年沒見了吧,”那人眯着眼回想了兩秒,“說起來,真可惜,當時我就挺想跟你交個朋友的。”

“所以我們連朋友都算不上,”陳遲頌将手裏的筷子擱下,靠着椅背,仰視的角度卻看出了俯視的氣場,他并不講禮尚往來的寒暄,直接撂話:“林子義,別搞得我和你很熟。”

“話不能這麽說啊……”林子義仍無知無畏地笑着,但緊接着被去而複返的司嘉打斷。

“陳遲頌,你要不要……”

這一句又随着她走近戛然而止,司嘉一手端着醋碟,打量着此刻站在他們桌邊的男生,看年紀應該和他們差不多大,可從打扮和氣質來看,又像是早在社會混過,少年氣被磋磨得一幹二淨,手裏拎着一瓶剛從冰櫃裏拿出來的啤酒,被暖氣一吹,還在往下淌着水。

她怔兩秒,轉向陳遲頌問:“你朋友嗎?”

那男生看樣子想說話,但陳遲頌沒給他機會,先一步不答反問:“你剛剛問我要不要什麽?”

司嘉反應過來,“哦,那邊有沙茶醬,你要不要?我之前看你挺喜歡……”

“我要,”陳遲頌幾乎沒有猶豫地回她,然後才緩緩說了句謝謝。

“不客氣。”說着,司嘉把醋碟放下,折身又往調料臺走。

圍觀了這一來一回的林子義像是找到了比認出陳遲頌還有趣的事兒,他彎腰,手臂一下撐在了陳遲頌的肩膀上,拖着腔調笑:“哦,原來你現在叫陳遲頌啊,真不好意思啊,剛剛都叫錯了。”

陳遲頌沒理,他又笑着重複一遍,“陳遲頌。”

然後接着問:“剛剛那個,你的妞?”

陳遲頌這才偏頭看他一眼,将他的手臂拂開,視線瞥到遠處調料臺前的司嘉,她也剛好看過來,眉頭微皺。

林子義還想說什麽,陳遲頌就朝他招了招手,他湊更近,兩人真如闊別已久的好友,但緊接着的下一秒,陳遲頌的手搭上他肩膀,在他耳邊說:“我們成不了朋友的原因,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還是你天真地覺得八/九年時間能徹底改變一個人?”

陳遲頌的聲音不大,只夠林子義一個人聽清,肩膀上壓着的那股力開始變沉,他的臉色開始悄無聲息地變。

與此同時,司嘉也開始往回走了。

在她穿過不長不短的一段大堂距離,眼看就要逼近,陳遲頌終于放開林子義的肩膀,對他說最後一句話:“行了,今天你那桌,我買單。”

司嘉重新坐下的時候,那男生已經消失不見,整個大堂裏都不見蹤影,就像是她剛剛的一場錯覺,陳遲頌仍慢條斯理地喝着粥,她不問,他也不提。

一頓飯吃完,小雪俨然演變成一場大雪。

車窗外的景象都被漫天飛雪模糊,陳遲頌靠着椅背,一言不發地轉着掌心的手機,是司嘉從沒見過的模樣。

意氣風發的他,吊兒郎當的他,都比不過現在一個陰郁沉默的他。

直到車在醫院門口停下。

他揉了揉臉,精神氣才似乎恢複了,按住她的手讓她先別下車,司嘉剛想問他怎麽了,就見他兀自推門下車,風雪往車裏灌了一剎那,又随着車門砰的一聲關,被隔絕。他跑進醫院旁邊的24小時便利店,不出兩分鐘,他手裏拿着一把傘折回她這側車門。

“走吧。”

所以那天晚上,司嘉沒淋到一滴雪。

但也沒有預想中的和陳遲頌父親有一面之緣。

陳遲頌陪他爸爸做完檢查,父子倆聊了不到十分鐘的天,他就到她這兒來了。

陳遲頌坐下時注意到了她朝自己身後張望的那兩眼,把從樓上自動售賣機買的熱牛奶遞給她,勾着笑問:“怎麽,急着見家長啊?”

司嘉懶得搭理他,沒打針的那只手繼續寫作業。

陳遲頌見狀靠過來看了一眼,指着其中一題說:“受力分析錯了。”

司嘉看了看,還是不太會。

陳遲頌無奈地笑了笑,伸手拿過她的筆,“這個是摩擦力,笨蛋。”

司嘉一邊改一邊嗆他:“就你聰明。”

“比你聰明。”陳遲頌回。

後來還剩一瓶鹽水的時間,兩人就各做各的作業,陳遲頌偶爾掃一眼她的卷子,總能看出幾個錯誤。

他撐着臉嘲笑道:“梁京淮教得不行麽。”

頓了頓他問:“要不要我給你補課?”

司嘉側頭看他,輸液室明亮的光線映着他,外套脫在手邊,身上只穿件灰色衛衣,眉眼驕矜,呼之欲出的少年感。

但兩秒,她搖頭,“不用了。”

陳遲頌也不以為意,在試卷上寫下最後的答案,然後說:“你先別急着拒絕我。”

晚上九點,最後一滴藥水順着針管流盡,陳遲頌叫護士拔針,司嘉按着止血的棉球,兩人一起下樓,在路過護士站的時候,又碰見了昨天的那個年輕護士,那瞬間她連哈欠都不打了,眼睛裏冒着在追連續劇般的光。

司嘉失笑,微微斜額,算是朝她打了個招呼。

陳遲頌卻腳步一頓,讓司嘉等他一下,說完他徑直朝那個護士走,隔着兩米,他聲音壓得低,司嘉聽不見他說了什麽,只能看見他指了指護士的手機,那護士先是愣了下,然後面露抱歉地點了點頭。

“怎麽了?”走到醫院門口的時候司嘉沒忍住問。

陳遲頌在打車,頭也沒擡地回:“沒事,就是她拍了一張我們兩個的照片,發網上了。”

這回換司嘉一怔,“……你怎麽知道?”

“我正好刷到。”

“哦。”

九點半,陳遲頌把司嘉送到家。

九點五十,出租車在天隽墅門口的一家便利店停下,那時雪已經停了,只是路還潮着,空氣裏有股濕冷。

陳遲頌進店買了包煙和打火機,他結完賬出來的時候被人叫住。回頭,看清來人,拆煙的動作沒停,“你下晚自習了啊。”

梁京淮看着他手裏的東西,“什麽時候開始的?”

塑料薄膜被撕開,陳遲頌抖出一根,問他要不要。

梁京淮搖頭。

陳遲頌就笑笑,打火機咔嚓一聲響,他叼着煙攏火去點,“挺久了。”

“不是,我是問你喜歡司嘉這事。”

陳遲頌吐煙的動作一滞,他偏頭看向梁京淮,“你說這事啊。”

煙霧在下一秒散開,“比你早大半年。”

梁京淮似乎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答案,消化了幾秒眉頭皺起來,“高二剛開學?”

“差不多,”兩人就站在便利店門口,這個點,路邊沒什麽人,只有昏黃路燈在地面投下的影子,陳遲頌說着撣了撣煙灰,“雖然她好像先對你有意思。”

“我克制過,但沒用。”

“所以也別跟我來講先來後到,梁京淮,是你自己把一手好牌玩崩的,我提醒過你,她最讨厭別人利用她。”

梁京淮聽着,垂落在身側的手慢慢攥緊,“陳遲頌。”

陳遲頌撩起眼皮看他,“嗯?”

“那我勸你最好也記住這句話,她最讨厭別人利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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