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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2 章

雲層像濃霧一樣遮擋了所有的視線，直到何禦被葉片托着升到雲層之上，視野才重新清晰。

雲層之上，是一座城，這裏的雲朵并不全是素白色的，而是染着淺淡的顏色，粉藍、粉紅、粉綠、粉黃……像浸了極薄的水彩色。彩色的雲朵搭建起一座純淨柔軟的城池，腳下的大地也是雲朵，踩上去像踩在厚厚的落葉上，蓬松柔軟。

但何禦并沒有去欣賞這座奇異美麗的城堡，他蹲在地上，用力扒拉腳下的雲朵。這些在他升上來時像霧氣一樣通透的雲，此時卻像無數蛛絲纏成的一樣，堅韌極了。

何禦又去看帶着他升上來的魔藤。魔藤的梢尖卷起一個可愛的小勾，搭在入城的臺階上，頂端還開着兩片嫩嫩的芽葉。

但這玩意把人帶上來的時候，不是生長着把人托到頂端的，而是莖蔓不動，左右葉片像電梯一樣沿着莖蔓上升，人像坐自動扶梯似的上去。

這鬼域的主人腦子指不定有什麽大病！

沒法回去問清楚怎麽回事，何禦很不開心，蹲在地上揪雲。他能把雲朵揪下來，但這玩意像無窮無盡似的，揪半天都沒見它變薄。

被揪下來的小片雲朵在旁邊堆成了一座小山，何禦站起來，憤憤地踢了小山一腳，小片雲朵們飛散開來，變得更薄更散，像水霧一樣融化在空氣裏。

糖糖搖了搖何禦的手：“店主哥哥，我感覺到小瓷貓貓在哪了！就在那邊！”她指向城門。

何禦打起精神。先去把人找到！

城門的門口守着兩個衛兵，但一看就又是被拉進鬼域的人扮演的——他們穿着歐式的高帽衛兵衣服，卻長了一張東方面孔，而且身高差了大半個頭。

何禦準備推門時，兩個衛兵手一放，手中的長矛交叉擋住大門。

“好吧。”何禦嘆了口氣，“怎樣才能放我進去？”

“你得有門票。”高個衛兵說道。

“一段記憶。”矮個衛兵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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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印象深刻的記憶。”高個衛兵補充。

印象深刻的記憶？

何禦想了想，真誠地說道：“我上次吃糖醋排骨時的記憶就挺深刻的，你們要不要？”

兩個衛兵都沉默了。

“這個不是我們判斷的。”矮個衛兵說道。

“得看門收不收。”高個衛兵說道。

“你敲一下門環，就會搜索到一段符合條件的記憶。”矮個衛兵補充道。

好吧，先敲一敲門環，看看這門的胃口大不大。

何禦走上前，握住黃銅門環，輕輕敲在門上。

厚重悠遠如鐘的聲音響起，仿佛蕩開可見的漣漪。漣漪之內，場景變幻。

何禦發現自己站在一座山裏。這座山陰沉、晦暗，看着就不像什麽好地方，稍遠的地方灰突突的，像是籠罩了極濃的霧，又像是墨畫浸了水。何禦從沒來過這種地方。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打扮。

一身墨青色的長袍。再摸摸臉，戴着一張青銅面具。

啊……這是銅面的記憶！

記憶中的銅面走動起來。何禦感覺他是在找一個可以離開的出口。

這座山沒有出口，所以，他是在找一個可以變成出口的地方。

這個想法讓何禦有些激動。他感覺這座大山就像一個鬼域。銅面在做的事，相當于強行離開鬼域。

他在記憶中走到一處山坳，天上正在下着雪片一樣的灰燼，像是焚燒過後的紙灰，它們彌散在空中，像是有一層灰白色的霧氣，看不清五米外的事物，何禦感覺到，這裏的空間很薄弱。像……一張加厚了的硬卡紙。

他伸出手，五指蒼白修長，并在一起，像一柄薄刃。這柄薄刃切入了空間，然後兩只手背向用力，狠狠一扯！

灰白色的煙灰翻滾着，像簾子一樣被扯開一個出口。

銅面就要走出去的時候，山中的陰影忽然洶湧而至，它們像是想要纏住銅面的身體，又像是想要從那個出口逃出去。

銅面松開手，被撕裂的入口迅速合攏着。他像是決定先處理那些陰影。

在入口合上之前，忽然伸進來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握住銅面的手腕，将他拉出這座山，在陰影湧出之前，另一只手抹過，合上了開口。

何禦突然從回憶中醒來。

雲城的北側大門外。

烏連岱看着兩個衛兵，掩藏在口罩下的嘴角向下拉平。

這兩個衛兵是與他一起進入鬼域的緊急行動組成員。看樣子，他們都沒能及時通過魔藤登上雲城。

這個鬼域的規則太特殊，一進入就将所有人都分開了。靈事局的很多合陣手段都沒法用，他也沒法護住其他人。

但變成NPC總比死去要好。

烏連岱向前走去，同樣遭遇了記憶門票要求。他敲響門環。

四周變成了一間客廳，窗明幾淨，陽光溫柔極了，照在面前的人身上。這是一個眼睛蒙着紗布的姑娘。

烏連岱看着她，他感到口幹舌燥，心髒亂跳，他忍不住再一次摸了摸自己的臉，确認自己的口罩還戴得好好的，但他緊接着又想到，對面的人看不見。

“雪晴……”他一開口，就被自己發緊的音色吓了一跳，“你願意……”

南側大門。

項陽的記憶是孤兒院。

極陽命這個命，在實力強大的除靈師身上，是如虎添翼的至寶，在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幼童身上，就是會割傷自己的利刃。

因為極陽命，項陽對陰煞比常人要敏感得多。

普通人走過一個有陰煞聚集的地方，頂多身上沾一點，曬曬太陽就沒事了。項陽走過一個陰煞聚集的地方，極陽命會把那裏的陰煞都灼燒幹淨。從沒有學過靈術、不懂得控制也不知道該如何減輕消耗的項陽，就只能硬抗灼燒陰煞帶來的反噬。

因此，項陽小時候經常發燒，沒少遭罪，是孤兒院裏最需要操心的孩子。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項陽七歲那年。

那是一個夏天，知了沒完沒了地吵，太陽毒得人看地面反光都要眯眼。

項陽坐在門口曬太陽，手邊放着孤兒院阿姨給他準備的一大壺水。

這種天氣，讓這麽小的孩子在大太陽底下曬，幾乎可以算得上虐待了。但項陽不同，他經常生病發燒，孤兒院的阿姨也總結出來一些經驗。

這小孩像一株向陽的植物一樣，需要太陽。多曬太陽，也少生病。

但這天氣，除了項陽，沒人樂意待在外面。項陽就自己坐在孤兒院門口，有鐵栅欄門擋着，項陽也很乖，他不會跑丢或者被人偷走。

項陽獨自坐在門口，他并不覺得熱，只是覺得無聊，就盯着路上偶爾經過的行人看。天氣太熱了，路上的行人很少，偶爾經過一個，都蔫頭耷腦的。

他看到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他看上去有些累，但并不像其他人那樣蔫噠噠的。

他看見項陽獨自坐在門口，有些驚訝似的，上前問道：“小朋友，你知道附近哪裏有小賣部嗎？”

項陽搖頭。他沒出過孤兒院。

男人又問道：“你能回去找大人來，給我一點水嗎？”

項陽看着他，這個男人看上去的确很渴，嘴唇皮都幹了。于是他把自己的水壺遞過去：“你喝吧。”

男人向他道謝，一口氣把壺裏的水喝掉大半。

之後，這個男人坐在門外歇息，他一眼就看出項陽經常生病，又和他聊了一會兒。項陽從他口中得知，原來自己經常生病是因為極陽命，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鬼怪。

男人在他手上畫了個符文，告訴他自己已經把極陽命封住了，以後他不會再經常生病。也告訴他，等他長大以後，可以去找民俗活動調查研究與協調管理局，等他成為厲害的除靈師後，就可以解開封印，不用再怕極陽命的反噬了。

西北側大門。

季山謠也陷在記憶裏。

她蹲在窗臺下，房間的門被從裏面鎖上了，門很隔音，但裏面的人沒有發現，窗戶開了一個小小的縫隙，所以他們交談的聲音就都從這個小小的縫隙裏溜出來了。

“山謠和海謠的命……就真的沒有辦法了嗎？”這是她媽媽的聲音。

季山謠也小小的，她穿着療養院的衣服，蜷在窗臺底下，放輕呼吸，沒有被屋子裏的人發現。

季山謠縮在十二歲的自己身體裏，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時候每一分的情緒。緊張、好奇，唯獨沒有害怕。

那時她和妹妹都住在療養院裏。有一天，她們想要玩捉迷藏。妹妹藏，她去找。在她找到這附近時，聽見了爸爸媽媽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還提到了她和妹妹的名字。

于是，她就蹲在窗臺下偷聽起來。

“姐妹倆只能活一個，這太殘忍了……”

“我們再去找找別的法子吧，盡量讓她們都能活下來。”

“在她們成年之前，還有六年。”

“如果到了那一天我們還沒有找到辦法呢？”

“不要說這個……”

“可我們只能保住一個……”

“海謠的天賦比山謠要好太多了。”

季山謠猛然從記憶中驚醒。

她仍然站在雲城的大門前，左右的兩個衛兵都是她在靈事局中見過的人。

她在十二歲那年偷聽到了一個秘密。

到她們成年的時候，她和妹妹只能活一個。妹妹的天賦比她要更好、更優秀。

她站在門口，許久都沒有說話。才從沉浸式的回憶當中脫身，但季山謠臉上仍然什麽表情都沒有。

她已經把所有多餘的情緒都交換給了許願池，只剩下了執念：

她才是更優秀的那個！

她必須是更優秀的那個！

東南側大門。

季海謠的記憶是她在療養院的房間。

她人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療養院度過的。

地上鋪着軟墊，靠着牆角堆了好幾個抱枕，柔軟溫馨，像一個家。但這裏不是她的家。這裏只是療養院。

季海謠靠在軟墊堆裏。手中拿着玩偶，自己給自己演戲。

“從前有一家人……”小小的季海謠擺弄着玩偶。

爸爸媽媽很忙，沒有時間照顧她，所以把她放進了療養院。

沒關系，她可以和姐姐玩。

後來爸爸媽媽都死了，姐姐搬出了療養院。

“爸爸媽媽和姐姐，和妹妹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沒有家人和季海謠生活在一起了。

“啊哦。”季海謠忽然古怪地笑了起來，這不是屬于小小的季海謠的神情，這是屬于長大後的季海謠的神情。

她控制着記憶裏的自己點了點玩偶。玩偶被她的手指碰到，變成了一個兔子玩偶和一個烏龜玩偶。

“龜兔賽跑。”她自顧自地擺弄起來。

“烏龜無論如何都跑不過兔子。”

“但兔子不肯睡覺，烏龜又想要贏，她該怎麽辦呢？她把兔子綁起來啦！”

“只要兔子沒有辦法跑，烏龜就一定能贏過她，是不是？”

西側大門。

洛九音的記憶裏，是一片初春的山野。

雪已經化盡了，到處都是淩亂的殘枝敗草，只有極好的視力才能從枯黃之下找到一點嫩生生的綠，越往下走，綠色越多。

他的腳下沒有路，只有泥土與亂石。有一個人牽着他的手，帶他向山外走去。

那個人腳步踉踉跄跄的，好像很疲憊，但他的聲音很高興：“我們出來了！”

“你看！”他指着一處地方，對洛九音驚喜地說道，“看見了嗎？那裏！紅色的！花！那就是我跟你說過的花！”

在枯黃與蒼綠之間，有一點鮮豔的紅。

洛九音感到新奇。他走過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朵花。

“是月季啊！”那個人對他高興地笑，“小心刺。春天了。我們走出來了。”

這些場景如此逼真，但是畫面周圍卻像浸了水似的越來越模糊。

它翻到了不該翻的人的記憶。如果不是被查的人也想借此重溫一下細節，這場景開始時就不會浮現。

洛九音彎腰觸碰着這朵初綻的花。重回這段記憶，他發現了一些那時沒有注意到的事。

他在看月季，而那個人在看他。大概是因為，他那時的新奇，也像那朵月季一樣，初生且稀少。

“很高興再見到這段記憶。”他直起腰，“但它很重要，不能給你。”

“事實上，我不打算給你任何一段記憶。”洛九音伸出手，他又戴上了那雙黑色的手套。

記憶的幻境被打破，他的手側立如刀，鋒刃切在門縫處，微微用力。

巨大的城門發出了難以承受的呻|吟，緩緩打開一條縫隙。

何禦從銅面的記憶中脫離，盯着門環像盯着一個寶貝。

他沒想到這玩意能搜索到銅面的記憶！他在記憶裏全代入式體驗了一把銅面撕開入口的方法！他感覺自己只要稍加練習就能學會！

至于記憶裏出現的那座山和那雙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不必在意啦，他都已經脫離七分協會了，未來也不會再有交集——萬一有，他就跑路。對抗是不可能對抗的，只能卷錢跑路繼續鹹魚躺平。

但學會銅面的技能還是很有用的！那個靈異互相吸引的規律導致銅面就是個靈異吸引體質，多學會一點技能，可以有效維持他的躺平生活。

以前何禦沒有學習的途徑，沒想到這個鬼域的規則正好解決了他的難題。

兩個衛兵被他的眼神盯得發毛。

“你想幹什麽？”

“不要亂來！”

“我就是想問問，這門環我能反複敲嗎？”何禦問道。

兩個衛兵面面相觑：“能是能。”

“你想換個記憶做門票？”

何禦：“對。”

衛兵：“那你敲吧。”

何禦握住門環，正想敲，忽然感覺這門一震，手上的門環迅速消散。

再不給敲了？何禦愣愣看着平整的門，扭頭去問兩個衛兵：“這怎麽回事？”

這門怎麽跟吓着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