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麒麟
第7章 麒麟
◎若能得她歡心,一層面具又算什麽。◎
回想起這一夜,凝珑只有一個感受——手酸。
十指像是被上了刑,顫抖不停。
本來兩次就好,但她無意間瞟見程延額上的蚊子包,“噗嗤”笑出聲來,又被罰了一次。
次日她逃難似的竄出寧園,躲在中惠院裏歇息。
下次是十五,還有很長時間。
雲秀站在她身後,給她按摩肩膀。
凝珑驀地想起凝理。她與凝理稱得上是一面之識,凝理大她五歲,她三歲時,凝理被顧将軍接走,十七年間再未見過面。
對大哥僅留的印象是他比一般男子要白。不過看着是白淨儒生,實則戰場殺敵毫不眨眼。
他在邊疆經歷過的那些事,凝珑多從岑氏那裏聽來。
也好,如今他們四口團聚了。凝珑想,等他生辰宴過,她就搬出凝府。到那時,她應是魅惑了程延,能夠順利嫁進國公府。她要帶着雲秀走,也要把冠懷生帶走。
這幾日身乏,清醒時甚少,多數時間都在床榻上度過。蓋着小薄被子,享受雲秀的按摩。偶爾找找冠懷生的茬子,看他沉默着受氣,自己心裏十分舒暢。
程延送來的荔枝她一口沒吃,送給阖府下人,撈得個體貼善良的好名聲。
她稀罕他給的施舍?呸!
七日後,月事過去。同時凝珑也意識到,再過兩天,她又該屁颠屁颠地跑去寧園,伺候陰晴不定的程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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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起來,凝珑仔細沐浴,把全身上下都洗得幹淨。
雲秀給她挑了身襯氣色的衫裙,“今日夫人同凝玥小娘子一道去外家見親戚,凝老爺到官衙應卯,小娘子再不用看他們的臉色了。”
凝珑反倒憂傷起來,“祖父祖母中風而亡,外祖父外祖母壽終正寝。最親的親戚是舅舅與舅母,但舅舅舅母最親的親戚卻不是我。逢年過節,他們尚能串門互探,我又能去看誰呢。”
二十歲,在未婚姑娘裏是偏大的年紀。說到底還是個小姑娘,被院牆圍了二十年,道理事故從書裏習得,偶爾出去戲耍,回來還要被凝老爺怒斥不務正業。
凝珑眼裏泛起淚花,淚珠斷線般地往外湧。她哭起來也是獨一份的美,秀眉稍蹙,翹眼此刻垂了下來,眼眸被洇得異常明亮。
雲秀見狀,趕忙撮起帕子為她拭淚。
“好姑娘,不哭了。”
凝珑向來思緒跳躍,接來帕,倏地想起那條繡着麒麟的帕子。
“雲秀,你去找找麒麟帕在哪兒?”
雲秀“欸”了聲,旋即在屋裏翻箱倒櫃地找了起來。平常帕子會專門放在鏡箱裏,今日左翻翻,右倒倒,無論如何也翻不出。
那頭凝珑也在整理思緒,“昨日帕子貼在腰裏,萬不是掉在寧園,因着褪衣時并未看見。乘馬車來凝府,車內未曾遺落。那一定是落在府裏了!”
登時站起身來,“快,随我去找找帕。”
這張麒麟帕子也是親娘繡的,親娘只給她留了兩樣物件:麒麟薄被與麒麟帕,都正對應着她的小名“般般”。
雲秀站在矮牆那頭,朝下人院高喊一聲,下刻數位下人都撂下手裏的活兒,列成幾隊,靜聽雲秀吩咐。
凝珑清清嗓,擡聲道:“是張繡着赤紅麒麟的帕子,落在凝府。你們只管去凝府各處尋,尋到者賞十金。”
她的目光在下人堆裏轉了又轉,最後落到冠懷生身上。
她知道冠懷生聽不清她的話,那傻啞巴直愣愣地瞪着兩個眼,盯着她的嘴唇看,企圖讀出她的口型。
她不想承認,躺在床榻上那七日,她捧着講聾啞人的書簿,讀得津津有味。
人群散去,冠懷生仍站在原地,扽着他褶皺遍布的破衣裳,捉襟見肘。
“喂,”凝珑勾了勾食指,如同喚狗,“過來。”
他聽話地走了過來。
他在她面前很聽話,比她在程延面前表現得還聽話。
凝珑掏出一張紙展開,“小啞巴,你識字嗎?”
冠懷生登時擡起眸,眸裏黑漆漆的,又閃着細碎的光亮。他搖搖頭,又點點頭。
莫名奇妙的,凝珑偏讀懂了他的意思。
“只認識幾個字。”
可那張紙上,根本不是字,而是她親手繪的帕子模樣。
麒麟威風,怒目圓睜,鬓毛飄逸。
冠懷生顯然沒料到凝珑存着壞心眼逗她,但他足夠真誠,即便是一幅畫,也輕輕探過身,瞪大眼去看,勢要把帕子模樣記在心頭。
嘁,不反抗,不生氣,沒趣。
凝珑突然把紙撕得粉碎,扔到他面前。
“把紙吃了,吃完趕緊滾出去找帕子。”
當然,她也沒真想叫冠懷生吃紙。她這人向來刀子嘴豆腐心,說完狠話又後悔,怕把冠懷生的自尊傷狠了,他會吊繩自盡。
一面尋帕,一面想這個小啞巴會不會吃紙。到最後是尋帕的焦急占了上風,凝珑全身心地投入到尋帕裏,再顧不得想冠懷生。
不覺間走入一片幽深的竹叢,再直起腰擡眼,竟見凝理靠着洞壁望她。
他換了一身寬松的月白袍,勁腰用宮縧松松挽着,腰線高,把本就修長的雙腿修飾得更長。
凝理繼承了岑氏的桃花眼,一并繼承了她的溫柔,添了份君子端方。正經時是光風霁月的君子,私下相處,那雙桃花眼凝視旁人,又像個多情的浪子。
凝理信步走來,“大妹妹在找什麽?”
“一方帕子。”凝珑福身行禮,“帕子不金貴,可于我而言,卻勝過萬千金玉。”
凝理淡然地“哦”了聲,“帕子是何顏色,上面有沒有裝飾紋樣?”
“珍珠白帕子,繡着一頭赤紅麒麟。我确信是掉在府裏,按說這顏色紮眼,應該十分好找。可我派了一整個下人院的去找,半晌都沒找出來。”
凝理勾起一抹安慰的笑容,下瞬打了個響指,霎時那竹叢裏便竄出十幾位蒙面死士。
凝珑被吓了一跳,連連往後退了幾步。
“這是……”
“大妹妹不用怕,這是我養的死士。他們眼睛尖,我讓他們幫大妹妹找手帕。”又朝死士吩咐,“白帕紅麒麟,找到即刻折回。找不到,你們也沒回來的必要了。”
下一瞬,死士又閃沒了影。
凝理又朝凝珑走進幾步,笑意更深,“大妹妹的小名可是般般?”
凝珑立即警惕起來,擡眸望他,“大哥怎知?小名的事原本只有舅舅舅母才知道。”
凝理平靜回:“原本是胡猜一通,眼下看大妹妹這反應,我是猜對了。娘子家的帕子紋樣多是花鳥山水,繡麒麟的倒是不常見。加之大妹妹說,帕子于你而言非比尋常,我就鬥膽猜了一下。般般是麒麟的別稱,大妹妹的小名取得好。”
這時凝珑才發覺凝理的笑有多可怕。
那雙桃花眼裏面藏着深沉的心機,謹慎的揣摩。凝理在故意接近她,可他有什麽必要去接近她?
難道他不該同凝玥一般,嫌她搶走了一份愛,疏遠她,诋毀她麽?
凝珑臉色發僵,“般般是阿娘給我取的小名,不過已很久不曾有人喚過了。舅母給我起了個新小名,玉珑,也是藏着很好的寓意。”
“玉珑,玉虎……”凝理悄摸揣摩了會兒,“寓意好,但未必是大妹妹所喜的。為避諱那玄之又玄的五行說,硬生生改了小名,荒謬。”
說完,掏出一方墨綠帕,遞給凝珑。
“大妹妹的手髒了,若不嫌棄,就用我的帕擦擦吧。”
凝珑自然嫌棄,不過礙于情面,只得接下,假模假樣地擦了幾下,遞給凝理。
她不欲再同凝理糾纏,“我去旁的地找找,先走了。”
凝理沒再攔,颔首說好。
死士沒找回帕,凝理卻也沒施加什麽懲罰。麒麟帕在他手裏,旁人就算掘地三尺也找不回來。
凝理還站在那片幽深的竹叢中。渾身被翠綠的竹葉掩映,像一尾餍足的蛇,神秘又危險。
他輕輕嗅了嗅那方墨綠帕,似乎能嗅見凝珑留下的香。
忽地,他瞳孔微縮,擡頭朝某處望去——
一叢又一叢竹杆後面,站着一個眼神銳利的下人。
盡管他披着破舊褴褛的衣裳,但仍舊可看出這厮氣度不凡,故意僞裝成下人來混淆視聽。
眼神陰鸷,像頭狩獵的海東青,盯得人發寒。
凝理心裏一慌,“誰……”
再一眨眼,那厮竟消失不見。
*
是夜,凝珑頹廢地回到屋裏。什麽都沒說,她先摟着麒麟被哭了一場。
雲秀輕聲安慰她,仍不見效。
“要不婢子把冠懷生叫來?小娘子有什麽怨什麽恨,只管撒在他身上!”
凝珑眼眶泛紅,囊着鼻子抽泣,“就算打死他又能怎樣!我那帕子還是找不回來!等等,你去找他一趟,就跟他說,帕子找不回來,他這條命也別想要了!大哥都能玩弄死士生死,難道我就不能要挾一個賤啞巴?”
雲秀連連說是,飛快地跑到那處矮牆,喊了幾遍冠懷生,都不見他出來。
慌亂中,她去屋裏找,竟也沒找到這厮。
再推開屋門,垂頭喪氣,“小娘子,冠懷生沒待在下人院,也不知跑哪去了。”
凝珑心中更是郁悶,恨不能拿根麻繩吊死算了。
一番悲痛氣憤,把這夜過得相當精彩。
卻說冠懷生闖出竹叢後,直接叫十三把凝理此人查了個底朝天。
凝理跟着顧将軍在外征戰多年是不假,可在四年前,他就已偷偷回了京都。看起來他只将提前回京的事告知了顧将軍,旁人一概不知。
凝理在京郊另一座深山裏租了個小院,整日讀書練字,修養身心,沒人知道他想幹什麽。
凝家的這些破事,冠懷生向來不關心。
他止住十三喋喋不休的嘴,“他與凝珑,有沒有關系?”
十三頗難為情地回:“凝理此人對凝珑小娘子動了男女之情,不過凝珑小娘子待他疏遠。他這厮倒是壞心眼,不知用何手段,總能撿走小娘子不要的東西,當作寶貝,藏于一室。”
但那張麒麟帕,分明是凝珑最看重的東西之一。
凝理謹慎,冠懷生更謹慎。當夜安排烏泱泱一群人監視凝理,讓凝府眼線助力,務必讓他服下安眠湯。
趁凝理昏睡,那頭冠懷生潛進密室,搬出獨特的機關,破了密室設下的謎詞。
“轟——”
石門打開後,映入眼簾的是一扇碧綠牆,挂滿了各式物件。
破舊的撥浪鼓,用舊的被褥,不合身的衣裳,搽抹完的脂粉盒……
左邊那扇牆挂滿了凝珑的畫像,畫的是她從孩童到大姑娘的各個階段。右邊那扇牆挂滿了凝珑練字紙和習畫紙,筆力由稚嫩到成熟。
這間密室不大,可肉眼可見的角落都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物件。
但卻沒有麒麟帕。
清理完現場的足跡,冠懷生飛快撤出密室。
不在這裏,那一定還在凝府。
甫一進府,就聽探子報凝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在知道他沒在下人院後,更是哭得傷心。
在她心裏,冠懷生比野狗還低賤,但卻最讨她歡心。她時刻想要讨好程延,但心閘卻從未對程延打開。
寂靜深夜裏,順着月光慢慢走,腳步放到最輕,沉默無聲。
在書房,冠懷生終于找到了壓在《論語》裏的麒麟帕。
凝理此人,用聖賢道理來掩蓋龌龊心思,以為這樣就能抹去罪惡,換來心安理得。
凝府寬廣,冠懷生總懷疑他能聽見凝珑的啜泣聲。
他能想象到凝珑落淚的模樣,那是令人心碎的美。
此刻她或許還摟着那薄薄的小被子,蓋在頭上,蒙着臉哭出聲。可她從不嚎啕大哭,連哭都壓到極致,生怕會破壞大家閨秀的形象。
她一定把那個逃走的小啞巴恨得死去活來,恨不得把他的臉扇成球,恨不得把他鞭笞得體無完膚。
也罷,也罷。
兩種身份,本就是一人,他又在悶頭瞎計較什麽。
“冠懷生”是一層面具,但若能得她歡心,一層面具又算什麽。
她厭程延,喜冠懷生。那他索性就多做冠懷生,無非抹一層藥膏而已。
她在冠懷生身上得到的歡喜越多,讨好程延的耐心就越多。
何況戴上這層面具,實則是摘下了面具。只有她,才能給予他痛,才能叫他從那痛裏品出莫大的歡喜。
冠懷生特意摔了幾跤,手肘膝蓋流着血,與泥巴摻在一起,髒兮兮的。衣裳這挂一條,那爛一片,卻正好把他的肌肉露出來。
摔倒時故意臉着地,卻是精準算好了角度,只在額間鬓邊染了些土,五官并未蒙塵。
仿佛夜已盡,又仿佛夜未央。
凝珑換了身素衣,飄飄欲仙。青絲垂落,服帖地落在肩頭腰間。
倏地門扉一震,一個人竄了進來。
眼睛摻雜着濃夜與明月,不加掩飾,直勾勾地望向她。
他髒極了。說是條狗,還真像條在泥地裏摸爬滾打的狗。可他卻捧出一個臃腫的包裹,一層一層地揭開。
最終露出那條幹幹淨淨的麒麟帕。
啞巴不會說話,耳朵也聽不大清。識得幾個破字,但看字十分艱難。
好像跑也跑不快,跳也跳不高,偏偏湊出了一條寶貴帕子。
“咿……嗬……啊啊……”
他慢慢跪下,只敢跪在門邊。輕輕晃着腦袋,時而左耳朝前,時而右耳朝前,想聽清主人的話。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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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更周四晚上,調下作息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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