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玉扣

第34章 玉扣

陶南風一回來, 馮春娥立馬感覺家中氣氛變了樣兒。

陶守信滿心滿眼只有這個親生女兒,把陶悠丢在一邊不說,面對馮春娥時神情中還多了一份掩飾不住的冷淡。晚上馮春娥想靠近他, 他卻轉過身以背脊相對, 一個眼風都不給她。

陶悠也感覺父親變了。

以前面對陶悠撒嬌,陶守信總會寵溺一笑,現在他嘴裏喊的是“南風、南風”,從不與她單獨相處。更可怕的是……以前陶悠可以随意進出的書房竟然上了鎖!

這,這是什麽意思?父親已經開始不信任自己了嗎?陶悠徹底地慌了。

可是陶悠不敢當面質問, 她沒有這個底氣。自己本姓王,十歲才改姓陶, 繼父對自己溫和、寬厚、寵愛, 這給陶悠一種錯覺:繼父會永遠對自己像父親一樣好。

果然,親的就是親的!別看平時裝得挺好,現在陶南風上山下鄉當知青回來, 父親就變了。

陶悠咬牙切齒, 卻又無可奈何。心中漸漸生出一股妒恨:陶南風這個嬌氣包, 為什麽農場艱苦生活都沒有把她折磨死?!

第二天一早起來, 馮春娥笑着要為陶南風準備早餐, 卻被陶守信冷淡拒絕:“我帶南風出去過早。”

江城早餐之豐富, 全國聞名。

這裏曾經是揚子江的重要碼頭, 碼頭工人衆多, 對早餐的要求便是量多、管飽、便宜。因此江城最有名的便是熱幹面。

提前用油撣過的面條, 根根筋道不粘, 等有客人來時, 夾起一筷子面條, 加上芝麻醬、蘿蔔丁、香蔥、鹵水, 拌一拌便是一碗香氣四溢的面條。芝麻醬的香味濃郁,引人食指大動。

拌面,不燙,吃得快;

經油撣過的面條,滑溜爽口;

芝麻醬濃郁、熱量高,和面條拌合在一起,非常管飽。早上一大碗熱幹面吃下來,五、六個小時都不會餓。

1975年還是計劃經濟,市場管理抓得嚴,沒人敢做小生意,只有國營飯店還在經營早餐。陶守信帶着女兒走十幾分鐘路程,來到經常光顧的早餐店,高聲道:“熱幹面,蛋酒,各兩份。”

聽到這兩樣小時候常吃的早餐名,陶南風不由自主地笑了。

蛋酒,講究的也是一個“快”字。

雞蛋打散,用滾燙的開水一沖,再加兩勺米酒、一勺白糖,便是一份美味的蛋酒。熱幹面雖好,但是有些幹,吃到後來便會覺得噎人。配上一碗蛋酒,甜鹹結合,舒爽!

剛坐在簡單的小方桌邊享受早餐,忽聽到一道爽快的聲音:“哈!你在這裏。”

陶南風聽這聲音耳熟,擡頭一看是陳志路,便起身将他介紹給父親。這一大早上的,陳志路從江北來到江南,工作态度真是積極。

陡然見到女兒的男性朋友,陶守信下意識地警惕起來。他略帶矜持地點了點頭,快速掃了陳志路一眼,面色嚴肅:“你和南風在一個地方上山下鄉?這次一起回來有什麽打算?”

陳志路性情跳脫,但天生怕老師。一見到一身書卷氣、板着面孔的陶守信,往日讀書景象湧上心頭,吓得站得筆直,陪笑道:“是,我們是同一批江城知青,都在秀峰山農場工作,住的宿舍也挨着,挺熟的。這次回來,是想打聽一下磷礦開采的流程和注意事項。”

陶守信聽他回答得詳細、禮貌,面色稍霁:“坐,先吃點東西。”

趁着陶守信起身取蛋酒,陳志路悄悄在陶南風說:“你爸看着好兇……”

陶南風斜了他一眼,眼中帶着一絲警告。

陳志路縮了縮脖子:“不敢不敢。”

他在心裏嘀咕,難怪陶南風不愛說話,在知青點威信那麽高,一般人根本不敢和她開玩笑,原來是因為有個當教授的厲害爸爸。

三個人安靜地吃早餐,耳邊來來往往的食客衆多,飯店擠得滿滿當當。

即使現在國家不允許私人做生意,也抵擋不了江城人喜歡在外面過早的習慣。國營飯店做起早餐生意那是熱鬧非凡,開票的、煮面的、打調料的服務員各司其責。

“面,還是粉?”

“二兩還是三兩?要不要辣椒油?”

“蔥、香菜、酸豆角自己放……”

這樣的氛圍之中,陳志路熟練地拌着熱幹面,感嘆道:“這才叫生活!農場別的還好,就是早飯只有稀飯鹹菜玉米餅,寡淡得很。”

陶南風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陶守信聽着卻心疼不已:“你們在山上平時吃飯怎麽辦?能不能吃飽?”

陶南風不愛訴苦,在信裏對日常起居一帶而過,與父親聊得最多的便是建築專業、施工方法,陶守信難得遇到女兒的同伴,便認認真真地打聽起細節來。

陳志路是個話多的,有問有答,內容充實到位,一來二去的陶守信對他的印象便好了起來。先前看他個子中等,模樣一般,穿着件軍大衣一幅吊兒郎當的模樣,陶守信還有些不滿意,現在卻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不算,至少口齒伶俐,态度誠懇。

聽得越多,陶守信便越心疼。

自家女兒嬌生慣養,哪怕馮春娥與陶悠待她不好,但明面上也沒讓她什麽家務活,說句實在話,陶南風冬天洗貼身小衣都得燒壺熱水,只要一想到她在農場和夥伴們一起生火、做飯、洗衣服,沒有電、沒有自來水、洗衣洗澡都是山泉水,大冬天的還要挖土、修路……

陶守信感覺喉嚨口堵得慌,低頭不語。

陶南風看父親吃了兩口就停了手,知道他這是舍不得自己在農場受苦,清了清嗓子,柔聲安慰道:“爸,勞動最光榮嘛,我在農場挺好的,也沒吃什麽苦頭。”

陳志路察言觀色,趕緊描補剛才的話:“陶叔叔,陶南風在我們農場可有名了,她現在是基建科的科長,力氣又大,誰敢欺負她。您知道嗎?陶南風有一個特別響亮的外號:陶三錘……”

陶南風心中一咯噔,壞了!

自己做夢變得力大無窮這事兒,她一直對外聲稱天生如此,卻沒想到在這裏出現對質的情況。

陶守信擡起頭安靜地看向陳志路:“陶三錘?”

陳志路手舞足蹈地比劃着:“不管是多大的山石,陶南風只需三錘下去就能裂成十幾塊,我們修路隊有了陶南風,進度加快了一倍不止。尤其是炸山之時,她打孔飛快,厲害得很呢。”

陶守信的面色漸漸變得凝重。

陳志路是個人來瘋,一早過來看到這裏的早餐店人多便準備過來湊個熱鬧,沒想到遇到陶南風父女倆,再說了一會話,這興奮勁兒便控制不住,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陶南風的傳說。

一拳頭下去砸爛辦公桌,争取來十個公分和一口鐵鍋;

力拔千斤,暴風雨裏扛着個半人高的大包裹走到辦公室;

和黃興武打賭,帶着知青們砸山石開槽做基礎,二十幾天就完成磚瓦房的建造;

兩拳頭下去,焦場長廢掉一條胳膊下了臺……

聽到後來,陶守信眼圈越來越紅,放下筷子疾步走出飯店,站在馬路邊什麽話也沒有說。

江城冬天冷,路邊的梧桐樹葉子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樹梢頂端還挂着幾片。此刻陶守信的心仿佛就是那梧桐枯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陳志路惶然四顧,呆呆地看着陶守信的背影:“我,我說錯話了嗎?”

陶南風“哼!”了一聲,跟着走了出去,安靜地站在父親身邊,等待着父親詢問。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不管父親信不信,不管這事情是否荒誕,總歸是要向父親交代清楚的。

“我……”

一個字沒有說完,陶守信伸出右手放在女兒肩頭輕輕拍了拍,聲音顫抖:“南風,你受苦了。”

陶南風原以為父親會質疑自己為什麽力氣會變大,以為父親會生氣自己有事瞞着他,沒想到父親關注的點根本不在那裏,而是自己吃的苦頭。

為什麽要砸爛辦公桌?不就是因為羅宣主任克扣知青補助,要給自己一頓“殺威棒”麽?

為什麽會扛大包裹頂着風雨撤退?不就是因為農場那茅草屋質量不行?

為什麽要帶着大家蓋磚瓦房,不就是因為黃興武這個基建科科長不幹人事?

為什麽打焦亮?不就是因為他看自己長得漂亮想要欺負人?

哪裏是什麽勇敢、無畏,不過是因為沒有辦法。

面對困難怎麽辦?掉眼淚嗎?放棄嗎?如果都不行,那就只能咬着牙向前!

陶南風一顆惶恐的心終于安定下來,她将頸脖間的紅繩拉出來,亮出那枚碧綠通透的玉扣。

“爸,我去農場時把媽媽這個玉扣帶在了身上。也許是媽媽在天之靈保佑我吧,我的身體慢慢變得健壯,力氣也大了許多。您放心,我剛去農場的時候是吃了點苦,不過現在都好起來了。農場領導換了一批,我們大家齊心協力一定會把農場建設得更好。”

看着眼前熟悉的玉扣,陶守信一顆心柔軟得一塌糊塗。

南風今年十八歲,真的是長大了。力氣大、身體健壯是好事,不管是因為什麽,這都是好事。幸好、幸好,幸好她戴着這個玉扣,喜琴曾經和自己說過的那個傳說或許是真的。

清晨,路邊空蕩蕩的,熱鬧的人群都在早餐店裏。

陶守信點點頭,示意女兒把玉扣收好,他的聲音變得很輕,近乎耳語。

“這玉扣是你母親留下來的,據說是她們家族最昂貴的一件物品。以前破四舊的時候我交了不少東西上去,可是這一枚玉扣由你外祖母傳下來,你母親自小佩戴,我一直藏得嚴嚴實實,就怕被人抄了去。”

他頓了頓,“這玉扣有個名字——絕處逢生。”

陶南風聽到這個名字,瞬間便明白過來,原來如此!

按照書中所言,自己走的便是一條絕路。但因為戴着這個玉扣,硬生生走出了一條生路來。

可不正是絕處逢生?

父女倆目光相對,同時伸出一根手指比在唇邊。

——噤聲。

子不語怪力亂神,眼下風聲緊,迷信、投機倒把都能入刑,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能讓其他人知曉。

陳志路一只手捧着面碗,一只手端着裝蛋酒的茶碗,站在門口喊:“不能浪費,你們快回來吃早飯吶……”

陶守信與陶南風同時抿嘴一笑,并肩返回飯店。

吃過飯,陶南風與陳志路一起往化肥廠而去,陶守信獨自返家。

陶悠現在圖書館上班,也跟着放寒假,悠哉哉坐在沙發吃蘋果。見父親回來便殷勤起身,問:“南風呢?她怎麽沒一起回來?”

陶守信盯着她看了半天,一直看得陶悠心頭發毛:“爸,你怎麽了?”

種種往事浮現在陶守信的腦海。

第一次見到陶悠時她還只是個瘦弱的小女孩。年齡只比南風大幾個月,态度卻卑微而可憐,只不過送她一顆糖,那雙大眼睛便閃着晶晶亮的光,仿佛一生都沒有嘗過甜味。

恻隐之心讓陶守信待她格外寬容,主動帶她改了姓,牽着她的手上學,教她學書法,用父愛呵護她這顆受過傷的心,慢慢讓她建立自信。

可是誰能知道,農夫與蛇的故事會在自己家裏上演呢?

陶守信緩緩坐下,目光冷靜:“南風這次回來是公差,順便探親,今天和同事一起出去辦事去。”

陶悠毫不在意地點了點頭:“哦、哦。”

她腦子裏在轉着,還真是公差?她一個小知青,能夠有什麽機會出差?真是奇怪!難道陶南風去當知青還當出光明前途來了?

陶守信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麽,提高音量:“南風不是被遣返,而是公差,你聽清楚了沒? ”

小小年紀,一肚子歪心思!

以前怎麽就沒發現,她那雙眼珠子轉得太靈活,她每一句看似無心的話卻總在誤導旁人?

自己當她是個孩子,童言無忌。可是她卻披着柔弱單純的外皮,可勁地欺負着陶南風。在自己面前裝作姐妹情深,可在老師、同學、鄰居面前卻肆意批評陶南風,說她嬌氣、冷血、資本家臭小姐,這是一個孩子做的事、說的話嗎?

恐怕她骨子裏還是像她那個家暴、酗酒的親生父親吧?半分陶家的風骨都沒有!

只要一想到南風受的罪,陶守信便心如刀絞。南風在農場勞動,自己幫不上什麽忙,但至少應該清理家中爛事,不能再讓她壞了南風的名聲。

陶悠看父親這反應不對,忙端正态度:“聽到了。”

陶守信現在确認女兒有玉扣守護,再沒有顧忌。

“當初知青辦和就業辦的人找上門來,建議陶家姐妹一個上山下鄉,一個留校工作,我給了你機會選擇。若是你不願意下鄉,我也不會強求,是也不是?”

陶悠不知道為什麽父親會舊事重提,心中一陣發慌。

“是,是啊。我當時想着妹妹身體弱,不容易适應農村生活,所以主動報名上山下鄉。我小時候在農村長大,農活也是幹過的,到底我吃的苦頭比她多,又是姐姐,當知青應該我去。”

陶守信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你嘴上說得漂亮,可事實上是你在出發前受傷,南風替你去了。”

陶悠越聽越緊張,忙誠惶誠恐地站起來:“爸,我知道妹妹吃了苦,可是……摔斷手我也不想的,對不起!”

馮春娥聽着不對勁,趕緊從屋裏走出來打圓場。

“陶老師,你也別怪陶悠,當初那個情況我們也是沒辦法。我就是個工人,沒什麽見識,也不知道可以推遲出發日期等你回來再處理,唉!怪我、怪我!”

陶守信面沉如水,眼中帶着深深的失望。

“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待你們怎麽樣,你們扪心自問一下。雖說陶悠本姓王,但我把她當作自己的女兒,從來不曾讓她受過半點委屈。”

馮春娥一聽,頓感不妙,眼淚撲簌簌往下落。

“陶老師你說這話,是挖我的心啊。難道我對南風就不是像自己女兒一樣?每天飯菜做得周周到到,床上用品一周一換、衣裳天天手洗,遇到做新衣服都是先緊着南風,陶悠是姐姐,穿的卻是南風的舊衣服,你還要我怎麽樣呢?”

陶守信擺了擺手,不願意聽她繼續表功。

如果要邀功,難道他陶守信做的還不夠嗎?

每個月五十六塊錢的工資盡數交給馮春娥管理,只要自己出差回來給女兒帶禮物,南風有的,陶悠一樣不少。馮春娥的鄉下窮親戚上門打秋風,他都會另外拿錢出來。

做人憑本心。這些事在陶守信看來,都是責任所在不值得挂在嘴邊。

“有三件事,我要問個清楚。第一件,明明我已經托人和知青辦打過招呼,讓陶悠到江城附近的荊縣紅旗大隊插隊,那裏距家近,方便照顧,為什麽你們要主動換到千裏之外、最艱苦的秀峰山農場?

第二件,陶悠受傷,明明可以找知青辦說明情況,稍後等第二批次前往,為什麽你非要逼着南風頂替?

第三件,南風離家千裏前往秀峰山農場,這麽重要的事情為什麽不派人來告知我?我雖參與封閉設計,但并不是與外界完全不通消息。

我自問待你們不薄,可是你們呢?你們回報我的是什麽!明知道南風身體弱,卻讓她長途跋涉去那個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山農場。

為什麽?你們回答我!”

陶守信越說聲音越大,一字一句重重砸在陶悠和馮春娥的身上,直如晴天霹靂一般。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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