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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藥效發作得很給力。

不過片刻,司見月便有些恹恹地轉過身去。

玲杏輕咳了幾聲,裝模作樣道:“既然你困了的話,我就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

司見月背對着她,一動不動。

玲杏退了出去,關好房門,裹上保暖的狐絨大氅,雄赳赳氣昂昂地朝着千機塔出發了。

在她走後不久,床上的司見月緩緩睜開眼,然後起身走到窗臺旁的花盆邊,靜靜立了一會兒。他眸色淡然,随即擡起兩根幹淨修長的手指,探入自己的喉中,胃裏頓時抽搐了起來,他脖頸的青筋暴起,扶着窗臺,俯身将那碗湯汁盡數吐出。

司見月眉眼乖斂,喘息着用手拭去唇邊晶瑩的水漬,四下無人,他勾起一個嘲諷又惡劣的笑容。

他的神情還是一如往常那般溫柔,語調卻帶了點微不可察的冷漠,低聲道:“季玲杏,你憑什麽以為,我會永遠做一條忠誠聽話的狗。”

司見月用帕子仔細地擦着手指,他的骨節生得精致,掌背稍寬,有種白玉般細膩通透的質感。他于鈴杏體貼入微,對自己卻并不溫柔,在略顯粗魯的擦拭下,他的指關節很快泛了紅。

随意丢掉了帕子,他開始慢條斯理地更衣,銀冠将墨發高高束起,顯得利落而桀骜不羁,又換了套暗紫色夜行短襟,胸前由金線繡成的千鶴紋振翅欲飛,接着咬住玄鐵護腕的系繩,拉緊扣好。

司見月的面容清俊矜雅,氣質冷然,一襲欺霜傲雪的身姿勝似谪仙。他提起劍,循着兩月前在玲杏身上放的一縷靈識,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玲杏猜得沒錯。

千機塔,确實藏有不少秘密。

她禦劍直上苦忘崖的崖頂,在閣樓裏擡頭看的時候,千機塔只有渺小的一點,如今站到了跟前才深覺是那樣宏偉壯觀,塔尖高聳入雲,望不到邊。

塔形呈八角,檐牙高啄,其下各吊了一只鎮壓煞氣的卦象鈴,只要有妖魔試圖進出,就會即刻驚動問劍宗裏的刑罰長老。不過這裏有個漏洞,此鈴不限制問劍宗弟子,所以鈴杏能夠順利進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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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機塔共有八百層,三百層以下都算底層,關押的基本是些罪孽在身的小妖,日夜遭受刀山火海的煎熬,不絕于耳的慘叫、哭嚎和求饒……

鈴杏無法再禦劍,必須一步步踏過他們被腐蝕得只剩殘肢骸骨的軀體,無數雙枯手掙紮着想拉她一起下地獄,都被她面無表情地踩碎,棄在後頭。

“救救我……救救我們……”

“好痛、好痛啊……”

“我不會再害人了,放過我吧……”

有個小妖死死揪住了鈴杏的裙擺,空洞洞的雙目流下血淚,模樣可憐,慘兮兮道:“求求你,救我出去吧,我不會再害人了,我會變善良的。”

鈴杏終于低下眸,施舍了一個眼神。

“善良?”她摩挲着冰冷的劍柄,略有些輕慢地咀嚼了下這個詞,“那可不是什麽好東西,你就算善良,也還是有可能會下地獄的。”

鈴杏說罷,揮劍向裙擺上的枯手斬去。

小妖驚叫着松手退卻,只能怨毒地看她繼續往前走。這個仙門弟子,竟擁有與魔無二的狠心。

鈴杏淌過火海,也被烤得有些躁郁,加快了速度。刀山上的每一把刀尖,都穿了一個妖怪,傷口永不愈合,黑色的血污彙流進火海裏,像烈油似的能讓火勢燒得更兇猛。仙門對待妖魔的招數,有時候比妖魔都還要狠辣,屬實令人嘆服。

三百層的刀山火海之後,鈴杏感到迎面吹來一陣寒意刺骨的風,地面卻是燙得出奇。她來到千機塔中間的冰火兩重,放眼望去,幾乎全是整齊排列的鐵籠,周遭萦繞着濃重得快要凝結實質的魔氣。

鈴杏以靈力護體,避免受到魔氣的影響。

她可不想再經歷一回堕魔。

這裏關押的都是罪孽深重的妖魔,紛紛擠在逼仄狹窄的鐵籠裏,而這僅僅容得下腳的,小得可憐的方寸之地,卻是他們永生永世的牢房。

比起刀山火海裏慘叫求饒的那些小妖,他們顯得安分許多,好像深知要逃離此地絕無可能,皆是閉目咬牙,沉默地消磨着這無盡痛苦的光陰。

有妖魔注意到了鈴杏,分外訝異道:“我道是哪個倒黴催的也進來了,誰知竟是問劍宗的人,看起來還是個小輩,難道是來陪我們的?”

他們尖銳地哄笑起來,譏聲道:“小丫頭,你又是犯了什麽罪?”

鈴杏充耳不聞,沉穩從容地走過去。

某個妖魔見她無視自己,惱羞成怒,從鐵籠裏伸出手要去抓她的肩,卻被她磅礴的靈力倏然震開了去,渾身骨頭都近乎斷裂,頓時驚愕不已。

少女容貌姣麗,秀眉和婉,柔媚的桃花眼輕輕上挑,精致小巧的鼻尖透出一點粉。她看上去像個嬌慣柔弱的閨閣千金,但眸中冰冷銳利,猶如一柄蓄勢待發的劍意,連妖魔也不敢小觑。

他們安靜下來,複雜地目送鈴杏遠去。

“很奇怪,她不是魔,身上卻有着極似堕魔的氣息。”有妖魔疑惑地說,“但問劍宗怎麽可能容得下堕了魔的弟子?”

另一個妖魔道:“現在不是堕魔而已,以後未必不是。我看這小丫頭,潛力無限,若是真的堕入魔道,那可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啊。”

角落裏,有道聲音桀桀笑道:“放心吧,等她堕入魔道的那天,就是我們重獲自由之時。”

鈴杏一路很是順利,沒有妖魔再敢阻攔,她直接上到了第七百層,這時面前突兀現出一道青銅石門,門環呈饕餮形态,兇獸怒目,露齒銜環。

她猶豫了一下,輕輕叩響獸面銜環。

霎時間眼前白光大亮,青銅石門毫無征兆地往裏敞開,鈴杏什麽也沒看清,就被一股力量吸了進去。她暗道失策,直把刑罰長老罵得狗血淋頭,都是自己人,說好的對問劍宗弟子沒有限制呢?!

“鈴杏,鈴杏?”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輕輕地将她喚醒,鈴杏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竟然躺在薛遣淮懷裏。

鈴杏回過神來,反手掐住了薛遣淮的脖頸,兇巴巴道:“你又想搞什麽名堂!”

但是她好像受了傷,軟綿綿的沒有力氣,也掐不住薛遣淮,倒更像是撫摸他的喉結。薛遣淮愣了一瞬,旋即失笑,拿過她的手放在唇邊吻了吻。

薛遣淮語氣寵溺,似乎和她這樣說話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久違得令她怔忡:“對不起,是我來遲一步,險些讓那條魔蛟傷害了你。鈴杏,原諒我好不好?”

“……魔蛟?”鈴杏忽然想起什麽,緊張地抓住了手下的被褥,“劍骨,我的劍骨還在嗎?”

薛遣淮握住她的手,安撫道:“還在,你的劍骨還在。別擔心,你還和以前一樣厲害。”

鈴杏惶惶不安地感知了一會兒,真的還在。可是她分明記得,自己在尋龍谷是被魔蛟咬斷了劍骨的,而且因為暗算洛夕瑤,薛遣淮還要與她決裂。

現在是怎麽回事?

洛夕瑤也受了不少傷,薛遣淮沒去看她,反而在鈴杏房裏,這簡直離譜。鈴杏試探地問道:“那小師妹呢?”

薛遣淮有些詫異:“你不是不喜歡我和小師妹走得太近嗎?”見鈴杏僵住,他以為她是關心洛夕瑤的傷勢,只不過嘴硬心軟,了然一笑,“小師妹那邊我已經叫人去看過了,她剛被魔蛟咬斷了劍骨,幾近修為盡廢,但好在沒有傷及性命。”

他無奈地說:“你與小師妹一向不和,可如今她也失了劍骨,不能再與你争鬥。我知道,你是善良的好孩子,不會同她計較的對嗎?”

鈴杏勉強勾了勾唇,沒有說話。

她算是聽明白了,這次試圖暗算的人變成了洛夕瑤,自食其果被魔蛟咬斷劍骨的也是洛夕瑤。現在她才是勝利者,或許她記憶中的過去種種,只是驚吓過度,在昏睡時所做的一個噩夢罷了。

可真的是這樣嗎?

薛遣淮後來又與她溫存了幾句,就被其他弟子叫走,去收拾尋龍谷一戰的爛攤子了。

等他一走,鈴杏就垮下了臉。

薛遣淮雖然是愛她的,但只是愛那個正義善良的她,但凡她做錯了事,也并不會留情。鈴杏喜歡他歸喜歡他,卻不會因為想要得到他的愛,就去做委屈自己的大善人,她可以為了打敗洛夕瑤而不擇手段,卻不可以是為了争奪一個男人。

男人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不值一提。

善良的好孩子……誰稀罕當?

鈴杏翻了個白眼,看在薛遣淮這些年來比親生兄長對她還盡職盡責的份上,暫時先不罵他。

還有,她對洛夕瑤的怨念,最主要的還是不甘心被搶走了玄真榜榜首的名號,鈴杏可以容忍竹馬哥哥移情別戀,卻不能容忍有人踩在她頭上。

奪冠之仇,不共戴天。薛遣淮把鈴杏的真心放在地上摩擦也就罷了,有什麽資格叫她別計較?

鈴杏輾轉難眠,想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去了洛夕瑤房裏。一切都像是和現實颠倒調轉,重傷後無人問津的變成了洛夕瑤,她得知自己失去劍骨,大哭了一場,現在正渾渾噩噩地躺在床上。

聽到有人進來,洛夕瑤警惕地爬起身,一雙紅腫受驚的杏兒眼瞪着她,顯得楚楚可憐。

見是鈴杏,她狼狽地垂下眸:“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你已經贏了,還想怎樣,滾吧。”

也是個很驕傲的人呢。

鈴杏走到洛夕瑤跟前,倒沒有什麽快意,心中的異樣感愈發強烈。她說:“不,我還沒贏。”

洛夕瑤愣了愣,擡頭看她。

鈴杏嚴肅道:“那日玄真大會我守擂,輪到你同我打,因我輕敵,你出言攻我心防,然後趁我失神不備,一劍将我挑下了高臺,你還記得嗎?”

這件事是鈴杏的恥辱,別人但凡提起一個字她都要發脾氣,如今居然主動提起,還是在洛夕瑤的面前。洛夕瑤不由看她一眼,陰陽怪氣道:“這麽痛快的事,我自然記得。怎麽了?想報複我……”

洛夕瑤的話卡在嘴裏,沒敢說完,因為鈴杏用手輕輕拍了下她的臉,帶着詭異的親昵。鈴杏像和感情很好的姐妹在說話,笑容和煦:“小師妹,問你問題,回答就好了,話別那麽多。”

洛夕瑤:“……”

這個原著女主怎麽比反派還可怕?

既然之前的軌跡沒有變,洛夕瑤的實力依舊能夠僥幸打敗鈴杏,那她真的有這麽愚蠢,會輕易被魔蛟咬斷劍骨嗎?

鈴杏當時之所以會落入魔蛟口中,完全是因為薛遣淮為了護着洛夕瑤的那一掌,想到這裏,她還有些恨得牙癢癢。可是如果作惡的人換成洛夕瑤,薛遣淮也會為了護着鈴杏,擊出那一掌嗎?

鈴杏構陷洛夕瑤不是一日兩日了,她早就前科累累,在去尋龍谷之前,薛遣淮已經厭惡極了她。

薛遣淮會出手打她,她覺得合理。

但洛夕瑤卻從沒有被抓到過把柄,在确定是其圖謀不軌之前,薛遣淮是絕對不會貿然出手的。

所以她覺得不合理。

幾乎不到一個時辰,鈴杏就找出了這個幻境的破綻,哪怕這樣微小,卻足夠致命。制造幻境的主人以為利用她想要打敗洛夕瑤,繼續穩站神壇,并得到薛遣淮偏愛的心理,就可以讓她迷失自我。

可惜,他低估了鈴杏。

她本就是一個自我意識很強的人。

鈴杏想要贏過洛夕瑤,是因為自尊心。可是堂堂正正地承認自己的失敗,也是因為自尊心。她當時以魔蛟暗算洛夕瑤,其實也說不上暗算,那是在場目睹的其他弟子們認為的。

她是明擺着要算計洛夕瑤。

鈴杏作惡,和她行善的時候一樣高調。

洛夕瑤見她久久不言,蹙眉道:“你到底來我這想做什麽?”

既然知道這是陣法,那麽現在應該來找陣眼了。破除陣法的最快方式,就是直接殺掉陣眼。

這個陣眼會是誰呢?

鈴杏盯着洛夕瑤蒼白的小臉,伸手挑起她的下巴,眉眼彎彎,笑道:“我當時是來——”

“做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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