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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看見了嗎?”

那道和他一模一樣的聲音又開口了:“這是我的下場,也曾是你的。”

司見月滾下床榻,又踉踉跄跄地爬了起來,巨大的恐慌和痛苦似要将他的意識擊潰。他赤着足往房門口走去,沿路撞翻了很多零零碎碎的東西,恍惚中腰腹猛地磕上桌角,疼得他渾身痙攣起來。

不……不是的。

他捂着腹部緩了會兒,那裏肯定青了。

司見月不敢停,一刻也不敢停。他強打起精神來,把阻礙他的桌椅臺凳全都掀翻,那些茶壺瓷盞頓時噼裏啪啦碎了滿地,他看不清楚,就這樣踩了過去,雙足被紮得血肉模糊,可他仍是不敢停。

我跟你不一樣的。

司見月此時暴躁得像頭失了控的野獸,橫沖直撞地,不顧一切地沖出門口去。他睜着眼睛,可整個世界都黑漆漆的,看不見眼前,也看不見未來。

我跟你,是不一樣的。

司見月難過又執拗地否認着,那道聲音卻不再說話了,他幾乎是爬到了鈴杏的廂房前,足下鮮血潺潺流淌,在雪地裏化開一大片妖冶的紅蓮。

可到了鈴杏房前,他又膽怯了。

他不敢敲門。

少年狼狽地趴在石階上,螺白色的寬袖淩亂鋪開,颀長身軀與雪融為一體。他伸手捂住劇烈揪扯的心口,裏頭有股郁氣漸進擴大,像是有什麽要破膛而出,這一次的沖擊比任何一次都要可怕,尖銳的疼痛從骨髓深處傳來叫嚣,生生要撕裂他!

鈴杏……

鈴、鈴杏……

司見月張口想喊她的名字,可是他已經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了,他的喉結滾動着,連呼吸都成了很不容易的事情,他止不住地咳出血來,嗓子眼裏都是澀意,地獄裏伸出無數雙絕望的手争前恐後地掐住了他的脖頸,桀桀冷笑着将他往下拖去。

“……能不能別這樣對我。”

司見月說不出話來,只能無聲地翕動着染血的唇,除了自己沒人能聽得到他的啜泣,他覺得好難堪,他也不想哭。他好像要把這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幹了,“明明,明明已經在你身邊了啊……”

他死死摳住石階的僵白十指虛空抓了抓,但什麽也沒抓住,“我騙你的,我很疼,我也會害怕。”

他們之間分明只有一扇門的距離,可卻仿佛相隔了遙不可及的天際,鈴杏沒有主動對他敞開,司見月便也不敢敲門進去,只好在門前躊躇不前。

無論司見月如何否認,但鈴杏确實沒有給過愛他的證據,他想要騙自己,都好難。

血色染紅了他失去焦距的瞳孔,在混沌一片的腦海中,随着筋骨寸寸蛻變,千百年前的記憶也被揭開了陳舊腐朽的封皮,神隕木做的書簽狠狠地刺進了他的胸口,他漸漸想起,也漸漸清醒了。

天色昏沉沉的,風雪也靜默,一支帶着灼灼烈火的羽箭穿破厚厚雲層,猶如暗室逢燈般點燃了苦忘崖的整個天空。萬頃銀白霎時亮起熠熠輝光,枝桠上的晶花簌簌抖落,化作滿地斑駁,象征着新生的旭日緩緩地擡升,嵌綴在無邊蒼穹裏。

天上月永遠地墜落了。

取而代之的,是千百年前的九玄燭龍。

司見月還趴在冰冷的石階上,茫茫然地睜開猩紅的鳳眸,片刻的安靜後,瞳色凝結成了一滴暈不開的濃重沉郁的血墨,像深淵,更像漩渦。

他眨了下眼,眸底的霧氣散去,卻再也學不會那種青澀簡單的溫純了。

司見月揉了揉自己的心口,默默地撐住地面爬起身來,微微側了下目,看向那扇至始至終不曾為他打開過的門。好半晌,他垂着眼睫,仔細地用袖子把門上昨夜留的血手印擦掉,直到幹幹淨淨後才扯了扯唇角,試圖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他記得的,但他學不會了。

正如他胸腔裏的那顆沉寂的,不會再為誰心跳加速的髒器,他的唇角也很僵硬——

他好像不會笑了。

“季鈴杏。”

玄衣少年邁步走來,在她面前站定。

厭聽終于見到了久別重逢的故人,這個故人他等了五百年,可真正見到的那一刻,卻沒有他給自己造的幻境裏那麽激動了,反而竟毫無波瀾。他識相地拖着鎖妖鏈退開一小段距離,留給這對做了兩世夫妻卻始終錯過的苦命鴛鴦,有些事情,或許應該讓他們自己長嘴,而不是聽外人來說。

“你……”鈴杏的聲線有些啞,沒由來地覺得心裏發慌。她想問點什麽,最後又什麽都沒問,只拽了拽司見月的衣擺,“你蹲下來,讓我看看你。”

司見月依言蹲下身來。

他紅瞳兇戾,神色卻乖巧出離。

鈴杏伸手撫上他的鳳眸,引得他鴉黑卷翹的睫羽不住顫抖,但他沒有一瞬的閃躲。

她看着司見月,眼裏也漸進有淚了。

鈴杏怎麽會認不出那詭谲的紅瞳,那是造成前世無法挽回的因果之一,她也曾變成過被萬人唾棄的妖魔。她當然記得那種感覺,所有關于愛的情愫都将湮滅,只剩下黑白兩色的記憶,而所有關于恨的愁苦卻将肆虐,故事的最後,往往是失控的殺戮和厭世,要麽被他人終結,要麽自我終結。

她已經是問劍宗裏聲名狼藉的棄子了,她本就渾身泥濘,她卑劣無恥……鈴杏語無倫次地想,她已經衆叛親離,變不變成妖魔根本無所謂了——

但怎麽能是司見月呢?

怎麽能是前途一片光明的司見月呢?

鈴杏還曾考慮過,不會讓司見月真的陪她在苦忘崖待上十年的,她會想盡辦法送他回去。她甚至連和離書都寫好了,等司見月什麽時候遇到了比她更合适,更優秀的女孩子,她就放他離開。

司見月這麽好的人,不該陪她堕落的。

可是她冠冕堂皇地想着,實際上卻對司見月做了什麽?她欺負他,對他總有發不完的脾氣,還那樣粗暴地對待他的傷口……

之前鈴杏還能有理由,告訴自己說司見月是因為情蠱才會愛上她的,他和薛遣淮那種狗男人沒有什麽分別,都只是喜歡她真善美的一面。可是厭聽的話狠狠地打了她的臉,原來司見月根本就不在乎這些,沒有什麽破蠱,他也甘願為她赴死千百遍。

“你怎能這麽傻。”

鈴杏又想哭了,她來回兩輩子都沒流過什麽眼淚,可是自從嫁給他這已經是第二回 ,“問劍宗容不下堕了魔的弟子,怎麽辦?”

她哭着說:“司見月,你要怎麽辦啊。”

司見月已經不懂心疼的感覺了,也不懂她的眼淚,他什麽都記得,但卻什麽都不能理解了。他的情緒只剩下負面,本能地也不喜歡鈴杏的眼淚,他無法自控地暴躁起來,生生抑住想殺人的沖動。

正常人該是什麽樣的反應呢?

他直覺鈴杏好像更喜歡溫柔的他,殺人會吓到她的,司見月努力思索着,去想曾經的他可能會怎麽做,好讓鈴杏的眼淚快點停下來。

于是司見月擡起手,把她拉過來,以一種強勢的姿态将她摁進懷裏。鈴杏猝然愣住,怔怔地看着少年如玉的臉龐湊近,緊接着微涼的薄唇印在她的眼角,又試探性地吻了吻,舔掉了她的眼淚。

鈴杏渾身觸電似的顫栗,猛地将他推開。她耳根子唰地發燙,驚愕又羞恥:“你…你怎麽可以……”

“你怎麽可以舔我!”

司見月歪頭不解地看她。

他似乎在疑惑——你不喜歡這樣嗎?

看似老僧入定的厭聽豎起耳朵,聽到鈴杏這句羞澀又惱怒的話,還是忍不住鬼鬼祟祟地把視線瞄過來。鈴杏瞪了他一眼,揮手直接罩下了個屏蔽五感的結界,怒道:“滾啊,不知道非禮勿視?”

厭聽:“……”

母老虎,母夜叉,母……還沒想到!

“你跟誰學的?”剛堕入魔道的人除了仇恨,只想殺人,對情感方面應當與她上輩子一樣,宛如惡意滿滿的稚子才對。鈴杏嚴肅地教着他,“下次不準這樣做了,聽到沒有?”她頓了頓,将聲音壓低了些,“至少別在有人的地方做。”

司見月低低地嗯了一聲,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

他以前明明比鈴杏還要在意肢體接觸,好像渾身長滿了敏感的刺,只是稍微碰碰他,或者靠他近一些,似乎都能聽見他擂鼓般緊張的心跳聲。

鈴杏心情說不出的複雜,道:“你的眼睛,可以變回去嗎?”她猶豫着指了指自己,“黑色的,像我這樣的,可以嗎?”

司見月點了點頭,聽話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又是澄瑩純淨的琉璃黑了。但那裏頭不再有她熟悉的溫潤,更像是某種蟄伏的蛇類,無情而冷血,隐隐帶着危險的劇毒,随時要不受控制地鑽出撲咬誰似的,看得人心生詭異,忐忑難安。

但鈴杏不害怕,她這輩子都不會害怕他。她緊緊繃着的神經終于放松了些,“還好,還好。這樣的話不容易被人發現——”

鈴杏摸了摸司見月的衣襟,蹭到滿手的血,瞬間又提心吊膽起來。他淡淡掃了一眼,不等鈴杏開口便攏起衣襟,說道:“沒受傷,不是我的血。”

鈴杏:“……哦。”

沒受傷就好,沒事就好。

她看着神色平靜的司見月,突然莫名地湧起一陣困意,眼皮重得擡不起來,像是腦中那根勉力支撐了很久的細弦終于斷掉。厭聽的這幾重幻境消耗了她太多的靈力和精神力,她想好好睡一覺。

鈴杏沒有過多言語,抓住司見月的臂膀,萬分疲憊地窩進他懷裏。他也不說話,任由她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好,又蹭了蹭他的胸膛。

“帶我回去吧,司見月。”她輕聲說,“從此以後我跟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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