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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沉舟, 阿娘對不起你。”

“沉舟,別害怕,死亡也就一眨眼的事情。你的父親不承認你, 但阿娘會永遠陪着你。”

“沉舟……”

薛沉舟在無妄城的這些年來,常常會做關于過去的噩夢,夢裏那個溫柔慈悲的女子, 總是微笑着用一柄匕首在他身上狠狠劃過, 感受他的顫抖,感受他的苦痛, 事後卻又跪在地上哭泣着治療他流血不止的傷口, 一遍遍道歉, 自顧自忏悔。

說着愛他的話,卻從未對他手軟。

薛沉舟自打記事起,便跟着這個喚作阿娘的女子颠沛流離, 他們沒有固定的住所,有的時候是頂上破了個大窟窿的殘廟, 有的時候是可能被野狼關顧的山洞,還有的時候是與老鼠蟲蟻作伴的水溝。

因為阿娘是一個妖魔。

但凡修士,人人誅之的妖魔。

他不知自己何錯之有,仿佛生來就是個不容生活在陽光下的罪過,永遠在跑, 永遠在逃。他無暇去想這根中緣由, 只愁活過今朝,是否還有明日。

“沉舟, 你得活下去。”阿娘說, “聽聞你的哥哥前段時日築基成功,你要活着, 不能落後。”

其實薛沉舟并不認識這個哥哥,但他卻頻繁地出現在阿娘口中,像個虛無缥缈的幻夢。阿娘用他日日鞭策着薛沉舟,望他上進,盼他成龍。

薛沉舟努力追趕,可始終差那麽一截。

他被阿娘丢進狼群裏血戰三日,疲憊又興奮地拖着狼王的屍體回來,以為會得到阿娘的贊賞,誰知阿娘卻道:“還不夠,聽聞你的哥哥彈指間便将虎妖殺死,取妖丹時袍角不染毫塵,哪裏像你。”

少年垂眸看了看自己,莫說袍角,連臉上都沾滿了血跡,狼狽得像剛從泥潭裏滾過似的。

于是薛沉舟下回再戰,便分外注意儀表,他找了頭功力更加深厚的虎妖,然後不染毫塵地取了妖丹回來,以為阿娘應該會對他笑一笑,誰知阿娘卻道:“還不夠,聽聞你的哥哥劍骨已成,你與他明明是一胞雙生,怎會天賦相差甚遠。”

少年的臉色漸漸蒼白,旋即握緊了那枚似乎不值一提的妖丹,他修為瓶頸,确實寸進無能。

于是薛沉舟廢寝忘食,幾乎是以自毀元神的方式強行突破,勉勉強強修成了劍骨,為此經脈震斷躺了數日,以為這樣做阿娘就會分出些許憐惜的餘光,誰知阿娘卻道:“還不夠,聽聞你的哥哥将會進入輯元秘境,獲取上古劍譜的傳承,若你錯過了與他争奪的最佳時機,便要永遠做他的影子。”

永遠做他的影子。

——憑什麽?

薛沉舟第一次對阿娘起了逆心,但他早已學會了微笑和忍耐,在溫和有禮的面具之下,是捧着千瘡百孔的心髒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少年低眉斂目,像條喪家犬般卑微臣服,他向阿娘許諾,道:“我不會永遠做他的影子。”

哪怕只是一瞬而過的細微變化,都被阿娘捕捉到了,她指尖戰栗,是抑制不住的癫狂和激動。那也是阿娘第一次正眼瞧他,如尋常人家的慈母般替他理着衣衫,“我等你這句話很久了,沉舟。”

薛沉舟稍稍擡眼,眸光微動。

她撫過薛沉舟的傷處,治療薛沉舟的筋脈,是從未有過的溫柔。阿娘又問:“你要怎麽做呢?”

薛沉舟說:“我會取代他。”

阿娘終于滿意地笑了,“很好,就是這樣。”

她看着薛沉舟提劍辭行,那是不同以往任何一個時候的心情,恍惚中還在蹒跚學步的孩童,竟不知不覺長成了這般翩翩公子,高大的身形,寬闊的肩膀,踏上了獨屬于他的血雨征途,再無回頭路。

反抗吧,殺戮吧。

你的悲慘,你的不幸,都是為了今日啊。

“你一定會喜歡這份禮物的,薛宗主。”女子倚在窗前等着欲近滿樓的狂風,看樹葉飄搖,看鳥雀驚飛而過。她等這一日,已經太久太久了。

“若你得知這世間最大的惡人,竟是你離散多年的親生骨肉,會發生什麽呢?是兒子弑父,還是你大義滅親?我倒要看看,仙門第一流的問劍宗宗主,對妖魔,對血親,是否真的一視同仁。”

“你種下的因,如今終于結出了苦果。”

在過去的二十三年裏,薛沉舟對這個哥哥的印象通通來源于阿娘,只是棱模兩可地知曉,他與自己生得一模一樣,身份卻截然不同。

但薛沉舟并不知道他是誰。

阿娘從不提起他的身份,也不讓提。她告訴薛沉舟,無需刻意去認,一眼便能辨出。

直到薛沉舟撞上他。

才知原來阿娘說的是真的,像是藏在黑暗裏的影子撞上光,薛沉舟愣在當場,久久不能回神。

他的雙生哥哥。

這個哥哥有着與他複刻般的五官和身形,連說話的腔調都相仿,但他被一衆師兄弟簇擁着,笑起來時春風和煦,哪裏像自己那麽假惺惺。

原來他叫薛遣淮,是問劍宗的少主。

他看起來幹淨明朗,猶如一束溫暖的陽光,照得薛沉舟自慚形穢。薛沉舟的第一個念頭,竟是他應當過的很好,至少沒有做過與狗搶食這種事情。

薛沉舟想沖回去,質問阿娘這是怎麽回事,為何一母同胞,他們卻天差地別?他探聽薛遣淮的身世,原來他們的生母早已死在難産當日,其中一個孩子被女魔頭宋霓商抱走,他根本沒有什麽阿娘。

宋霓商騙了他,一騙就是二十三年。

“宋霓商?道友,這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你莫不是剛從村裏出來的。”路人說,“她呀,曾與問劍宗宗主是有過一段露水情緣,不過薛宗主是為了大道獻身,做戲罷了,那女魔頭居然真的癡癡地交付了真心,最後在刑罰臺上被斬首示衆。”

另一個路人道:“真是狠心吶,據說那女魔頭當時已有身孕,薛宗主竟也舍得大義滅親。這樣公正無私的人,活該他榮登仙門之首。”

斬首示衆?

那他喊了二十三年的阿娘,又是誰呢?

真是可笑至極,原來公正的薛宗主,也有不為人知的私心。他堕了宋霓商的孩子,卻又不忍将她殺死,便勉為其難地施舍了她些許憐憫和仁慈。

薛定爻為正義而除魔沒錯,不可否認,他确實是很多人的救世主。但宋霓商作為一名受害的女子和母親也沒錯,她因愛生恨,要用薛定爻和他夫人的孩子一命抵一命,并不難理解。

那他這一生悲劇的罪魁禍首,又是誰呢?

是誰錯了?

薛沉舟想恨,卻又不知恨誰,從哪恨起。他與薛遣淮一胞雙生,而宋霓商只是匆匆忙忙抱走了他們其中一個,就連這種不公,他都怨不得。

他輕輕地撫着臉上金色的面具,因為薛沉舟不能與薛遣淮同時出現,哪怕是青天白日,他的臉也是見不得人的存在,就像影子永遠壓不過光,注定要被主人踩在腳下,每一步,每一步都是。

薛遣淮終于尋得上古劍譜,正要準備傳承,卻見不遠處站了個戴面具的青年,持劍而立,雖然只是面對着問劍宗衆人,卻仿佛要與全世界為敵。

青年一步步向他走來,薛遣淮卻像是被釘在了原地,心跳莫名加快,似乎受到了什麽感應。

薛遣淮看見青年薄唇微啓,無聲說了句什麽,聽不分明,但他卻莫名地清晰——

那青年喚的竟是:“哥哥。”

薛沉舟提着滴血的劍回來,宋霓商已經等了很久了,她歡歡喜喜地接過那把劍,挂在牆上,好像那是薛沉舟帶回來的某種榮譽似的。

“沉舟,你恨我嗎?”宋霓商癡癡地望着牆上那把劍,頭也沒回,唇角是天真的弧度。

薛沉舟說:“恨。”

“恨就對了。”宋霓商笑得眉眼彎彎,又有些嗔怪地說,“但是今日,你不應該回來的。既然已經取代了你的哥哥,就應該直接跟那些人一起回問劍宗,我不是給了你雙生靈玉嗎?另一枚自出生起就在你的哥哥身上了,只要你們把玉佩交換,就能共享對方的記憶,不會有人發現的……”

薛沉舟冷冷打斷:“我沒殺他。”

宋霓商笑容一僵,陷入詭異的死寂。片刻後她緩緩回身,“為什麽?”她愣了好一會兒,“你……你不是恨他嗎?”

她看了半晌,發現薛沉舟似乎并沒有撒謊。宋霓商突然崩潰了似的,撲過去打他,“為什麽!為什麽不殺了他?只要他活着一日,你便永遠只能做他的影子!你以為薛定爻會承認一個被妖魔養大的孩子嗎?!不可能,不可能!!”

“我養了你二十三年,就是為了今日!你怎麽這麽沒用,你這賤種——”

宋霓商的聲音戛然而止,喉間湧出的黑血讓她再說不出話來,她的身體無力地癱倒下去,被薛沉舟穩穩接住,低聲喃喃,“阿娘。”

宋霓商居然服了毒。

她是什麽時候下定決心的呢?

可能是薛沉舟提劍辭行的時候,也可能是早在二十三年前,她的孩子胎死腹中的時候。

宋霓商像是累了,停止了打鬧,緊繃的神經在這一刻終于放松下來。她摸着薛沉舟的臉,溫柔地叫着他的名字,輕聲道:“沉舟,阿娘對不起你。”

整整二十三年啊。

宋霓商不是沒有過愧心,可那又怎麽樣呢?她罪惡滔天,她已經回不了頭了。

薛沉舟沒說話,只是默默抱緊了阿娘。他生來就一無所有,愛也好,恨也罷。就算是這輩子的大多數傷痛都因阿娘而起,也無所謂了。

阿娘問:“為什麽不殺他?”

薛沉舟仍是沉默。

“沉舟,忤逆我的話,是會受到懲罰的。”宋霓商微笑着用那柄陪伴了他二十三年的匕首,送入了他的心口,“他活着,你就得死,你也很清楚吧。”

薛沉舟的唇角溢出鮮血,但他沒有躲開,像被抛棄的小獸般不管不顧地靠近了阿娘,讓那柄匕首送得更深,似要将他送往另一個地獄。

“沉舟,別害怕,死亡也就一眨眼的事情。你的父親不承認你,但阿娘會永遠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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