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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他們坐公交去了下關市裏面。

時烨已經很久沒有坐過公交車了。被盛夏帶着上車前他還有點盲目自信,反正都過了那麽久,應該不會再惡心了吧,都那麽多年了。

但他還是高估自己了。随着車搖搖晃晃地往前開,時烨覺得越來越惡心,越來越頭暈,額頭後背都有冷汗冒出來,意識也像是被搖搖晃晃地帶回了他十七八歲那年。

那年他剛剛辍學,媽媽再婚生了個妹妹,爸爸去了奧地利的研究所,沒人管他,就連他辍學也沒人管,他媽忙着給妹妹喂奶,忙着建設新家庭。而他爸,他爸的電話永遠打不通。

那會兒是時烨最叛逆的時候。他有一次整整一個月都沒有回家,就睡在當時謝紅開在北京的酒吧裏,當是替謝紅看店,累了就睡在吧臺前,醒了就彈吉他唱歌,喝酒。

她媽媽跟着那一家子出國前找了過來,給時烨塞了兩萬塊錢,讓他要麽去找個補習班上,重新高考,要麽就出去做事,不能這麽廢着。

時烨沒要那兩萬塊錢,只留下了一把家裏老房子的鑰匙,說,你走吧,別擔心我。

等他媽走了以後,時烨在酒吧裏看着那把鑰匙發了很久的呆,才恍恍惚惚地出了門。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最後鬼使神差上了一輛公交車。他一開始站着,被推來推去,後來坐下了,但車上人越來越少。

其實時烨也不知道怎麽就上了一輛公交車,可就那麽渾渾噩噩地坐了一路。

時烨記得,小時候他媽抱着他去擠公交,買菜逛市場。在車上等待的那段時間時烨會一直問:“媽,今天給我買罐頭吃不?”

那時候的公交車也搖搖晃晃,但搖晃的是期待。

小時候時烨開心的時候吃水果罐頭,等長大了,卻只有難過的時候才會想吃水果罐頭。

他媽媽離開的時候對他說了一句:“不管怎麽樣,媽媽是愛你的。”

時烨一家子很少說這種愛來愛去的話,那種情況下說愛更是諷刺至極。雖然母親的那張臉在時烨的眼中是溫柔的,但她說愛,卻是為了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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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在終點站下車以後,時烨給高策打了個電話說:“策哥,我想錄一張唱片。”

之後沒多久他寫出了飛行士的成名曲,《宇宙》。

“時烨老師——”

他回過神來,看到盛夏猶豫地扯了下他的袖子,“時烨老師,你不舒服嗎?”

等盛夏在視線裏慢慢清晰,看清對方臉上有些焦急的表情後,時烨居然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時烨覺得有些頭暈,還有點惡心。

“沒有,我只是……”

他難得頓了下,有些語塞,不知道說什麽好。

盛夏想了下,“時烨老師是暈車嗎?其實我上初中的時候也暈車,什麽車都暈,坐電梯也暈……但那時候沒辦法,家裏人也沒時間送我上學,我只能自己搭公交,每天惡心幾次,慢慢地習慣了就好了。”

習慣了就好了。

“對,習慣了就好了。”時烨重複他的話,“我只是很久沒有坐公交車了,有點不習慣,沒什麽。”

盛夏聽完想了下,從包裏掏出了一包話梅,遞給時烨:“早上我媽媽給我的,時烨老師吃一點?應該會舒服一點。”

時烨本來想拒絕,但他多看了盛夏的手兩眼。等反應過來他已經把東西接了過來,就索性拆開吃了一顆。

因為剛剛靠着說話,他們靠得很近,還相互抵着肩膀。

盛夏身上有股味道。

也是時烨住的那個閣樓的味道,每次靠近盛夏一些時烨都能聞到。不太好形容,時烨總覺得那味道是變化的,在夜晚變得濕潤,在烈日裏變得幹燥……時烨為那味道想過很多形容,比喻後,時烨發現自己居然在用陽光、水這一類根本沒有味道的東西去形容那種氣味,因為他想不出別的。

那味道似有似無的,沒辦法捕捉,但聞起來很幹淨,會讓他不由自主地放松。

時烨微微屏氣,往邊上退了一點。他心想,有點太近了。

盛夏卻是個神經大條的,完全沒注意自己一直在往別人身上靠。他甚至又靠近了一點,指着窗外說:“時烨老師你看,這座橋……以前我家就住在這附近,回家要經過這裏。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會來這裏壓大橋,聽歌。初中的時候我特別喜歡帕格尼尼,有一次走在橋上,聽得好入神,都有些靈魂出竅了,差點被車撞。”

時烨又微微往邊上退了點,心想,對生活心不在焉地,實在不是什麽好事。

但他沒有評判什麽,只是拿出了耳機,問盛夏:“聽歌嗎。”

盛夏怔了下,才說,好。

時烨随身用的耳機很便宜,大概也就幾十塊錢,只是盛夏耳機價格的零頭。但盛夏很小心地把那只耳機接過來,再把裏面的音樂塞進自己的左耳裏。

綠洲早期的歌,《Take Me》.

盛夏小聲自語了句:“這首啊。”

Take me when you feel I've gone

(當你覺得靈魂已逝帶我走吧)

Take me if you think I'm sweet

(如果你覺得我很甜美帶我走吧)

Though my life feels iplete

(盡管我的生活一蹶不振)

Take me when I wish to live

(當我對生命還有欲望帶我走吧)

公交車上有很多陌生的人。有背着孩子的老人家,看衣服着裝似乎是當地的少數民族,背孩子的方式時烨沒見過,用一塊繡着花的布料包住小孩的身子,再用一條長窄布兜住屁股,系在身前。

有人腳邊放着幾個大的礦泉水瓶,盛夏之前跟他解釋過,說有很多人會到古城那邊打山泉水回去喝,一來一回的路程就當作鍛煉身體。

還有幾對小年輕,手臂攪在一起,粘粘糊糊地跟對方咬耳朵。

這些未曾謀面的人不斷上下車,經過,停留,再離開。車往前開,這條路是筆直的,同樣是走一段,停一段,有開始,有終點。

時烨微微偏頭去看身邊的人。

他以為盛夏大概是在發着呆聽歌,結果看過去,才發現盛夏本來就在看自己。

他撞進了那雙眼中。直白的,真摯的,幹淨的,明晃晃。

那目光是靜的,靜得就像現在的空氣,但再靠近一些才會發現,裏面其實是燙的,在沸騰,在搖晃,好像馬上就要溢出來,淹沒什麽。

歌還在放。

Take me when I start to cry

(當我開始哭泣帶我走吧)

Take me,take me,don't ask why

(別問為什麽帶我走吧)

那雙眼睛那麽漂亮,你仔細看幾眼,會覺得整個城市的美好似乎都溺死在裏面了。這一刻多好,耳朵裏面有音樂,窗外有陽光,腦袋裏面有過去,而眼前是一顆屬于夏天,屬于年輕的,幹淨的心。

時烨聽到自己說,“我有點羨慕你。”

時烨的聲音不大,但盛夏聽得很清楚,他忘了耳機裏面在唱什麽。

“是嗎?”

“嗯,羨慕你的生活。”

為了保證耳機不掉下去,盛夏一直保持着朝時烨那邊靠攏的姿勢,因為半邊身子一直僵着,并且十分緊張,到後來他能感覺到自己半邊身子都有些麻,心跳得還很快,咚咚咚地砸着胸膛。會不會是撞到了肋骨上,不然怎麽會覺得那麽疼,那麽陌生。

“我也羨慕你,時烨老師。”盛夏說得很慢,“好奇怪,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那麽多,只覺得活着都一樣,沒什麽特別的。但見到你以後又覺得,原來我對生命有那麽多欲望,還有那麽多想要的東西。”

時烨怔了下。

他笑了笑:“人好像總對自己的生活不滿足,老是去羨慕別人。”

公交停了一下,下了一對情侶,上了一個拄着拐杖的老太。

盛夏不敢去看時烨了。他就盯着那個老太太慢悠悠地上車,刷老年卡,有嘀的一聲響,那蒼老再顫顫巍巍地坐下。

時間好像停了,又飛速地繞過了好多光年。一剎那,盛夏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那感覺亦真亦幻,忽明忽滅,患得患失,所有的一切,所有關于夢的想象。

他摘掉了耳機,看着時烨說:“時烨老師,我從十三歲開始就喜歡你,你大概沒辦法理解……但你是我的夢想,也啓蒙了我熱愛的東西。我真的很羨慕,很羨慕你。你以後如果不開心,就想想這個世界上,有一個我在很遠的地方羨慕你,可能會覺得好一點。”

時烨心想,是嗎。

你是我的夢想。

這句話聽上去輕飄飄。聽上去多麽普通的一句話啊,不需要後果,也不需要來由,人與人發生聯系可以那麽簡單,但你卻不知道你的夢想已經快要腐爛。他們一無所知,依舊純真,愛着那一年的那個自己,那個時烨都覺得陌生的自己。

車重新開了。

時烨避開了那個目光,他沒有回答,他不知道盛夏為什麽能看出來自己好像在難過。

這不應該。

也可能是很久沒有人在意過他的難過了。

耳機裏還在唱:

“Take me when I'm young and true”

(當我正年輕真摯帶我走吧。)

時烨微微收緊了手指,閉上了眼。

那一刻他很想吃水果罐頭,前所未有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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