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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時烨本來打算把盛夏送回家裏,但開到盛夏家樓下,轉頭一看,只見這人睡得忘乎所以,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他盯着盛夏看了會兒,嘆了口氣。

其實從把事情說開以後他們都沒正式提過現在彼此是什麽關系,也沒有在對方家裏再過一次夜。

最近亂七八糟一堆事弄得時烨心裏很亂,他的職業規劃因為一些事受到了影響,盛夏也處在一個很重要的轉折期,兩個人整天忙得像陀螺,根本沒空好好聊下彼此的事。

對于關系的理解時烨其實很茫然,畢竟沒什麽經驗。但時烨直覺認為……兩個人在一起似乎需要一些鄭重的東西來紀念和保證。就算該做的都做了,也還是需要什麽來确認一下吧。

需要的吧?

有過一次失敗的經歷讓他更慎重了一些。更多的不确定來源于他本身,那些聽上去好聽的話——‘和我在一起’‘和我一起住’‘以後我來照顧你’似乎是那樣虛無缥缈,缺乏歸屬感。再想到要鄭重地、像宣誓一樣地跟盛夏說這種話,他只覺得很蠢。

時烨不會先開口,他希望盛夏先開口。盛夏不說,就制造機會讓他開口算了。

時烨看着方向盤思索了半分鐘。

思索後,他輕手輕腳地拉開了盛夏的雙肩包,把盛夏的鑰匙找出來,塞進自己口袋裏,然後再把包拉上。

做完一切後他彈了下盛夏的耳朵,看盛夏掙紮地睜開眼睛,再望向自己。

下車後他按慣例陪着盛夏上樓,然後等着自己預料之中的劇情發生——盛夏掏鑰匙,果不其然發現找不到鑰匙,随後瘋狂找鑰匙。

時烨瞥他一眼,語氣輕飄飄:“出門帶鑰匙這麽簡單的事都記不得?”

盛夏一臉迷惑,還在不停地翻自己的書包:“難道我沒睡醒……不可能啊!我今天出門前還确認過了,我肯定帶了!”

“找不到算了,明天再說。”時烨已經轉身去按電梯了,“去我家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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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車以後盛夏還在糾結懊惱自己的鑰匙去了哪裏,甚至掏出手機發微信把樂隊所有人都問了個遍——‘大家有沒有看到我的鑰匙?上面有一個小龍貓玩偶,有人看到嗎!重金求鑰匙!!’

問了無果後他開始在時烨車上不停找鑰匙。

時烨被他一通操作搞得很是焦躁:“你就這麽想回家?”

盛夏抱着自己的包,有點不解:“啊?”

“我說你要是不想去我那兒睡,我立刻給你找個開鎖的。”時烨沒看他,“你要回自己家還是?要回我送你回去,再幫你找開鎖的。”

盛夏噎了下。

他看了時烨一會兒,才把包拉上,慢悠悠說:“不回了,我去跟你睡。”

到家已經淩晨了。

洗漱的時候時烨從邊上拿了新的牙刷毛巾給他,盛夏看了面色鎮定的時烨一眼,才默默接過來。

很多東西都有了他的一份,都是新的。

“時烨老師,”盛夏看了眼客廳,“這個房子舊舊的,有點像電影裏面才看得到的那種房子。”

時烨把他們的衣服挂好,他頓了下,才說:“是很舊,不過我一個人住也習慣了。”

盛夏聽到關鍵詞,再看一眼時烨挂在邊上的牛仔衣口袋裏露出來的那個眼熟的龍貓,感覺自己似乎收到了一些,來自時烨的暗示。

他哦了聲,試探着說:“嗯,我也是一個人住,那個房子也不好,太新了,我不喜歡。”

時烨沒看他,還在收拾本來就很整齊的桌面:“所以?”

盛夏瞄了眼時烨的房間:“……所以時烨老師,不然我搬過來吧?”

盛夏看時烨不說話,就開始自己說:“我可以做飯的,但是現在只會做簡單一點的菜,而且以後我能幫你做點家務。我的東西也不多,就一個小角落放下琴和設備就行了,我不麻煩的。”

“……我看你的床挺大的,兩個人睡應該夠的哦。”

見時烨還是沒說話,盛夏聲音小了點:“行吧,時烨老師?”

态度不錯,差不多了,我也禮尚往來一下,時烨心想。

他轉身把盛夏抱了起來,回到自己的房間。

“你聽好了,只說一次。”

時烨把頭搭在盛夏耳邊。

“我這人挺俗的,可能有點大男子主義,脾氣還差,難相處,這段時間你也感受到了。我沒有很多很多錢,沒有豪車,沒有固定工資,沒有養老保險,快三十了,還是很一敗塗地。”

“這套房子是家裏人留給我的。”時烨說得很慢,“房子很舊,空調地暖都不能用了,過幾年可能就要拆了,我就等着這房子沒了,哪天它沒了那我以前的記憶也沒了,我一定要等到它壽終正寝被迫拆掉的那一天,你要陪我等。

“洗手間旁邊是書房,那裏有個天文望遠鏡,大概還能用。要過來的話,你可以在那裏寫歌彈琴。”

“我就在我們現在站着的這個房間裏長大,面前的窗戶朝北,如果天氣特別好的話,或許可以看見星鬥,但沒有你在大理看到的那麽多。”

時烨說完,親了下盛夏的耳朵,最後才道:“正式說一次,也就這一次了。你願意的話,以後跟我過。”

其實這些話在盛夏十八歲的時候他就準備過一次,甚至當他們在那個酒吧喝酒的時候時烨就想過。

那一天那個酒吧放過《流浪歌手的情人》,老狼唱到‘我只能給你一間小小的閣樓,一朝北的窗,讓你看見星鬥’時,他就想過說了。說你跟我去北京吧,我的窗戶也朝北,大概能看到星鬥。你要什麽?你告訴我,我看看能不能給。

那時候為什麽沒說?好像其實不僅是盛夏對當時茫然,他也是茫然的。他只是急切地想聽到一個回答,去迎合腦中那些想被承認的悸動。可那時候他真的愛嗎,真的喜歡嗎,或許只是想被認可,想被喜歡,想被接受?說不清,他只知道那種氛圍裏的他們說不是愛,又能是什麽。

那種感覺、氛圍現在也一樣有,沒有變過。錯過四年好像也不晚,反正還是有機會擁抱和訴說。

盛夏聽完,擡起手環住了時烨的脖子。

他去蹭了下時烨的臉,小聲說:“我肯定願意啊。”

他頓了下,又自己笑起來:“時烨老師,這個房子拆掉會有好多錢吧!”

時烨手已經順着盛夏的衣服下擺滑了進去,他聲音低了些:“是啊,你賣身給我,到時候分你一半?”

盛夏搖了下頭:“錢不太想要,你把我的龍貓還我就可以了哦。”

時烨把他抱到床上,笑了下,說:“不還。”

做完後盛夏很困了,迷迷糊糊地評價說:“你動的時候有聲音,像是下一場很大的雨,很響。”

“沒下雨,是你出汗。”時烨摸了摸盛夏的臉,“裏面還有很多水,聽起來就像是下雨。”

“我不喜歡下雨。”盛夏笑了下,“出汗好了。”

“其實是你在我身上哭,你的身體在哭。”

“那我想天天抱着你哭。”

時烨笑了笑,把他亂動的腦袋抱好:“不說話了,睡覺。”

本以為會睡得不錯,但其實那一晚時烨睡得不好。

他夢到了媽媽,爸爸,和小時候的那個家。

從別人的口吻中時烨已經得知過,時俊峰其實是個挺有魅力的男人。

他和時烨的媽媽是一個胡同裏長大的,時烨常聽他媽說,你爸爸啊,成績特別好,但他和那種好學生又不太一樣。他好像什麽都不在乎,也很少有什麽牽挂,對誰都很若即若離的,總是一副明天就會離開你的樣子。

“但是大家又都喜歡這樣的他,覺得他好酷,好迷人。大概每個人生命裏都會遇到這樣一個人吧,你會覺得他特別好,但你不能靠近,靠近後就破滅了,他似乎就應該活在你的記憶裏。”

“可我知道,你爸爸是真心喜歡過我的。”夢裏的媽媽睜眼看着時烨,“我是肯定的。我們有過感情,他需要我,我知道。他一直都是個不太确定的人,他需要一個島,我就是他的島。”

時烨夢到那些歲月。

在這個房子裏,他媽媽高麗穿着裙子唱鄧麗君,皮膚雪白,還沒有皺紋。他爸剛下班,進門的時候提着一袋黃澄澄的橘子。看到妻子在收音機前哼着歌轉圈,他就站在門外聽那首《償還》,沒有打擾。

時烨看見自己變成了一團黑漆漆的霧。

他卷入了面前暈黃色、類似老舊電影一樣的場景裏,從他媽媽複古的裙擺下飄過,穿過,在桌上的玻璃罐子上轉一圈,繞過櫃子上的鋼筆,沖着門口飛,最後匍匐在時俊峰的腳下。

他看到時俊峰走進門,把橘子放到桌子上。

時俊峰說:“高麗,我要走了。”

高麗還在跟着哼唱鄧麗君的歌——

‘沉默的嘴唇,還流着淚痕’

‘這不是胭脂紅粉,可掩飾的傷痕’

她轉過臉,笑着,眼睛還是亮的。她今天塗了很鮮亮的口紅,穿了新裙子,放了鄧麗君的歌,就為了等這一刻的到來。

她問:“還回來嗎?”

他說:“不回了吧。”

高麗笑了下,像是早有預料。

“好。這些年都謝謝你,辛苦你了,峰哥。”

夢裏父母的樣子失真了。在時烨眼裏他們像是兩個演員,就那樣看着對方,說着自己的臺詞,眼裏似乎有情意,又似乎沒有,仔細看看,好像有的是比情和愛更多的東西。

他們輕描淡寫地,在鄧麗君的歌聲裏道別。

時烨看到那團夾在他們中間的黑霧滴出了濃稠的水,粘稠的一團黑色,滴滴答答地把地板打濕,沒過時俊峰的黑色皮鞋,高麗的紅色細高跟。

是誰哭了?為什麽是黑色的眼淚。

時烨看到那團黑霧扭曲,又平靜,扭曲,又平靜,不停地榨出黑色的液體。

夢裏時俊峰的眼神空空落落的。他說:“你不要我見小烨,我以後就不見了。”

高麗點頭,說:“我們虧欠彼此,也虧欠他。他是我們唯一的聯系,恨也是種聯系,都別見了,散就散了。”

高麗說完又按了下一首,這次播的是《Goodbye my love》。

時俊峰說:“對不起。”

高麗搖頭。她說:“是我對不起,是我要你結婚,要生小烨,還要你平凡。你是自由的,我以為我能留下你,我們是個錯誤。”

時俊峰看着她,他這次的目光緩緩的,乍一看,居然有些潋滟多情的樣子。

“這不是個錯誤。”時俊峰說,“我愛過你,你永遠是我的家人,我永遠感激你,我永遠記得你。”

高麗轉過了身。

鄧麗君聲音裏像有一把糖,唱再見的時候居然也這麽甜:

高麗輕聲跟着收音機唱:“Goodbye my love,我的愛人,再見。”

時烨看到那團黑霧沒過了高麗的小腿,時俊峰的腰,沒過鄧麗君的聲音,把場景吞沒。

時烨看到自己變成了黑色的碎片。

——Goodbye my love,我的愛人,再見。

——Goodbye my love,相見不知,哪一天。

時俊峰走出了這個房子,沒有回頭。

在黑色徹底淹沒一切之前,時烨聽到高麗一下子崩潰了,她對着空空如也的房子大喊:

“我說了這是條死路你偏要走!你什麽都不要,不要我幫你,你偏要讓別人看不起你!”

“這就是一條死路!”高麗漂亮的臉是扭曲的,“這就是死路!死路!你根本不明白你在走一條死路!我明明是幫你!!”

她的哭聲和鄧麗君的聲音交織在一起,一個甜美,一個凄厲。

夢境最後什麽都沒了,只有一片厚厚的,在不斷扭動的黑霧。

高麗的回音幽遠,‘死路——’‘死路——’,每一聲都帶着恨意打過來,盤旋飛舞,在大腦裏割據,像是不詳的鐘聲。

驚醒的時候時烨滿身大汗,心跳如雷。

他急促地喘着氣,條件反射地想下床找藥吃,結果一雙軟軟的手貼了上來,緊緊環住了他的腰。

等摸了會兒,盛夏眉微微皺着,把手上移,放到了時烨耳朵上,捏住揉了下,捏到了想要的東西,眉頭才放緩。

時烨被抱得一怔,也忘記了反應。

那雙手帶着溫度,很慢地揉自己的耳朵。時烨覺得自己的心像是也被揉了下,揉着揉着,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被揉得緩緩平靜下來。

時烨舒了口氣。

他在這張床上做過很多詭異的夢,失眠過很多次。他在這張床上彈吉他,寫歌,哭,和喜歡的人做,想念和恨一個離開自己的人。

看着睡得很香,呼吸平穩的盛夏,時烨恍然間有種錯覺,他感覺自己似乎原諒了一些什麽。

也不能說是原諒,而是一種無能為力的釋然。薄情寡義也好,深情難訴也罷……算了吧。虧欠彼此一輩子确實也是種聯系,我又為何要對你,對你這個同路人苦苦相逼。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你們不要我,有別的人要我。

你走死路,我也走。到底是不是死路,沒到我死的那一天,誰都說不清。

時烨看着盛夏,喃喃道:“你都不怕,我怕什麽。”

就這樣吧。

你走過的死路,我也要走一次。我不恨你了,我累了,恨你太累了,我要用恨你的力氣,去好好地愛別人。

Goodbye,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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