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私心

第26章 “私心。”

宿醉的後勁還沒過去,坐起身來,竟有一瞬的頭暈、犯惡心,程铄揉着睜不開的眼睛,穿上兩只早就變了形的拖鞋,卻沒有立即站起來,而是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才慢慢地、将夢魇裏的殘影消磨殆盡。

習慣性地把早飯和中飯并在一起吃,吃完順手把給碗洗了,忽然不知道該幹什麽。

這個周日,他本來應該趕甲方爸爸的畫稿,趕到晚上八九點鐘,再忙裏偷閑地看一部電影,或者是他心水的戰隊的游戲直播,很充實的生活。

如果陸淮骞沒有邀請他去莫藍酒吧的話。

陸淮骞。

程铄垂下眼簾,視線放空了幾秒,他抿了抿幹澀的唇瓣,像是想到了什麽,忽而從沙發上站起身,大步走回自己的卧室,快得像是要跑起來。

在床沿剎住腳步,程铄環顧四周,沒有看到自己的手機,他一把将棉被掀開,被子一角因此在地面蹭灰,依然沒有手機,他抓住枕頭随手一丢——

終于找到了。

手機。

點進微信,在列表裏翻找熟悉的頭像,一共兩條未讀消息。

他發完紅包之後第二十一分鐘,昨天晚上八點四十三分,陸淮骞回複:為什麽要給我發紅包?

五分鐘後,發來一張薩摩耶問號表情包,像是為了緩和尴尬氣氛用的。

但是那時候程铄已經喝斷片了,于是又晾了對方一小時零五分鐘。

然後陸淮骞給他發了第二條消息:啤酒好喝嗎?

不好喝,程铄想,他再也不要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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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包還是未領取狀态,橙色的氣泡框上,白色的字體,“恭喜發財,大吉大利”八個字明晃晃地映入眼簾,提醒他在頭腦一熱的情況下做了什麽傻事。

但也好在,他那時頭腦一熱、不清醒,所以忘記把系統默認的祝福語改成啤酒錢,還可以補救。

程铄長按第一條消息,回複:不好意思我發錯人了

點擊發送。

接着又長按第二條消息,回複:一般般吧

發送。

他沒有想和對面深入交流的意思,解釋完畢聊天記錄中突兀的紅包,程铄覺得自己也沒什麽好說的了,正要将手機丢回到枕邊,掌心卻忽然振動了幾下。

竟然是秒回。

無良資本家陸老板:昨晚做什麽去了,這麽忙,一晚上都沒回我消息哎,傷心呢~

程铄習慣性地忽略一些表達心情的詞語,比如最後三個字,他知道陸淮骞說話總喜歡誇張:你給我發消息的時候,我已經喝得不省人事

無良資本家陸老板:借酒消愁嗎?

程铄:你送我的啤酒,不喝浪費

他回避了這個問題。

好在陸淮骞也沒有追問下去:今天下午有空嗎?

程铄:什麽事

無良資本家陸老板:沒事也可以來玩啊!

程铄:不好意思,我可能二次元比較忙

無良資本家陸老板:二次元?

程铄:我是畫手,偶爾會接稿賺外快

無良資本家陸老板:不對啊,我記得你第一次去芙蕖佳苑的時候,可是說你是學生,沒有收入,我才給你租房優惠的

程铄正要回複,忽然甲方爸爸發來微信,于是他轉頭去哄着甲方爸爸了,人畢竟付了錢,服務态度要到位,以後說不定還有合作機會。

二十分鐘後。

無良資本家陸老板:我有個東西要交給你,可能,還挺重要的

程铄看到消息,這才想起來,他剛剛又意念回複了——就是以為自己回了消息過去,實際上并沒有。

他總覺得這是關系好的一種體現,雖然他身邊有很多人并不認可這個觀點。

程铄:什麽東西

無良資本家陸老板:來了你就知道了/害羞

程铄蹙了下眉,又賣關子,像是不欠這一下難受似的。

程铄:什麽東西不能提前告訴我

無良資本家陸老板:主要我也不清楚裏面是什麽東西

隔着打啞謎呢,程铄回複:?

無良資本家陸老板:狗叼玫瑰.jpg

見對方一副不願透露的樣子,程铄知道自己是問不出來,他就沒有在語言上勝過陸淮骞的時候,哪怕一次。

程铄懶得和對方周旋,可能酒精還沒完全代謝,他整個人還有些疲憊,平時就不愛社交,這會兒更加覺得和人交流很耗費能量。

不說就不說,不說他就不去了,什麽東西那麽重要,再重要也沒有他賺錢重要。

下午好好地睡上一覺,格式化一下大腦。

程铄将手機丢回枕邊,後腦勺倒在枕頭上,閉上眼睛又睜開,起身把手機拿遠了一點,放到床頭櫃上,再重新鑽進被窩裏,被子蓋住了半邊臉。

開始睡覺。

耳邊,手機震動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陸淮骞的消息。

不看了,他才不要和不坦誠的人做朋友。

程铄又把被子往上牽了牽,好像這樣就可以聽不見。

然而震動的聲音,沒有再響起,如他所願。

五分鐘後。

程铄翻了一個身。

又過了五分鐘。

程铄再翻了一個身,并且告訴自己,到睡着之前都不許再動了。

于是他雙眼緊閉,一動不動,僵硬地在被窩裏又梗了半個小時。

終于認命般的,一把掀開被子,從床上坐起來,摸到手機,打開微信。

四十分鐘前的消息。

無良資本家陸老板:來麽?來不來給個準信啊?

盯着這一行字,沉默地看了半晌,程铄長嘆一口氣,從書包裏翻出了家門鑰匙。

坐地鐵。

又是一個小時的路程。

漫長,無聊。

其實程铄也可以選擇出租車,但是他不喜歡。

可能對他而言,出租車是相對私密、狹隘的空間,也不是沒看過出租車司機蓄意搶劫、殺人抛屍的新聞。

相較之下,地鐵這種人流量大、空間範圍廣的交通工具,風險往往會更小,是程铄心中的更優解。

站在酒吧門前,仰頭看了一眼店招,似乎有片刻的躊躇,程铄最終推門而入。

店裏零星幾位客人。

阿聿正站在吧臺後值班,和他搖手打招呼,“程铄!”

程铄也搖了搖手作為回應。

可能因為陸淮骞,酒吧的員工都知道他的名字,不只有阿聿。

還沒等程铄發問,阿聿仿佛有先見之明,“陸老板說他在二樓等你。”

程铄怔了怔,點頭說了聲謝謝,然後向離走去。

背後,阿聿關切地問:“你知道二樓的樓梯在哪吧?”

“我知道。”

他還在二樓睡過覺。

走到樓梯盡頭,二樓的小客廳亮着燈,程铄看到陸淮骞靠在沙發上,懶懶散散、優哉游哉的,總是坐沒坐相。

“你來了,”陸淮骞看似漫不經心的神情,卻在見到程铄時,眼底微微一亮,“你不回我消息,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原來是想給我一個驚喜啊。”

程铄無語,無奈,懶得反駁。

因為他已經習慣了。

“來來來,坐。”陸淮骞招了招手,又拍了拍自己身邊的空位,再拿起茶幾上倒扣的水杯,給程铄倒了一杯熱水。

“不用,我不渴。”程铄接過,卻是一口沒喝,俯身将杯子擱置在茶幾上,然後開門見山地問,“你要給我什麽東西?”

陸淮骞聞言莫名神色微變,一瞬即逝,“我們倆這交情,好久不見,那不得好好敘個舊,慢慢談個心。”

程铄有些不解地皺了下眉,“是因為你說,有一個很重要的東西要交給我,我才來的。”

陸淮骞的目光一滞,很快又流轉起來,“其實好像也……沒有那麽重要。”

見程铄沉默,陸淮骞又添上一句,“我也不知道這對你來說重不重要。”

程铄能看出陸淮骞今天的反常,“你有什麽事就直說,不用顧忌什麽,免得耽誤彼此的時間。”

“好吧。”陸淮骞臉上的笑又淡了許多,他罕見地默了幾秒,最後竟然不笑了,面色多出幾分凝重,“有句話我得先說,我其實猶豫了很久。”

“我不知道該不該把它轉交給你,我覺得你有權利知道他的存在,又害怕你看到之後會很生氣。”

語罷,他從沙發靠枕下掏出一個信封,遞給程铄。

信封上什麽字也沒有。

程铄疑惑道:“這是……什麽?”

“我沒有打開過這封信,所以我也不知道。”

程铄将信封撕開,抽出裏面的信紙,折疊的信紙被展開,目光下移,醒目兩行字,娟秀的字體,熟悉的筆跡——

親愛的程铄:

我是何茵。

剎那間,程铄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這個世界上,誰都可以對他說親愛的,唯有何茵和程宇不配。

他将唇瓣緊緊擰成一條線,草草掃完了信紙上的內容。

因為從來都沒有細看的必要。

和之前何茵發的騷擾短信大差不差。

先是對當年做出的事情表示抱歉,然後反複強調不是蓄謀已久,只是一時興起,接着追根溯源,開始責怪程宇,如果程宇沒有婚內強奸,她也不會這麽讨厭小程铄,最後她終于和程宇離婚,于是她解脫了,她自由了,她開始有心情忏悔——何茵的道歉信裏總是為自己的行為找各種理由,避重就輕,十分虛僞。

筆鋒一轉,又開始談錢,仿佛她生怕程铄忘記,她的第二春嫁給了一個富豪,每一次每一次,一定要惡心人地說一句,缺錢了就找她要,要多少她給多少,說的好像程铄現在有多缺錢似的,其實他恨不得和何茵斷聯。

不過這次,在信的末尾,她竟然推陳出新地提了一句,她想建造一個大型游樂園,如果以後有機會,她想帶他去玩,彌補當年的遺憾。

遺憾。

程铄覺得他被這個詞背刺了,他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噩夢,在何茵眼裏,其實就只是所謂的遺憾,他不理解何茵為什麽要把賺錢說的如此冠冕堂皇,好像建游樂園都是為了他,好像當年沒有這場遺憾,現在何茵就不用苦苦尋找建設用地,不用為此茶不思、飯不想,日日夜夜地傷神。

早在初中的時候,他已經不執着于何茵的道歉,但他不知道為什麽,何茵如此執着于他的原諒,好像何茵的人生就等着他說一句沒關系,她就能釋懷了、圓滿了,可是他憑什麽讓何茵的人生圓滿?

雙手抑制不住地顫抖,信紙被攥出了幾道褶皺。

程铄閉上眼睛,吐出一口粗重的氣息,又緩緩睜開,他将信紙對折,再對折,當着陸淮骞的面,将這封信慢慢地撕成了粉碎,随手丢進腳邊的垃圾桶裏。

形狀不一的碎紙片,落在空無的黑色垃圾袋裏,白的鮮明。

他看向陸淮骞,“這就是你說的,很重要的東西?”

程铄雙眉緊蹙,“何茵和你說了什麽,才說服你将這封信轉交給我?”

陸淮骞罕見地,有轉瞬的沉默,“她沒說什麽,她只讓我将信轉交給你。”

“那你為什麽會答應?”程铄盯着陸淮骞的眼睛,“百分之二的股份,可以讓你去幫忙,去幫她說服你的弟弟,将土地使用權轉讓給她,為了她那個游樂場的夢,我可以理解,商人嘛,都是趨利的,可是這裏面,難道還包括幫何茵送一封毫無意義的信嗎!”

程铄似乎嗤了一聲,面色慢慢地冷了下來。

“哦,我知道了,你們是合作夥伴,所以你不好當面拒絕,總要給人留幾分面子,這是你為人處事的風格。”

“以後何茵再讓你轉交什麽東西,你可以假意收下,然後直接扔掉,她給我的任何東西,我都不會接受,這樣,你不用覺得為難了吧。”

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程铄!”

陸淮骞猛地站起身,“昨天晚上,大概九點,何茵又來了一趟酒吧,她把這封信放在吧臺,和我說,我如果再見到你,就把這封信轉交給你,說完她就走了,沒有留給我考慮的時間。”

“我只知道你和何茵有一些過節,但我不知道你們之間存在多大的過節,我不知道何茵對你做的事是否可以原諒,你有沒有在等她的道歉,所以我也說了,我不知道該不該把信轉交給你。”

程铄牽扯了一下嘴角,笑意浮在表面,“是麽?”

與程铄對視幾秒,陸淮骞松了口,“好吧,我承認了,這只是一部分的原因。”

“你和她在酒吧的對話并不算友好,甚至可以說是很差,我可以推測出,你應該很讨厭她。”

“你給我發的紅包等于啤酒的售價,我大概能猜到你的意思,如果這個時候,我在微信裏和你說,我手裏有一封信,是何茵讓我轉交給你的,你會拒絕,你不會來到酒吧,你在心裏把我看成是何茵的幫兇,給我們的關系畫上一條泾渭分明的楚河漢界。”

程铄默了幾秒,“那你覺得我現在為什麽會站在這裏?”

陸淮骞的面部顫了一下,“抱歉。”

他沉默片刻,才繼續說:“我也可以選擇把這封信直接丢掉,但我沒有,因為如果丢掉這封信,等于親手掩埋了信背後的故事,你的性格絕不願意和我說這些,可我又想知道關于你的更多事情,我承認我是卑劣的,這是我的私心。”

陸淮骞看着程铄認真道:“如果我的行為不小心傷害到了你,對不起。”

程铄卻把目光轉移至別的地方,“這背後的故事很無趣,說出來你只會覺得無聊,沒必要好奇。”

陸淮骞又說了一聲對不起,他面色凝重,“約你見面,是想和你解釋清楚百分之二的股份,我覺得這事不能拖,而且必須當面說。”

“昨天,我只是表面上答應了何茵,事後我可以告訴何茵,我已經盡力了,但是很遺憾,淮軒的意思很堅定,可實際上,我沒有幫她在淮軒面前說一個字,我這樣做是為了不得罪人。”

“是你先答應何茵給出的條件,然後她才看到了我,對着我來了一通莫名其妙的道歉,我的邏輯還沒有那麽差,我覺得你現在沒必要改口,說你假意答應她,這樣還會顯得你真誠一些。”程铄面無表情地說,“我覺得百分之二的股份是一個讓人很心動的條件,你沒有必要否認什麽。”

“是,我答應她的時候,我是不知道你們有過節,但我從一開始的想法就是不樹敵,我自己不混商圈,但淮軒混商圈,我不能給淮軒樹敵。”

說完,陸淮骞頓了幾秒,他鮮少有這種不确定的時候,詢問的聲音也有些輕,“你信我麽?”

程铄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知道。”

“為什麽?”

程铄垂下眼眸,“那你不妨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你能言善變,八面玲珑,你會說漂亮話、場面話,你知道怎樣說可以哄每一個人開心,所以我無法分辨我是聽你說漂亮話、場面話的那個人,還是聽你吐露真心話的那個人。”

陸淮骞陡然怔住。

“抱歉啊,你說的挺真誠的,可能是我的問題,是我防備心太重了吧。”

程铄轉身走了幾步,想起了什麽,忽而又頓住,“昨天給你發的那個紅包,你可以考慮收一下。”

随後腳步聲連續起來,身影快速地消失在眼前。

陸淮骞癱坐回沙發上,閉上了眼睛,他沒有去追,因為追上去也不知道說什麽,他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沒有半句假話。

程铄昨晚給他發紅包,晾了他一個晚上不回複,背後的意思,他能猜得大差不差——

我不占你的便宜,我也不欠你什麽,啤酒錢給你,我們兩清了,如果你能看懂我的意思,我們就心照不宣的,慢慢把這段關系淡了吧,畢竟說出來,會讓雙方難堪。

陸淮骞忽然覺得程铄說的是對的,他圓滑、虛僞、立場不夠鮮明,懂得如何讨每個人的歡心。

他好像狼來了故事裏的那個主角,總是假話摻着真話說,于是到了只說真話的那天,也沒有人信他。

陸淮骞雙手交叉,抵在額頭,自嘲地扯了一下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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