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第44章

季知庭聽到了戚桐的聲音。

在這個荒郊野嶺,原本不該有其他人存在的地方,這個有着詭異強大的妖邪之力存在的地方。

季知庭還記得自己在離開蒼山的時候,特地陪着戚桐回到了他們所在的院落。

戚桐叮囑他在路上小心,擔心他受傷或者在戰鬥的時候不顧自己貿然沖動,所以對他說了不少的話。

而季知庭也在擔心戚桐,怕自己離開的時間太長,或者回來的時候耽誤了時間,沒辦法陪着戚桐。

直到後來有同門師兄來尋戚桐,求他幫忙破解某個符咒,他才終于放心離去。

因為那道符咒據說至少要兩天才能夠被破解,那麽至少在那兩天之中,肯定有人陪着戚桐,不會讓戚桐獨自行動。

可是現在——

戚桐的聲音清晰地從遠處傳來,也讓季知庭一顆心瞬間仿佛跌入了谷底。

為什麽戚桐會在這裏?

那道強大的妖邪之力又代表着什麽?

季知庭不是一無所知,他很了解戚桐,比任何人所以為的都要了解,早在許久之前,他就已經在各種蛛絲馬跡中猜到了一切可能的走向,所以多年以來他無時無刻不陪在戚桐的身邊。

因為他有種詭異的預感,預感到自己一旦與戚桐分開,就會有糟糕的事情發生。

在無比沉重的心情之中,季知庭循着聲音,跟着那道強大邪力的指引,走到了密林中的最深處。

随即他看到了令自己心驚的一幕。

密林深處至此就像是換了一番天地,原本晴朗的天色在他踏入某個區域的瞬間,變得陰沉了下來。

茂密的枝葉遮蔽了頭頂的光源,陰冷濕潤的氣息環繞周身,而在季知庭的前方不遠處,一個巨大的坑洞橫亘在他的面前。

或者那并不是坑洞,而是人為修築的一個場地,那地方與蒼山的練功場差不多大,從地面凹陷下去,看起來就像是某種古老祭祀的場地。

但這片場地并不是讓季知庭心神震撼的原因,真正讓他心中發沉的,是此刻站在這片場地中央的戚桐,以及環繞在他四周的,那一群“人”。

準确的說那已經不能再被稱之為人。

那是一群皮膚青紫幹枯,一眼看去幾乎只剩下一把骨頭的身影。季知庭遠遠看着他們,看不清他們的面貌,只能注意到他們凹陷的眼眶,裏面空洞到看不見眼珠,只剩下一片漆黑。

他們的頭發很長很亂,穿着破舊而結着黑色血塊的衣服,季知庭能夠聞到,風中飄散而來的腐臭味道……

之前他所一直感受到的妖邪氣息,顯然就是從這群家夥的身上傳來的。

而這群妖邪此刻正以戚桐為中心,圍繞在他的四周,他們的身上皆綁着粗大的鐵鏈,可這樣的束縛卻顯然并不能真正限制住他們,他們此刻正憤怒地向着戚桐,掙紮着向他進攻,利爪不斷從他的身前劃過,那惱怒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一襲白衣的戚桐靜立在這群妖邪中央,面對妖邪狂亂的進攻,沒有絲毫的懼意,相反卻竟溫和地微笑着。

就像個出塵的仙人。

季知庭已經很久沒見戚桐這樣笑過,從十年前鳳族的事情發生以來,戚桐總是竭力讓自己看起來表現如常,但這世上沒有人比季知庭更了解他,季知庭能夠輕易地看清他的僞裝,明白他始終在勉強着自己。

如今過了這麽久,季知庭終于再次見到戚桐露出從前那般笑容,但這一幕,卻似乎并不是他所願意見到的。

為什麽會是在這種場合?為什麽會是在這個時候?

戚桐到底在做什麽?

季知庭看着這幕怔然不語,而便在他失神之際,他注意到那祭壇裏的其中一個妖邪潛伏多時,突然暴起往戚桐撲去,似乎已經蓄力許久,只為了這一刻将戚桐撕扯成碎片!

眼見戚桐那頭狀況危急,季知庭幾乎是連想也沒想就開了口,飛快朝祭壇沖了過來:“小心!”

他手中捏起法訣,身形如風般飄入祭壇當中,來不及再細究狀況,便迅速飄到戚桐身前,抽出留影劍朝撲過來的那只妖邪刺去。

然而就在他的劍鋒即将刺破那妖邪喉嚨之際,他身後的戚桐忽地急促喊道:“住手!不要傷他!”

季知庭默然遞出長劍,沒有要收手的意思,然而當他在動手間目光對上那妖邪的眼睛,看清對方那張枯朽的臉皮,他驟然間心中一驚,終于明白剛才戚桐開口的那句話,其實是在對他說的。

因為他認出了自己劍鋒所指的究竟是誰,那是十年前就在他眼前死去的戚阮。

這瞬間季知庭手足發涼,身體微僵,明白了自己面對的這群妖邪究竟是什麽。

-

半個時辰後,季知庭與戚桐重新控制住這群妖邪,接着兩人共同踏上祭壇邊緣,來到了不遠處的林間。

兩人顯得異常沉默,聽着祭壇裏那群妖邪不時因為動作而拖動鎖鏈的聲音,季知庭面色有些空白,仿佛有那麽瞬間,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裏,而自己的面前又為什麽會是戚桐。

他神色複雜,回頭看向戚桐。

戚桐正靠在一株樹下,眼睫微微垂着,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悲喜,但對于一切秘密被揭穿,他似乎并沒有任何的慌亂,就像是早就已經準備好面對這天的到來。

就在剛才,戚桐已經将真相告訴了季知庭。

只是這真相令季知庭難以面對,所以過了這麽長的時間,他才慢慢梳理過來,并決定開口面對。

季知庭輕聲說道:“所以當初你說要親手處置鳳族人們的性命,但其實你并沒有這麽做,你只是利用這個機會,混淆了所有人的視線,并把他們偷偷轉移到了這裏。”

戚桐無聲地點頭,承認了季知庭的說法。

季知庭頓了片刻,繼續說道:“之後你一直在用自己的鮮血和修為喂養他們,把他們關在這裏進行秘密治療,因為你堅信他們只是被邪力侵蝕,他們實際上還活着?”

戚桐再次點頭,這次他擡頭看向了季知庭,目光堅定沒有任何遲疑:“是。”

季知庭感覺呼吸似乎帶着些微灼痛。

他緊緊地盯着面前的人,那種陌生的感覺,在這一刻尤為強烈。

難怪戚桐從十年前鳳族事件之後,精神便始終不好,難怪他這麽多年以來修為始終停滞不前,難怪他看起來情緒始終如常,看不到任何低落,但卻始終讓季知庭有種怪異感……

原來戚桐從那時候起,就已經做出了這個荒誕的決定。

他想要以自己的力量,複活自己的族人們,他自始至終從未相信他們已經死去。

季知庭感覺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正緊緊地扣住他的心髒,令他無意識地感覺悶痛,連呼

吸都難以為繼。

鳳族人已經死了。

蒼山從不會貿然做出錯誤的判斷,這個結論是當初所有蒼山前輩,包括其他名門正道,所有人在查看過鳳族人的狀況之後,一同給出的結論。

氣息不存,體質完全改變,連身上最後的靈氣都已經散去,在這樣的狀況之下,他們絕對不可能再被稱作是活人。

在季知庭的認知裏,這世上沒有什麽能令死者複活的方法,戚桐将這群邪魔留下,用自身靈氣和血肉喂養他們,根本就是不願意接受一切真相,已經徹底瘋了。

季知庭不明白,為什麽素來理智的戚桐,會做出這樣瘋狂的選擇。

他甚至不知道,在他時刻都陪伴着戚桐的這些年月裏,這個人究竟是什麽時候,用什麽方法做到的這些事情。

可即便如此,他也知道現在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

他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後他低聲開口道:“戚桐,停下來。”

面前的人沒有立即回應他。

季知庭深黑的雙眸直指戚桐,才看到他疲憊地笑着問道:“你也覺得我在做夢,是我瘋了,對嗎?”

季知庭沒有出聲。

但這毫無疑問就是他心中所想。

戚桐又笑起來,笑聲沙啞,仿佛透着無盡的悲涼:“我明白沒有人會相信我,當初所有人都在勸慰我,要我接受鳳族已經滅亡的事實,即便我曾經提過要給我一點時間,依然沒有人肯相信我說的話……可我真的能夠感覺得到,我曾經看過那個未來,他們還活着,他們還能恢複過來。”

季知庭微微蹙眉,沒有立即開口。

他對戚桐所說的這番話,不知該如何去回應。

否定它?

但面前是戚桐,是他最在乎的人,這世上不會有任何人對他來說比戚桐更重要,他可以不顧所有人,卻唯獨不能不顧戚桐的感受。對

可要承認它?

鳳族的覆滅是不可能被改變的事實,是他當年無數遍确認過的事情,他知道自己沒有弄錯。

他并不是不願意相信戚桐,可早在十年前他已經無數次争取和嘗試過,早已證明一切無法挽回。

季知庭難以回應戚桐的話,最終他只能輕嘆着說道:“你想要做什麽?”

戚桐專注地看着他,眸子裏像是有星辰閃爍。

他從樹下離開,緩緩牽住了季知庭的手,随後他帶着季知庭重新往祭壇走去。

他的腳步很慢,但卻因此顯得從容。

兩人來到祭壇邊的時候,裏面那群正在躁動着的妖邪因為這動靜而停下了動作,他們齊齊擡頭,朝着季知庭和戚桐這方看來,而随着他們的動作,季知庭看清了更多人的面龐。

那些面容有的十分熟悉,季知庭看到了戚阮,也看到了那位曾經的鳳族族長,而如今他們都只剩下一片枯槁。

他們已經不再有人類的模樣,看起來更像是蒙着一層皮的骨架,連血肉都已經幹涸。

但戚桐看着他們,目光卻依然溫柔無比,他對着祭壇裏的鳳族人笑了笑,随後回頭對季知庭說道:“跟我一起完成最後一場儀式,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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