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一聲嘆息
一聲嘆息
一夢醒來,白沉歡恍惚不已。
十年了,那些本以為早已忘卻的舊事突然間如千軍萬馬般奔騰而來,鐵蹄陣陣,踩得他的那顆心顫動不止。
馬蹄奔過,呼嘯聲遠,滿地狼藉之下,那個如烙印般存在的名字便突兀展現。
裴玉……裴玉……白沉歡在心間反複誦念,最後,只化作一聲長長嘆息。
繁花盛開時節初遇,直至皇城驚變生死別離,悠悠幾載,恍如前世今生。
猶記得從秘道逃出皇宮時正黎明破曉,自己抱着襁褓嬰孩在雜草叢生的崎岖之路上奔逃不止。
裴玉的追殺之言始終浮響在耳畔,心慌之下只覺他真會如言作出這般斬盡殺絕之事。所以一路逃逃逃,藏藏藏,千裏疾奔,草木皆兵!
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終于覓得一安全地,卻已是九死一生。
只是白沉歡始終看不清裴玉。
裴玉威脅今日放過明日便立即追殺,可是他卻在奔走的第十五日才險先與追兵狹路相逢。而從兵官們的言語裏,白沉歡得知是裴玉下旨追查一個懷抱嬰孩的少年。
可是這下旨的日期,卻是五日前。
白沉歡糊塗,不知裴玉此番作為究竟為何。
明明是惱怒至極的說要天涯追殺,可偏偏還給了他十天活命時間。是良心發現?還是念了舊情?可既已選擇放過,又為何再派人來追殺?
而且,在之後的江湖傳聞裏,他也沒被打成“亂臣賊子”,而是成了“一心護主被太子妃刺殺”的忠臣。
他白家,也違背無辜牽連,反而在次年投标得中成了皇商,從此富貴更是無邊。
白沉歡百思不得其解,既追殺,又袒護,裴玉這招棋下得太過詭異,饒是自知對他了解至甚,卻也難解一二。
等到時光流逝,塵埃落定,通過世人的傳說中,再攙着自己的親聞親睹,白沉歡對那段驚變也漸漸有了個詳細的認知。
皇城驚變前夕,先帝被一支熏香嗆了鼻息,一命嗚呼。慕容擎控制了皇後以及一衆宮人,封鎖了消息。九殿下裴玉立馬給深潛太子府的內應下了旨意,讓一碗加了藥的銀耳羹給太子妃催産。緊接着便是皇城驚變,清明驚魂!
而到第二日,宮中驚嚎,太子謀逆,先帝怒極駕崩,臨終前拟旨傳位于德才兼備九王裴玉!
裴玉登基,卻是一身素衣,悲痛欲絕。
父皇仙去故而悲,摯友死別故而痛,手足相殘便是絕!雖登無上之位,卻是孤家寡人,錦繡山河在手,有何幸焉!
堂堂九五之尊立于朝堂卻長哭不已,令聞着動容,心酸流淚,皆道當今陛下至賢至善,至孝至義!
然白沉歡聽聞之時,卻是五味雜成。
史書皆由成者寫,裴玉這番作态,虛僞至極!可是偏偏心裏還僥幸着,他在哭訴間,是否有着半絲半毫肺腑真情?
裴玉成為孤家寡人實實擔了活該二字,可白沉歡随他多年,慕他多年,又因他淪落至今時今日這番模樣,卻偏偏擠不出一個恨字一個怨字在心間!
只道是自己命裏一劫,自作孽!
而裴玉為自己掩蓋了真相,拉攏了白家,白沉歡也是想着定是初登基位置不穩不宜大掀風浪。
這理由可錘可打可經得起萬般推敲,可白沉歡冷不丁的還期盼着理由還有其他。
自欺欺人如此過分,自己想想都覺得可笑可嘆。
他裴玉,雖是饒了十日活路,可之後兩年還是借着捉捕叛逆的名頭尋他的!
依他那記恨的性子,為了祛除自己這根肉中刺,是甘願受割肉流血之痛的吧!
白沉歡想想,便肝腸寸斷啊!
是自初見就悄悄扯過那人衣衫上的一根線系上了心頭,自此牽挂不停惦記不休,哪怕朝堂江湖永不相見,卻也還在茶樓小巷聽到這人的名字時頓足聆聽,只因心上那根無形線扯得發疼。
雖一副漫不經心的閑散模樣,可心底的那份關切,瞞得了天,瞞得了地,卻瞞不過自己。
可又聽着些什麽了?
選賢任能,從各地選拔有才之人,破格錄用。嚴禁依附裙帶關系為官為吏,如有發現,輕則罷黜,重則服刑。如此,一掃原先昏暗,朝政清明。
廢除不當政令,大力進行改革。減輕賦稅,皆重農商,嚴明法紀。自此,百姓安居樂業。
運籌帷幄,二十萬大軍壓向北國邊境,打得赤炎國聞風喪膽,連連退後,最終,收複北線所有失地,并簽訂百年盟約。自此,混戰數十年的邊境終于得到安定。
……
一件件,一樁樁,傳入耳裏。
世人稱道新帝果然賢明,不為陛下,天下嘆息。連那些原來心存疑慮的人都漸漸嘆服,俯首恭賀萬歲永福。
白沉歡聽着,感慨不已。
他們口中英明睿智的“新帝”,可是曾與自己同床共枕把酒言歡過的人呵!自己敬仰他,愛慕他,到底是沒看錯啊!他的才他的能再不用被埋沒,他的光芒再不用被掩藏,他得了天下,也終究是實至名歸!
他再不用卑微的過着了,一呼萬應,睥睨天下,該高興了吧!
可是,你真的高興嗎?
你是否還會感覺到孤家寡人的落寞呢?
裴玉,當你看着滿朝文武對你三呼萬歲的時候,你是否會想起劍廬山上的那段歲月?
裴玉,玉終不再藏了,你這歡又與誰人合?
兩年後,一道喜訊傳遍天下。
六月初六,新帝将立慕容将軍之女慕容燕為後!
咋聽到這消息時,白沉歡只覺天旋地轉,山河破碎。最終生生忍着,繼續跟茶樓裏的人扯着笑,說着話,喝着酒,任腹內冷暖翻騰,酸甜反複。
他終于明白,這位曾經誓死追随的人,如今登至高處,受萬民敬仰,而他身側立着的人,卻再不是自己了。
雖是遺憾,卻無悔。
倘若當初留下,有朝一日也是要看着他穿上婚衣與人行天地之禮。與其眼睜睜的看着受這淩遲之苦,倒不如現在這般,一笑而過。
裴玉終将帝城天下,你跟他是沒結果的。這話如此的振聾發聩。
就算裴玉也存着這個心,一國之主,如何能觸碰這世俗不容的禁忌?更何況,他也沒有這心思。
只是那句“沉歡,你若是女子,該多好”,又到底是什麽意思?
終究成了疑團,再無解了。
陛下大婚,普天同慶。是夜,白沉歡獨自上了屋頂,看着天上一輪明月,想着與那人的苦辣酸甜。從頭至尾,細細數過,最後埋頭,将這些那些舊事統統付諸了壇中烈酒。
明月清風惹人醉,萬丈紅塵不得歸。
謹祝你永結同心,舉案齊眉。
……
而後再聽說那人納了誰家為妃,寵了誰家為嫔,那也只是他的事了。
你富貴榮華,喜樂安康,妻妾成群,與我無關。
我窮困潦倒,颠沛流離,寂寥一身,也與你無關。
因為,你亦不再是九殿下,我亦不再是白沉歡。
……
“自此,只有白若來了。”
看着那終于燃盡而滅的燭臺,白若來收回了神思,輕輕的嘆了口氣。
見外頭天依然蒙蒙黑,便想再睡個回籠覺,可剛躺下,便聽睡在裏側的白米問道:“爹,你為何嘆氣?”
白若來未曾想白米醒過來了,斂起惆悵,替他掖好被角,笑道:“你是聽岔了,爹怎麽會嘆氣呢?”
白米揉了揉眼睛,嘟着小嘴道:“爹,你又騙人!每次都是,明明聽着你唉聲嘆氣,卻還不肯承認!穆雙就一直說,你就是那死鴨子!”
提起穆雙,白若來又沉默了。
白米便眨了眨眼,小心翼翼道:“爹,我想穆雙了,雖然他平時老欺負我,可他就這麽走了,店裏冷清了好多。爹,穆雙走了這麽些天,我看你也一直悶悶不樂,你是不是也舍不得他走啊?你現在是不是也想他了啊?”
“不許胡說。”白若來拍了下他的頭。
白米撇了撇嘴,嘀咕道:“死鴨子!”
見白若來又不說話了,白米挪了挪身子,把頭埋進他的懷裏,拱了兩下,問道:“爹,穆雙到底為什麽要走啊?”
“他也是有家的人,出來這麽久,也該回家了。”白若來含糊道。
“那他家在哪兒啊?我們可以去找他嗎?”
白若來被問住了。穆雙家在哪兒,他從來沒說起過,自己也從來沒問過。
因着那些舊事,白若來将自己跟白米藏得嚴嚴實實。開了這家客棧,人來人往皆如浮萍,聚散無定,他不想別人知道自己的底細,也就沒想着去打探別人的底細。就算穆雙跟別人稍微有着差別,卻也破不了這個例。
除了知道他是聖手神偷的徒弟外,白若來對穆雙可謂一無所知,而這唯一的訊息還是穆雙自己說漏了嘴。
家住何方姓甚名誰,如此平常的事情,如今卻成了機密,真正可嘆。
白若來是知道穆雙不是他的真名的,當初那個名喚姚景的人路經此地見着了,可是一口一個“金月”的。
穆雙。金月。
誰知道他到底是誰呢。
唉——
“爹,你怎麽又嘆氣了?”白米鑽出小腦袋,皺着眉頭問道。
“有嗎?”白若來繼續打着哈哈,轉而又道,“過兩天我們就要去尹昌了,沒空去找他了。”
“唔,那我們還能見着他嗎?”
天大地大,如浮萍飄蕩,見着一次,已是耗了千百年的緣分,又如何還能三番兩次重逢?可看着白米滿懷期待的模樣,白若來不忍說破,便淡淡回了句:“會的。”
白米高興了,“唔,那就好,他還輸了我十二串糖葫蘆呢!哼哼,就這麽跑了,連個招呼都不打,太過分了……”
江南煙柳鎮上的一間小客棧裏,穆雙睡得正酣,猛地醒來打了個噴嚏。一看,原來是被子滾落到邊上,自己受了涼了。
趕緊抓起裹住身子繼續睡,剛才正夢到和掌櫃的行魚水之歡呢!
可誰知鼻子發癢又連打了幾個噴嚏。
“小爺我這身體怎麽嬌弱成這樣了,一點寒涼都能凍出傷風來!”穆雙暴躁道。
而在四平鎮那家若來客棧裏,白米閉着眼睛留着口水,正作着美夢。夢裏十二根糖葫蘆齊刷刷的擺在跟前,他吃完一根往地上躺着的穆雙的屁股上一紮——
“叫你欠我糖葫蘆沒還就跑!”
“哼哼!”
“穆雙,明天你再教我算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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