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章
第十四章
帝後雙雙駕臨非同小可,經過初來乍到的慌亂後金麒行宮運作進入正軌,肉眼可見所有人身上褪去除來時的慌張,變得有條不紊起來。
地位尊崇者沐浴更衣換上金冠華服,搖身一變又成睨衆生如蝼蟻的貴人;為奴作仆者各顯神通歸納整理手頭事務,不慌不忙又恢複往昔處變不驚的“木偶人”狀态。
諸如此類一言不可蔽,狩獵事宜照規律章程徐徐開展,別家子弟無不呼朋喚友出門耍,趙睦沒什麽關系近同窗此番随駕,幹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躲梧桐院落裏安靜溫書。
陶夫人試圖攆“兒子”到外頭散心玩耍,幾次三番不成,最後只得使處殺手锏,放阿裳來鬧着她“哥哥”出門學騎馬。
吳子裳穿着陶夫人親手給縫制的小騎服,小肚子圓圓,煞是可愛,趙睦親自下馬廄挑來匹溫順母馬,讓阿裳自己跟着馬官學騎馬,并點護從銳豐在旁照護。
安排好吳子裳,趙睦獨自坐在綠草如茵中摻雜隐約枯黃的小山坡上,迎着日光眉心輕鎖,心事重重。
阿裳古靈精怪,腦子好使,其他并不擅長,學騎馬和學女工一樣有些為難孩子,趙睦手搭眉上看幾會兒小胖妞笨笨戳戳學騎馬,而後解下披風鋪草上躺下休息,屈起手肘搭在臉上遮光,很快睡意朦胧。
人都說什麽年紀做什麽事,趙睦現在唯一任務惟學習,而專心學習總是非常消耗精神元氣。
大周國莘莘學子何其多,山外青山樓外樓,能者有如過江鲫,考功名不是嘴上說說那樣簡單,趙睦需為此付出極大努力才可能看起來不是太過費力,父親那次随口一提賀家打算出年嫁女,且不說此不大合常禮,于趙睦而言出年的院試必得要一考奪桂。
她感覺自己已被分裂成兩個人。
一個趙睦沉浸在十三歲年紀該有的人生裏,邊為學業努力、發愁、拼搏,邊為自己與衆不同的身份經歷殚精竭慮、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對未來道路充滿忐忑迷惘,不知自己能隐瞞多久,能走出多遠;
另一個趙睦像三十歲成熟,站在局外冷眼旁觀不斷發生的事情和難以捉摸的未來:家宅裏有其蓁院和同林院明裏暗裏的較量、父親趙新煥不為人知的謀算以及利弊權衡的取舍;家宅外的時局一片黑暗不知會往哪方面發展,賀黨而今如日中天,禦史谏官平均每兩月有一個半人為揭露賀黨罪過而付出生命代價,百姓水深火熱,公門虐民欺天......
“朝廷、官場、生民,許多事暫非你該操心。”
——父親教育言猶在耳,趙睦心裏亂糟糟,腦子裏似有兩只手在撕扯,撕扯她不斷往更深處失重墜落,墜落,直到悄無聲息從混亂恍惚真假交織的夢境中醒來。
未挪開手臂已察覺身邊坐有人,趙睦頭還有些發懵,閉着眼道:“不騎了?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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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後嗓子有些幹癢,清一聲嗓移開搭在眉眼上的手臂,日光刺目,刺得眼睛有些看不清楚,趙睦撐着草地坐起,兩腿屈膝低下頭适應光線。
片刻,發現眼角餘光裏有抹水藍色裙角,趙睦用舌尖頂上颚,确定身邊所坐非阿裳,阿裳着丹朱騎服鹿皮靴,鮮豔張揚,阿裳也從不會在自家“哥哥”說話後不予應聲。
“咳咳。”趙睦再清嗓,搓把臉擡頭看身邊人,日光刺目,眉頭緊擰:“賀娘子好。”
“如何猜出是我?”抱膝蓋坐在旁邊的十四歲少女正是賀家嫡長房唯一嫡出女賀佳音,她反問趙睦,日光下的眉眼笑意融融。
只是難掩常年病弱帶來的蒼白。
趙睦坐着未動,移開目光往前面平地上尋找吳子裳,“別無他人回來尋我。”
說着腦子裏冒出個人名——錢媛。大公子暗中使人打聽過,錢侯爺府上女兒随其母來行宮了的,錢媛兄弟幾個也都在,對,回頭圍場開獵,還要找錢家兄妹算算他家小妹揍阿裳的賬呢。
賀佳音淺淺微笑:“你朋友們呢?他們為何不來尋你,慶九一來就呼朋引伴早出晚歸,難得出來一趟,多出門多好。”
話語中除去小小緊張外不掩對肆意玩耍自由自在的向往。
娘胎所帶羸弱使賀佳音體弱多病,自幼養于深閨,鮮少有機會與外人接觸,今次随駕來此是她在弟弟幫助下偷偷央求姑母皇後的結果。
對于她的執着,父親拿她無奈,母親不免說她兩句,“那趙家小郎遲早是你的,見他何必急于這一時?我兒當知身體為重!”
母親疼愛她,惟願她身體健康平安成長,內心裏并不想她涉及情愛,可有些東西非是人力能阻攔,賀佳音自己都無法逆之,只能順從心意。
從汴都城到金麒行宮整整十幾日颠簸,賀佳音病一路,到行宮後勉強躺幾日,稍微回來點精神氣她就按捺不住偷跑出來。
是呀,她心中歡喜趙延,從懵懂到而今,始終歡喜身邊這個喚趙延的人。
趙延幾年前改名為趙睦,她還是習慣“趙延”這個名,她認識他時他名便喚作趙延,無論以後再改何名取何字,在她這裏趙延始終是趙延。
趙睦心思何其敏銳,不看對方神色單聽話中之音業已聞出少女心中意,此心熱烈誠摯而貴重,非是趙睦此等卑劣之徒能亵渎。
還是有事說事罷:“早聞令弟言你也随駕行,只是不知有何事是睦可以效勞?”
賀佳音不癡蠢,甚至心思也因病而敏感,她從趙睦恭敬話語裏聽出幾分疏離,情緒低落幾分,面上仍用微笑淺淺掩飾:“其實我們以前見過,見過好幾次。”
若是上來就把要說的話全都說完,那接下來在行宮這段日子她就沒借口再找趙延說話聊天了。
聽罷賀佳音所言趙睦認真回憶須臾,道:“我自幼随家中親長在外生活,八//九歲上才回到汴都,我們如何見過好幾次?”
賀佳音臉上笑意擴大:“所以說我們有緣,緣分。”
趙睦嘴角應景微揚,嘴邊梨窩若隐若現,蹙眉将視線往更遠處山丘眺去,啧,阿裳跑去哪裏學騎馬了?
賀佳音指另邊一座小山丘,道:“令妹帶護從和馬吏往那邊去了,你要過去找她麽?”
趙睦提衣擺起身,賀佳音随同,趙睦拍拍袍子彎腰撿起地上披風,抖落草屑道:“舍妹不擅騎術,恐有何不慎,我且尋過去看看,失陪。”
趙睦逃似般步履匆匆往那邊小山丘找過去,賀佳音望着那道背影漸行漸遠,乍見的喜悅漸漸退去,取而代之是對自己莽撞唐突的懊惱無措,她貿然跑來趙延面前與之攀談,顯然,趙延對她态度疏離、反應陌生。
正常人面對此般情況想來都會是此種反應,賀佳音心中想,趙延是芝蘭玉樹的君子,初見時與自己疏遠合情合理,不過無妨,他們會有更多接觸,他們總會熟絡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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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思來極可怕,趙睦與賀佳音見面在草植遍地的陽面小山丘,附近并無第三人,甚至沒見到賀佳音随侍,陶夫人獲悉此,立馬喚“兒子”來見,在趙睦帶吳子裳騎馬回來後。
“阿裳,找洪媽媽帶你去洗漱更衣,”趙睦解下披風邁步進自己卧房,回身同時擡手阻攔,不讓小尾巴繼續跟,手朝外一擺:“我建議你快些去,不然耽誤飯時吃虧的是你自個兒,我可不給你留雞翅。”
出門前遇見下人處理雞翅,洪媽媽說晚飯有雞翅吃,吳子裳心心念念半日,哪肯都讓給她哥哥,二話不說轉身跑去找洪媽媽。
趙睦更換幹淨衣袍,收拾妥帖儀容來應母親傳。
陶夫人把鞋底拿來金麒繼續納,坐在南窗下帶靠背的矮腳竹椅上,納鞋底的錐子輕輕騷頭,低聲溫柔:“洪媽媽聽外頭人說,你私見人家賀小娘子了。”
“嗯,見了。”趙睦未對誰見誰做具體解釋,拉開矮腳椅坐到陶夫人對面,母女二人中間隔着竹制矮腳桌:“只簡單說了兩句話。”
面對“兒子”的寡言少語,陶夫人生出股力不從心的無奈感,以及總是戰戰兢兢狀态帶來的疲倦感,她嘆了口氣。
趙睦語氣刻意輕松幾分,甚至帶上隐約笑意:“您無需總是此般擔驚受怕,事密而成,言洩必敗,倘連您都過于緊張,兒可該如何是好。”
“話是這樣說,可你一舉一動總有人明裏暗裏盯着,我怎能不擔心,”陶夫人停下手中活兒,語重心長道:“萬若你被人抓住什麽不是,再添油加醋宣揚出去,這可如何是好?你年少成名,為娘只覺得那虛名于你而言是累贅,人心浮沉,他們最喜歡虔誠地親手把人捧上神壇,然後再惡毒地把人狠狠摔進地獄,你尚年少,不懂那些究竟有多殘忍。”
不懂人心究竟有多殘忍。
“你別不信,”陶夫人舉證道:“不然緣何你與賀姑娘前腳見面,我這裏後腳便得消息?”
趙睦的各種情緒似乎已經在人生前八//九年裏全部用盡,而今惟餘處變不驚的平靜,泰然若有千帆盡過:“不懂的兒可以慢慢見識,惟望母親放寬心。至于有人刻意将此透漏,既非我方,安知非彼方。”
“你的意思是……”陶夫人把雙股上的笸籮放到桌上,眼睛瞪得圓溜溜音低近乎氣聲:“賀?”
莫非是賀家女娃自己透漏出去的?那孩子圖什麽?!此舉對她名聲不好啊!
趙睦道:“無非是女兒家一二心思,母親實在無需擔心,兒能應付。”
小女兒家心思?陶夫人某種猜想得到驗證,暗暗舒口氣道:“若是如此那倒還好,”言及此處,陶夫人試探問道:“你以後,不會對不起賀家姑娘,不會辜負她的,對麽?”
“母親在想什麽,”趙睦似乎總是冷靜,冷靜到顯得冷酷無情:“我情況如此,注定要辜負她的呀。”
賀佳音越是對趙睦此人情根深種,他日越是會被傷得狠,因為趙睦此人本身就是個大大騙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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