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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大水一發,多少性命都填進去,搶固堤壩者無有空閑為十六七少年郎水毛之死而悲傷,好在大雨停,日頭出,說明情況開始好轉。

兩日後,搖搖欲墜的堤壩還在不斷修修補補,後頭山下那幫人仍舊死活不肯暫遷,壩上這些人便只能咬緊牙,堤在人在,如何都不能撤。

好在岳喜鋒帶回來新消息,他實地勘察後決定大水東引,把水往山東北方向的荒灘上洩掉。

山那邊有個荒灘,是三十多年前先帝朝時,大江改道留下的河道舊址所成,水引過去,荒灘舊址盡頭還是連着大江,只是要從山坳裏取道。

決定好利用舊址引水過山,岳喜峰把人分組按地段派出去進行标量。衆人進山,趙睦跟随本隊首官領任務疏通舊山渠,來到山中一個名為董家寨的村莊。

舊山渠不知何時修建,而今早已廢棄,只留下殘破渠體蜿蜒向遠方,細看時,渠裏有新留下不久的大水沖刷痕跡。

當地官員特意從董家寨找來作向導的本地人介紹,說別看這條舊山渠破,以往不正兒八經引水用,然每逢大水淤積,水自山上洩下,還是要從這條渠排走,至于水排去下游哪裏,則他們從不操心,因為即便是淹那也淹不到人。

烏衣山後頭,大江從山前奔騰而過,因常年沖刷而形成荒灘,緊挨山腳,與水天一色,可謂望之無際,震撼人心。

這條渠是洩洪最後路程,規定四日內完成勘測,加上來回路程共六個晝夜,分兩撥黑白不停幹相當于十二個白晝工時,必須搞得完,魚目口那個搖搖欲墜的堤壩等不了更長時間。

烏衣山脈中野獸出沒,白日裏都能在舊山渠附近見到豺覓食,為安全起見,衛領隊和副領隊一致決定在董家寨借宿。

董家寨位于舊山渠不遠某地勢絕佳的半山坡,寨民純樸熱情,寨呈階梯狀縱長,為方便治理而分上中下三寨,道路交錯,雞犬相聞,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景象頗有幾分桃花源之意,倘非此來公務,小住幾日怡情養性亦是極佳。

寨民見一隊二十餘數公門人進寨來,旁有村長弟弟作陪,紛紛要家,欲設酒殺雞作食,為村長拒,親至下寨來迎。

因要時時出入寨,不好如村長所邀至上寨落腳,村長摟一眼這二十來號年輕力壯的公門,決定把人都安排在下寨一戶名為董黑才的寨民家中。

據村長所說,這位董黑才村民去過汴都城,會講官話,聽得懂官話,與官爺們說話會更方便。

村長與衛領隊到上寨商議事情去了,想來大約是住這裏吃喝都要花錢,衛領隊去與村長掰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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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衛領隊小氣,更不是衛領隊閑的沒事,而是錢難花,對,錢難花。

任此番治水副使的計省張康秉持他們計省一貫風格安排費用,連買袋擦屁股用的葉紙都要記錄在冊,摳搜到令人發指,用有些胥吏的話來形容,那就是“小氣到扣屁股嗦指頭”,這話太過粗俗些,倒是表達很形象。

所以說他們這些奉命出來辦事的人,花起辦差錢來,簡直比花自己私房錢都讓人難過。

村長弟把剩餘公門人往董黑才家領,邊用生硬的官話介紹道:“諸位出來進入,他家離寨門最近,而且下寨裏數他家屋多,能住下您諸位,他家裏也沒女娃娃,諸位官爺行事方便。”

高仲日問:“他家咋這多屋,住的下我們二十號人?”

衛領隊原本還打算帶大家在附近廣場上紮帳篷哩。

村長弟道:“都是黑豺他祖上置辦下來的家業,傳到黑豺就不行了,得靠全寨父老幫襯才勉強過得下去,不過他家娃娃多,還有個半瞎老娘,諸位官爺若是見到,還望能擔待一二。”

村長把烏泱泱二十來號官爺們安排住董黑才家裏,也是想讓黑豺能趁機給家裏娃娃們掙點住宿吃水的錢。

直至見到董黑才,大家才明白為何祖上挺厲害的門戶,而今沒落到需要全寨幫襯的地步。

這位董黑才身高最多五尺,幹瘦,瞧着還沒寨裏十來歲娃娃有勁,走路還有些跛腳,提桶水都費勁,家裏六個孩子,最小的在襁褓裏,一個個破衣爛衫赤腳蓬頭,比趙睦當年初次到淩粟家所見更讓人倍感意外。

淩粟家雖貧,兄弟姐妹們好歹被人家老娘親收拾得幹幹淨淨,且家裏雖小,家中東西工整規矩,眼前這董黑才家,與汴都城外收破爛垃圾場好有一比。

村長弟引衆人進門,站院裏與董黑才把情況介紹了,董黑才雖相貌醜陋,人似乎是個懂禮數的,恭恭敬敬給諸位官爺作揖禮,說了幾句場面話,跛着腳給大家安排屋子。

董家的确大,屋子前後好幾排,院裏還有口井,驢棚馬棚磨盤糧倉農具房啥都有,破敗中依稀可見當年氣派。

村長弟寸步不離陪在旁,直到董黑才還算周到得把人都給安排下,最後站在副領隊面前,龇着前突的黑黃色上牙支支吾吾。

趙睦和高仲日守都在副領隊身邊,自然看出異樣,二人左手搭在腰間橫刀上壓根沒挪開過,村長弟怕引起誤會,勸董黑才道:“官爺們又不會笑話你,有啥情況只管說來。”

副領隊則是怕大家住進來給這位董黑才添麻煩,熱心道:“是呢,董大哥有話直說,兄弟們都是粗人,有啥要注意留神的地兒,還得您提點提點。”

公門官身,在不做秀不應付檢查情況下能說出這般話來,已算是極有真正官樣。

董家屋常年沒人住,裏面蜘蛛羅網灰塵幾厚,漏風漏雨倒是好說,關鍵是要趕緊收拾出來用,其他人各自忙碌着打水收拾屋,董黑才憨厚地抓了抓泛着油光的頭。

“那裏,”他指指驢棚旁門窗釘死的屋子,不好意思道:“我婆娘瘋了,關在裏頭,有時候在裏頭叫罵,有時打砸,有時還咿咿呀呀唱些聽不懂的調調,瘋瘋癫癫,小民鬥膽,還請官爺們不要過去那邊,她看見生人時,會更瘋。”

趙睦随着衆人一道把視線落過去,董家屋舍皆木制,唯獨那低矮屋石頭壘成,一扇窗戶由木板從外釘死,窄小的兩扇木門上鐵鏈纏數圈,最後落着把巨大的鎖。

整個屋子僅兩扇門合縫的最低端缺出個小豁口,從豁口處殘留痕跡及豁口大小形狀來判斷,那是用來送飯的。

“我們知道了,一定注意。”副領隊應下董黑才所言,當着董黑才與村長弟的面對高仲日吩咐下去,讓兄弟們別靠近石頭屋。

而後副領隊出于禮節,讓手下到寨子集市上買來雞蛋、肉、米面油以及一些小孩耍貨和零食回來,提着東西在村長弟和董黑才陪同的情況下,進到董家正屋向雙目半瞎的董老姆問好。

董家娃娃們沒見過家裏來這樣多人,還給買了耍貨與零食,高興得在院裏追跑打鬧,只有小小年紀的大娃總是眉頭緊鎖,一聲不吭打水洗菜劈柴生火,二娃抱着幾個月大的六娃坐在旁邊。

副領隊身邊有高仲日和另一位同僚,趙睦正在收拾要住的屋,打水時遇見董大娃過來洗菜,順手分了半桶水給他。

“謝謝。”董大娃嘴裏道謝,卻是從頭到尾沒看趙睦一眼,端起水轉頭就走。

“哎,”趙睦把人喚住,道:“這給你。”

董大娃回頭,見趙睦手裏是顆糖,放下水盆接之,趁弟弟們不注意飛快塞進嘴裏,原來大娃不是不喜歡吃零食,只是不和弟弟們搶。

“你幾歲?”趙睦問,過來幫小娃娃把大木盆往廚房端,覺着小娃挺懂事。

董大娃跟在趙睦身邊去廚房,道:“五歲,實際上四歲。”

趙睦想起阿裳曾說過的虛歲論,笑起來:“是虛歲五,周歲四?”

“不是,就是四歲,”董大娃嘬兩下捏過糖的髒手指,道:“爹要我對人說五歲,但我知道我實際才四歲,大人們騙小孩都當小孩傻麽,瘋子才來四年,我怎麽會五歲?”

“瘋子?”趙睦低頭看董大娃。

“對,”董大娃邁進廚房,回頭指那邊的石頭屋,“就是關在哪裏的女瘋子,爹說她就是個牲畜,不用把她當人,我和弟弟們就是她生的。”

趙睦一時有些不知該如何接話,正思索,身後一道青年男人聲音促狹響起,是高仲日:“倘瘋子是畜牲,畜牲生了你,你是什麽?”

“是人,”董大娃仰臉看高仲日,認真反駁道:“爹說了,他是人,我們是他的種,即便是借畜牲肚子生出來,我和弟弟們也都是人。”

說完他坐到竈臺前的小木墩上開始洗菜,趙睦與高仲日對視一眼,高仲日擺頭示意出去說,彼時董家三娃跟在高仲日後頭過來,蹲過去幫大娃洗公門官爺們買回來的新鮮菜。

趙睦與高仲日走出廚房時,身後響起大娃拒絕三弟的聲音,方言不算很重,大約受董黑才雜亂的口音影響:“滾一邊去,別來裝模作樣,平時啥都不幹,都要我做,家裏來人了就趕過來表現,惡心人,滾!”

走出廚房一段距離,高仲日從腰間算帒裏摸出點炒薄荷丢嘴裏嚼,随口道:“這家人都什麽路子,親兒子罵親娘是畜牲,親相公把親媳婦鎖黑屋,你知道董家那個三娃娃說啥?”

“莫非他娘其實不是人,真是個什麽牲口?”趙睦活動活動發麻的胳膊,帶幾分頑笑口吻。

在趙睦看來其實董家究竟什麽情況跟公門人關系并不大,董家事自有人家村長處理,公門說這個,純屬閑扯淡。

不過扯淡就扯淡呗,之後忙起來,想找人扯淡都沒時間哩。

高仲日被趙睦态度逗樂,沖石屋努嘴:“三娃說他看見過他爹打他娘,打得可厲害,滿屋子血,他娘被鐵鏈拴着,吃喝拉撒都在石屋,從沒出來過,生孩子也在那裏頭生,連穩婆都不請。”

趙睦用手背拍他胸口一下,繼續回井邊提水,促狹道:“差不多得了,人家婦人在哪兒生娃你也要好奇好奇啊。”

“我不是那意思,”高仲日跟着追過來,壓低聲音嘀咕:“我就覺得有些奇怪,照理說人要是得瘋症,抓緊時間看病才是正理,關黑屋鎖起來算什麽?”

趙睦道:“你覺着他家這情況看得起大夫?”

高仲日反駁:“看不起大夫還生這多兒子?!”

趙睦沖院裏幾個破衣爛衫的娃努嘴,輕描淡寫駁回高仲日觀點:“你覺着他養得起?”

“嘿,你倆等會再聊罷,”那邊屋門口有同僚沖二人招手:“衛領隊回來了,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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