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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與此同時。
趙睦已背着骨瘦如柴的人一口氣狂奔出去老遠老遠,山路難行,她又不敢走大路,恐董家寨人追将上來,只敢在離主路有一定距離的林子裏死命穿梭,噼裏啪啦,硬着頭皮在林木茂密荊棘叢生地方愣蹚出路來走,任臉上被枝枝叉叉刮出道道血口子。
不慌亂麽?不害怕麽?
慌亂的,害怕的,趙睦知道自己此舉屬于前無接應後無援兵的絕境,被抓住就是必死無疑,只能不停的跑,跑,跑。
不停歇跑小半宿後,跑得每呼吸一口都覺得有千萬把刀子在她胸膛裏生生亂割,跑得自己完全沒了知覺,腦子裏整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跑!
人在慌亂無助沒有依托時,信仰不可避免轉向神明。
幸賴四方神明庇佑,幸賴謝二家祖師爺護持,福生無量天尊,幸賴被不停颠簸的女子死死咬着牙關仍能堅持,而前方林子裏隐約出現點點幽光。
竟然是高仲日,以及同隊當差但很少與趙睦有所交流的工部總衙官員桓棟。
接住趙睦後,二人不敢立馬讓趙睦猛然停下腳步,只是讓趙睦降低速度,二人在旁陪跑。
高仲日放了提在手裏照明的螢,抖抖包裹螢的手帕塞進懷裏,邊小跑邊埋怨道:“趙渟奴你他娘太不仗義,倘非我自己察覺事态不對,都不知道你要幹這事!靠!!”
趙睦當然不會搭理,她現在能保持呼吸都是極其不易,壓根說不出話來,她感覺自己快跑死了。
高仲日一手扶着趴在趙睦背上的人,觸手那瞬間,他感覺自己隔着衣料直接摸在根骨頭上,到嘴邊的話都駭得打磕絆:“跑跑跑、跑多久了,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趙睦點頭,速度逐漸降下來,示意高仲日接人,把人從她背上接過去。
“乖乖,趙睦,從今以後你是我哥哥。”高仲日努力通過話唠緩解自己此刻的緊張忐忑,與桓棟配合着把人從趙睦背上接下,繼而轉到桓棟背上背着,過程中趙睦慢跑着,腳步沒停。
不期然,秦姝凰緊緊攥着趙睦衣領不肯撒手,她人都被到桓棟背上了,還沒撒手,扯着趙睦又限制着桓棟,沒法跑,高仲日插過來試圖掰開秦姝凰手,但沒用,一來是秦姝凰死死攥着趙睦衣領,二來是高仲日不敢用力掰,生怕把那皮包骨頭的手給掰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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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睦從懷裏摸出個什麽東西,用力塞進秦姝凰拽自己衣領的手心,提起一股氣開口道:“秦夫子所給,拿好!”
聲音嘶啞變調,完全不像是趙睦。
高仲日詫異這能行?然而神奇的是,秦姝凰當真松了手,桓棟終于得以撒開腿背着人接力往前跑。
路途遙遠,中間三人又輪流背着跑,眼看就要到治水團新搬遷的板青鎮,有些糟糕,董家寨人嗚嗚泱泱追了上來。
沿着官道追總比趙睦他們只敢在林子裏鑽來鑽去速度快,前頭已經能看到板青鎮模糊的城樓燈影,身後追擊的董家寨人離自己還有點距離,趙睦這彪悍玩意又開始出人意料,拽着高仲日和桓棟光明正大跑上與本地官道相距甚近的馳道。
高仲日與桓棟兩臉懵。
那廂裏董家寨人順官道追過來,他們手中火把照出的光越來越近,黑壓壓好大一群人。
趙睦摸出緊急信號彈朝天放出去,那是此前洩洪時所剩,公門才有的東西,非尋常人家所放煙花,板清鎮收到消息不敢完全坐視不理。
高仲日方才還不懂趙睦所為,這下完全理解,氣喘籲籲笑起來,用力把桓棟往前一推,“桓書記,您只管往前跑吶!跑!!”
桓棟沒回頭,六神無主慘叫:“你們要做什麽!”
“哈!”趙睦重重喘着笑出聲,嗓子裏發出類似破風箱的呼呼聲,卡出一口痰用力吐旁邊地上,喘氣喘得彎下腰,手撐在膝蓋上大聲喊:“桓書記往前跑,莫回頭!——姝凰,放心跟桓書記走,吾若放一個姓董之人追過去,你只管讓佳音夢裏來索我性命!”
須臾,夜色中“哇!”一聲大哭響起,全程沉默的秦姝凰忽然趴在桓棟背上放聲痛哭,她想不起來佳音是誰,可這個名字讓她心裏多年來積攢的痛苦全部翻湧上來。
旁邊林子裏休眠的鳥撲棱棱驚飛,濃稠夜色中,女子哭聲悲怆而哀傷。
趙睦和高仲日本停下腳步,喘到不行,又散步般在原地踱起步,直到桓棟背着秦姝凰的背影徹底消失在前方,消失在黎明前的濃稠夜色中。
趙睦接過高仲日遞過來的小水囊濕濕嘴,又小小抿口水緩慢咽下,終于停住腳步。
同樣停下奔跑的高仲日用剩下的水洗了把臉,嗆啷拔出腰間橫刀,與趙睦一樣掏出綁帶,開始把刀柄和手綁在一起,以确保戰鬥中不會使武器從手中脫離。
這是他們小時候上武課接觸到真刀劍時學的第一項要義:兵在手,可卷刃,可折斷,唯不可丢。
趙睦先纏好綁帶,大口大口呼吸着以圖平複淩亂急促氣息,打趣問:“殺過人麽?”
“沒有,”高仲日用牙齒咬着綁帶打好最後一個結,喃喃道:“要失手殺死平民百姓,你說咱這官是不就當不成了?”
“不知。”趙睦轉過身面對董家寨人追來的方向,胸腔裏疼得沒了知覺。
後續官能不能繼續做她不知道,可若不救秦姝凰,她确定自己再沒臉做人。
追兵的火把光亮越來越近,腳下已能感受到多人奔襲導致地面産生的振動。
“算逑,想恁多弄啥,”豁出去的高仲日抖着手說起汴都話,即便再害怕,咬起牙挺直腰板時,說話調子仍舊是中原人骨子裏特有的勇毅和堅韌:“今個咱哥倆聯手,殺他個一戰成名哩!”
......
然而現實生活不是伶人唱戲,張口閉口間把故事演義得慷慨悲壯又大義凜然。
董家寨老少爺們兒追一路來,除去村長有只掉毛的老驢子代步外,其他人也都是哈哈哈跑成狗,當然,他們的獵犬在主人未到時率先撲上來,兇猛彪悍。
被趙睦和高仲日揮刀劈砍,當場兩條獵犬斃命,其他幾條犬背毛炸起,前身伏低,後退兩步咆哮龇牙,嗓子裏發出咕嚕咕嚕的低吼威脅。
烏泱泱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董家寨人終于追上來,撲騰得滿天塵土,灰塵将人群籠罩起來。
衆人到地方就見地上兩大攤血跡,兩條斷了氣兒的獵犬倒在血泊裏,還活着的犬逡巡不敢進,如此場面對他們形成一個很好的心理威懾。
兩方人相距兩丈遠,沉默片刻,對方人群裏讓出條路,村長騎着老驢子來到最前面。
本以為在對方以千對二的絕對優勢下,董家寨村長上來會态度強硬地勒令趙睦交出人,誰知這位小老頭翻下驢子就是咧嘴哭,一個作揖作下去,簡直快要把自己腦門砸腳面上,哀求:“求求官爺給草民們留條活路吧,小老兒求求官爺了!”
不待趙睦與高仲日有所反應,村長身後衆男人首先不同意,揮舞着手中鋤頭鐵鍬義憤填膺。
“村長,您為什麽要求這些人!”
“他們是畜牲,搶了咱們寨子的女人,打死他們!”
“對,把人搶回來!!”
大夥兒各有意見,越說越激動,但意見統一起來就是,別說廢話,直接開打搶人!
被村長按着手按下混亂狀況,他拐回頭來對着兩個公門年輕人又是一個作揖作到腳面上,極盡虔誠道:“官爺給留活路啊!”
高仲日用力幹咽兩下,喉結滑動,與趙睦對視一眼,氣沉丹田,盡量拿出自己尚且沒積攢到的官威:“爾等可知,拐//賣犯法?!”
村長連連擺手,簡直快哭了:“小民們哪裏敢犯法,官爺有所不知,那婦人不是拐//賣,是我們真金白銀買回來的,這不是拐//賣啊,我們沒拐她!”
“……”要是情緒能具化,趙睦與高仲日現在已是頂一腦袋黑線了。
高仲日又與趙睦對視一眼,用給對方普法的辦法拖延時間,道:“朝廷疏議律法明令禁止販賣人口,拐//賣婦人者買賣雙方皆枭首;拐//賣孩童采生折枝者淩遲,家屬流放三千裏,從犯斬,當地官員記渎職,五年內不與升調;若傷人,罪同十惡論處。”
在村長滿臉“你在說什麽非人話”的迷茫表情中,高仲日補充解釋道:“只要拐//賣,誰都逃不得罪,無論賣方還是買方!”
“冤枉,官爺,冤枉吶!”村長風塵仆仆顫抖着,怕得就要跪下了:“我們不知道這些,要是知道,那肯定就不買了嘛!但我們錢都花出去了,您得把人還我們,銀貨兩交,這是走哪兒都要遵守的規矩不是?!”
這他媽都是什麽不講理的道理?高仲日幹咽兩下,嗓子刀剌樣疼,努力不讓自己手抖,道:“便是要為村民娶媳婦,那也得合規合禮,如何都不該拐//賣!”
村長滿面愁容:“關鍵是沒人樂意嫁黑才啊,官爺您見過他,那副德行,好吃懶做,鄉親們怎麽能不為他發愁?!”
高仲日簡直刷新對這個世道的認知,拔高的話都破了音:“那你們就拐//賣?!”
村長兩手一拍:“不給黑才弄個女人來,他就要斷子絕孫欸!”說着又加重語氣重複:“斷子絕孫欸!”
提起斷子絕孫,村長身後的董姓男人們叽叽喳喳又開始發表言論,方言夾雜幾聲官話,大約意思是打死趙睦和高仲日,把女人追回來。
大家情緒越來越激動,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最先按捺不住,撥開村長,揮舞着手中鐮刀一騎當先沖過來。
高仲日下意識舉刀防衛,身邊人影一閃,衣袂帶起微風拂過高仲日觸覺,須臾後,趙睦身影出現在壯漢身旁,手中橫刀已縱向插穿對方喉嚨,幹脆利落,沒有半點拖泥帶水。
咣當一聲,鐮刀掉在堅硬版築路面,吵嚷叫罵登時消失,現場所有人詭異地安靜下來,俄而,俄而,液體砸在路面上的聲音突兀響起。
“啪嗒”——
“啪嗒”——
“啪嗒”、“啪嗒啪嗒”……
速度越來越快,後頭幾乎連成血注流下,是鮮血順着刀身上的放血槽流淌出來。
目之所及,所有人都在看着趙睦,以及被一刀穿透脖的壯漢,更吓人的是,沒人看清楚趙睦這一刀過來是如何插透對方喉嚨的。
這廂趙睦粗氣難抑,她也是發了狠要威懾對手,不然若是等對方失去理智,千餘人拿着砍柴刀鐮刀鐵鍬等武器撲将上來,她和高仲日絕對讓亂刀砍成肉泥,為保自身,她只能是用盡全力一刀下去。
結果用力過頭,刀卡對方骨頭間,有些拔不出來。
擡腳把對方往敵人方向踹,發狠一腳下去,壯漢撲通仰面倒地,脖上熱血噴薄而出,正當面滋了趙睦滿臉。
壯漢沒當場死亡,渾身痙攣抽搐着仰面倒地,喉嚨的刀口血注噴老高,他嗓子裏還有咕嚕咕嚕的血咕嚕聲,那是人臨死之前才會發出的聲音,混着血液,聽起來尤其駭人。
噴到臉上的血順臉頰直往下流,趙睦擡眼看對面,橫刀指向地上将死之人,嗓子粗粝似被鋸子鋸着,嗬嗬喘息,猶如閻羅:“有膽敢前追半步者,有如此人!”
這一刻,陰鸷、狠辣、暴戾等所有陰暗情緒噴礴而出,幾乎要沖昏趙睦頭腦,萬幸,血剛噴到臉上時是熱的,時刻提醒着趙睦,剛剛她捅了刀子的,是個活生生人。
不待趙睦話音落下,肉眼可見,對面董家寨人紛紛往後退去半步,仗人勢的犬都垂下尾巴嗚咽,連沒看見趙睦正面的高仲日,也都被那幾乎要拉着所有人一起去死的淩厲背影吓到。
照此事态下去,場面已算控制住。
人算不如天算,便在此時,比大家跑慢的董黑才,騎着不知從哪兒弄來的賴驢子噠噠噠追至。
也不管前面正在發生何血腥人命事,他大聲哭着撥開人群來到最前面,往地上一坐,手裏甩着個不知道什麽破玩意,只管聲嘶力竭放聲痛哭:“你們這些強盜,畜牲,打着公門名義搶走我婆姨,還把她強上,你們是畜牲啊!!!”
這句話就像一個碎冰塊掉進熱油鍋,場面頓時噼裏啪啦炸開花,千餘董家寨人怒不可遏,揮舞着手中武器前仆後繼沖上來。
最不想要的情況還是發生了,趙睦和高仲日猶如無邊大海上兩葉孤舟,身影頓時消失在寨民們的滔天駭浪與狂風暴中。
打殺聲響徹天際,結束了黎明前的徹夜安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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