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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國子監下廣文館助教夫子皇嘯秋跳樓死谏風波,随結案書公開而悄無聲息結束,人們除了唏噓外別無其他,只有皇嘯秋家眷在收到國子監司業索吟給予的慈善補助後,一家老小離開汴都回了老家去。

大理寺在寺卿“鐵判官”鐵彌帶領下照舊每日忙碌不休,趙睦成天不是埋頭苦做作公務,就是東奔西跑奉命出公差,總歸就是個不着家。

劉啓文曾與大家有約定,每月最後那日出門聚餐敘舊,四月底時,因他自己跑生意撒丫子去了東邊沿海,不在家,這幫昔年同窗再聚首是在五月底。

五月底,入了伏的天,即便至夜裏來,仍舊熱到走一步路流一把汗。

今年怪哉,夏來尤其熱,汴都三大冰窖冰塊幾乎脫銷,北地庫存源源不斷往下運,仍舊供不應求,冰價因着市場需求而一翻再翻,酒樓花在冰塊上的錢最後無疑都攤派在酒水飯菜裏,放眼去看,整個汴都四市物價都有擡升。

趙睦翻看酒水菜價基本四成漲幅的呼索牌,有些啥都不想吃,天氣熱,胃口不好。

待別個都呼索罷,趙睦百無聊賴把呼索牌倒扣在桌邊,夥計過來時擺了擺手讓他收走,吳子裳見狀,向夥計加報一份米酒小湯圓,熱天裏趙睦胃口不好時,多少會喝些稍微放涼的米酒小湯圓。

那廂,胡韻白瞧見了,往這邊看過來,眼神往阿裳另一邊偷瞄,嘴賤打趣問:“小阿裳最近不是減重不吃甜食麽,米酒小湯圓可甜喏,仔細減下去的重再立馬吃回來。”

吳子裳笑應:“你吃麽?也給你點一份,不麻煩的,随口加上就妥。”

“……”胡韻白噎住。

惹得劉啓文哈哈笑他,“你說你沒事惹阿裳弄啥,嘗到她厲害了吧?”

胡韻白讪讪笑,眼睛繼續往吳子裳另一邊瞟,稍加留心會發現在坐的劉啓文、高仲日、淩粟、還有劉啓文的另外一位少年友人桂生,都和胡韻白一樣,自進來坐下開始眼睛不時往阿裳左手邊瞟。

今個老友聚會新加入位大美人,三思苑老板、吳子裳舊友王靜女,她坐在吳子裳左手邊,并沒有端拿着,然則氣質斐然,與阿裳的随和親切不同,王靜女清冷,便算半句話不說坐在那裏,仍舊是全場焦點。

不知出于何種心理,又大概因為都是坐在吳子裳身邊,劉啓文高仲日等人不約而同在心裏給趙睦的清隽和王靜女的清冷生出些許比較來。

平日裏兄弟們之間講頑笑時也常把見到的美人和趙睦比,譬如有次胡韻白會說:“我在流筝館見到位美人,只是可惜不知是誰府上千金。”

劉啓文會随口問他:“美人?多美,有咱個長源好看?”

胡韻白答:“相貌較六分,氣質則不及。”說完再嘀咕:“咋還動不動與長源比,你莫要對姑娘家要求如此苛刻。”

這回大家終于發現了能和趙睦一較高下的人,氣質好的人相貌即便不太符合大衆審美,那也不會輸到哪裏去。

單看王靜女容貌時,也不會覺得是何種傾國傾城的美人,然則加上那身清冷氣質後,人整個變得不同,似一潭面水葫蘆中間綻放的一朵蓮花。

亭亭淨植。

高仲日淩粟雖內斂,劉啓文和胡韻白很是活泛健談,席間雖沒有氣氛特別高漲,然則吃也好喝也罷,雅間裏總有話題在聊,衆人也不停把王靜女往話題裏拉,對這位新來的美人展現出莫大熱情。

王靜女反應平靜,注意力只在吳子裳身上,胡韻白等人反而更殷勤。

因是自己把人帶來的聚會,吳子裳過程中時刻在注意着王靜女,目光半點不曾往右手邊去,趙睦喝兩盅米酒湯,坐須臾,借口洗手出雅間,菜碟裏更是幹淨得連滴菜油子都無。

約莫一袋煙時間後,淩粟獨個找出來。

“就知你在這裏躲清淨,卷煙,來一根?”淩粟從腰間煙包裏摸出兩根自己卷的煙卷遞過來,與趙睦并肩站在朱漆欄杆前。

覆道上通風涼快,往上擡眼能看見夜幕上又大又亮的月,往下低頭能看見燈紅酒綠的汴都,這種體驗其實挺奇怪,好像除了頭上日月,萬民都在腳下,淩粟不喜歡這種感覺。

如此高且視野開闊的覆道不是誰都能上來,沒權沒勢小老百姓只能遙遙望朱橋,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走上來,看看高處的汴都好風景。

“屋裏用着冰,太悶,出來透口氣。”趙睦看遞到面前的煙卷,稍微猶豫,擡手接下一根。

“今年比去歲夏熱不少,這都是才進伏,至中伏大伏天,老百姓可該咋個過呢。”淩粟嘀咕着,從腰間摸出砺石,又換成火折,叼着煙卷先給趙睦點,而後才點自己的。

煙絲是在世宗時期,朝廷與南邊隔海之國建立邦交後,才從海上傳入大周,周人聰明,沒幾年便學會自己種植煙絲,并且搗鼓出各種抽煙絲的享受法,用煙袋抽則有旱煙水煙,更便捷些有葉子制、黃紙制外皮所作卷煙,花樣層出不窮。

這玩意在大周流行也不過才兩三代人,男男女女們可就被它深深折服,即便大夫發現抽煙絲者多患肺病,甚至有死于抽煙者,這些問題仍舊影響不了民衆對它的熱愛。

以往有“酗酒”之詞,現有“嗜煙”之說,酗酒者形容以“酒鬼”,嗜煙者謂之曰煙徒,“徒”字亦含貶義色彩,譬如“賭徒”“兇徒”“歹徒”,可見煙徒委實不是啥好稱呼。

趙睦象征性輕輕抽口煙絲,紙煙卷便被捏在指間靜靜燃着星紅點。

她眺向遠處迷離燈光:“其實也不用犯愁,當官麽,當的就是解決問題,朝廷公門做好該做好的提前事,剩餘的萬變不離其宗,不過就是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換誰來都是如此。”

其實趙睦并不抽煙絲,任何可能形成習慣或愛好的行為,她都不深觸,之所以會接淩粟煙,一來是因為此刻心情的确有些不好,二來,官場上讓煙讓習慣,即便自己不抽,也養成習慣接住別人讓的煙,因為接的不是煙,是面子。

官場也好,商居也罷,甚至包括尋常百姓往來,男人與男人間最好的開頭就是讓根煙,借個火,煙也随着人階級階層不同而生出高低貴賤,讓的煙越好代表讓煙者越有錢,受讓者越有面子。

真正門閥世家并不會理會這種不可理喻的所謂不成文規矩,可是也挺沒辦法,與他們接觸的不僅僅只有門閥世家,他們打交道的,更多是會把“煙越好代表身份地位越高越有錢”視為準則之屬。

慢慢的,習慣便綿延開來。

柴周國祚綿延至今,真正意義上的門閥世家嚴格說起來只剩下一家,那就是逐漸淡出國朝權利中央的林郡王府。

在林家面前,什麽黨山賀氏、泊陽青田趙氏、博懷謝氏、甘北劉氏、建康白氏之類,統統排不上號,當年鞠氏發家,還是靠着與林氏沾點拐彎親故,在林氏幫襯下才于官場站住腳、在汴都落下根。

再往遠說,高祖皇帝開國,三顧茅廬請林氏,林氏承認了柴氏天下,派子弟入朝為官,大周才繼承到“正統”之名義。

皇帝禦六合與世人行事相同,最講究的無非“正統”二字。

對着虛空吞雲吐霧片刻,淩粟眯着眼睛看下頭繁華街道,毫無征兆道:“我快成親了。”

“啥時?”趙睦扭頭看過來,彼時指間煙卷燃出一截煙灰,她懶得彈掉。

“倆多月後,”淩粟垂手把煙灰彈在腳邊,默了默,道:“欲請你作傧相,但後來又仔細想了想,覺着不合适。”

趙睦笑出聲,嘴邊梨窩一閃,手一動,煙灰自己落了下去:“怎麽着就不合适?不管你要大紅封哩。”

遇見紅白事請人來幫忙時,事後主家都要給錢作犒勞感謝,俗話稱之為紅/白封,因幫忙程度不同,封子裏頭的錢也多少不一。

話是這麽說,淩粟覺着不合适的原因趙睦心裏也清楚,階級不同的兩個人交游最好不帶上人情關系,否則本就有些複雜的情況會變得更加複雜。

其實人與人間,無論是友情也好、親情愛情也罷,都擱不住磋磨,不是大風大浪的那種磋磨,相反越是大風大浪越是考驗出情比金堅,真正毀掉兩人、兩家關系的,基本都是不值一提之雞毛蒜皮小事的層層疊加。

等到後來關系走到盡頭時,你會發現自己根本說不上來選擇結束關系的直接原因,小事件件積累,最後遇見個導火索,呲啦一點,炸了,結束了。

淩粟用力抽口煙卷,往外吐煙霧時順便也長長嘆氣:“禮部那些人知我與你認識,每遇事都來找我,欲使我去大理寺尋你走關系,且不說那些雞毛蒜皮事連汴都府都不值得去,重要是,不能讓他們覺着我與你關系好,你說呢?”

“同意。”趙睦手被指尖煙卷燃燒的煙熏疼,煙卷換到另只手拿:“我在大理寺,也有不少人想走關系讓我尋你幫忙辦事,誰讓你們禮部有聘吏呢。”

正常官員胥吏職位通過考試和蔭封取得,禮部因各種原因産生種聘吏制度,可以根據衙署差事需要而直接從民間聘請白衣來做事,做得好的可以憑政績去參加吏部考核,通過則從聘吏轉為正式公門。

真正的尋常百姓因消息資源閉塞而壓根沒這個機會與門路,那些所謂聘吏,初期确實為朝廷吸納到過幾些人才,可聘吏制度發展到現在,聘吏職位上全部都是沒本事考功名又輪不到蔭封關系戶。

提起這個,淩粟和趙睦一同笑出聲,幾分無奈,幾分自嘲。

尋常新舉子入朝為官初期都是滿腔抱負熱血豪邁,連做衣擺都是要前長後短,因為個個腰杆板直意氣風發,要待飽經官場錘煉磋磨和打擊,慢慢認清現實後,才會發展到衣擺制作成前短後長,因為腰背已彎下去,再不似初入官場時挺拔。

淩粟有時萬分慶幸早早被趙睦提醒過官場事,加上自己心思也算得通透,這才避免像其他同期舉子般,當官一兩年,陷進理想和現實的沖突中痛苦不堪。

現在世道處處都在宣揚“成功捷徑”之說,但可笑的是其實聰明人從不需要走捷徑,聰明人自己走的路就是如假包換的捷徑本徑。

淩粟對此感受頗深,“你我有情誼你我知,多謝你能體諒,成親是人生大事,場面上很該邀請你,只恨你我身在官場,只能過後單獨帶她出來請你吃酒,”

淩粟把抽到煙屁股的煙卷摁滅在圍欄上,後退一步作揖禮:“長源吾友,千言萬語,在此一拜中!”

“這是做啥呢嘛,”趙睦連忙把人扶起身,拍他手道:“其實這樣最好,不若你我約定,來日我成親,也不宴請許多人,尤其官場同僚,只過後我請你們夫妻兩個出來吃酒,如何?你們帶着娃娃則更好。”

聽到這些,淩粟咯咯笑起來,爽快與趙睦擊掌為約。

解決罷頭等事,眉心舒展的淩粟好奇道:“你是同你妹吵架了?”

“上月我五妹出嫁,吳子裳心裏難過,我說了她幾句,臭丫頭跟我賭氣。”趙睦把默默燃燒完的煙蒂按滅,煙蒂仍捏在指間,留着尋個廢物簍扔。

“不哄哄?”據淩粟所知,趙睦對他這位妹妹好到要北鬥星絕不給錯摘成其他星,賭氣似乎不曾有過一賭月把時間都還沒和好的。

趙睦輕輕挑眉,擺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十六大的姑娘,又非無知稚子,許多事得她自己想明白,世上沒人有義務天天哄她開心。”

“趙大公子?”

——稱呼聲從僻靜的覆道入口傳來,打斷了剛準備開口的淩粟,吸引來趙睦目光,是王靜女。

她站在覆道入口,稍微欠身禮:“有幾句話想與大公子說,不知可否得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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