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38

一場比賽結束，邵野從場地上下來，鐘淮徑直走上前：“熱不熱？”

邵野拿紙巾擦汗：“還好。”

跟邵野就沒那麽多顧忌，鐘淮問道：“運動會缺人報項目，你報嗎？”

邵野視線徑直越過他，望向羽毛球網那邊，秦毅正在跟人胡侃，保證入股不虧，對面那人表情生無可戀。

他不答反問：“這件事不是歸秦毅管？”

“是。”鐘淮有些無奈，“但他不敢跟你說，委托我來問。”

籃球場邊界與操場遙隔一個草坪，場地邊界用桦樹隔開，秋風拂過，葉子打着卷兒往下落。

邵野嗯了聲，沒有多餘的話。

鐘淮斜睨他，抱手道：“嗯是什麽意思？”

“答應的意思。”邵野淡淡道，“讓你來問，我有選擇的餘地？”

兩人認識那會兒邵野對鐘淮不那麽好，那是因為他對鐘淮初始印象分不高，但到後來，他都沒怎麽跟鐘淮說過不字。

鐘淮唇角沒忍住溢出絲笑：“不用顧慮我，你想報就報，不想報就不報，運動會這個事自願平等。”

邵野腳步微頓，他擡手，輕輕撫過鐘淮側臉邊，拿下一片葉子：“我自願的。”

在邵野手指落下時，鐘淮不自覺伸手，兩人的手在半空中一觸而過。

操場上好幾個班在上體育課，很多人在打球運動，不遠處籃球場上有大片歡呼聲。

Advertisement

沒人注意到這邊兩人手指溫度短暫傳遞，隐秘而細微。

第二天是周日，秦毅他們又去了阿香面館蹲守水先生。

鐘淮接到電話時剛做完一套英語卷子，趕過去時，秦毅蘇廷圍着桌子，點了幾碗面，還有啤酒。

“我想算算這次咱們運動會能不能靠玄學得第一，”秦毅伸手撐着腦袋，無精打采道，“這回運動會隔壁班還嘲笑我們呢。”

秦毅嘴裏的隔壁班指的是四班，也是陽光班，理科陽光班一個年級只兩個，每個班四十人，競争挺激烈，因為每次成績都比不過，這回試圖在體育上碾壓他們。

四班體委看見秦毅後笑眯眯地問：“你們班這回有五個人參加嗎？”

當時要不是周圍人攔着，秦毅就要回去拿運動會報名表晃瞎他眼睛。

秦毅郁悶地倒了口啤酒，悶了。

鐘淮走過去時，一大堆人圍秦毅身邊插科打诨。

秦毅一看見鐘淮來了，把啤酒杯往下一蓋：“淮哥，你說今天水先生會來嗎？”

周圍人自發給鐘淮讓了個位置，他坐下：“找他靠玄學改命？”

秦毅喝得有點飄，看人晃得很：“對，對！”

鐘淮曲起手指，在鼻尖摩擦了下，他自己都不知道水先生業務居然拓寬到這種地步。

“做人得有自信，”鐘淮冷靜道，“你是不相信我們班上的人嗎？”

秦毅暈暈乎乎道：“你是說去年跑倒數第一的王剛同學？再或者是在操場迷路的李遠同學？”

鐘淮：……

原本要說出口的話就這麽堵在嘴裏，鐘淮忽然覺得，偶爾相信下玄學也沒什麽問題。

他拿起啤酒杯，哐當倒了一大杯，陪秦毅一塊幹：“有一句話叫重在參與，老秦，你顯然思想覺悟還是不夠。”

“我不要什麽思想覺悟了！”秦毅小聲道，“我只想贏。”

鐘淮仰頭又灌了口啤酒。

讓他幫忙看看未來還行，但要是想用玄學幹擾命運，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多喝點酒，”鐘淮最終道，“夢裏什麽都有。”

秦毅不由得悲傷落淚。

旁邊朋友在一邊跟着道咱們輸了又不丢人，勝負欲弱點沒什麽關系。

最後聊着聊着又講到運動會後的月考，聊到班上誰對誰有意思，聊老師間的八卦。

鐘淮時不時插兩句，過一會兒便沒了聲音。

他趴在桌上，呼吸清淺，看樣子睡着了。

都吃完東西了也沒等到水先生來，大家打算走，把鐘淮跟秦毅送回去，但沒想到鐘淮頗為不配合，最終動靜鬧得大，蔡婆婆聞聲走出來，說可以把鐘淮放她這兒醒酒，他們先走。

幾個人商議了下，見實在沒法兒把鐘淮帶走，于是給老太太留聯系方式。

老太太把鐘淮架到後面休息室裏，少年攤在柔軟座椅上，頭歪在一邊，他衣服堆起些許褶皺，手指垂下，臉色發白，碎發遮住眉眼，看不出到底醒了沒。

她擰了個毛巾，幫他擦拭額頭，臉頰。

暖光下，老人臉龐慈祥，銀發白斑，溫暖可親。

鐘淮忽然伸手握住她，喃喃喊道：“奶奶。”

老太太面色微滞，她忙應道：“哎。”

鐘淮微仰頭，脖頸彎出截脆弱弧度，他迷糊不清道：“我好像喜歡上了一個人……”

老太太坐在一邊，知道他說的是誰，她咧開嘴：“奶奶知道了。”

他偏頭，眼裏依稀有亮光閃過：“我很高興。”

人似乎只有在喝醉情況下，才會說出平時不會說的話。

這時候的袒露，無關夢境，無關其他。

“嗯。”老太太輕輕摸他頭發，把碎發往旁邊捋，“奶奶也很高興。”

鐘淮後面又低喃了些什麽，他一直攥着她手，不肯松開。

老太太在旁邊一直照顧他，眼神裏暗含心疼。

接到電話時，邵野剛吃完飯，碧水清池，萦繞桌邊，錦鯉游動，整個包廂內萦繞暗香。

“鐘淮在您那兒？麻煩照顧一下他……我馬上過去。”

挂電話後，坐對面吃飯的宋陸羽擡眸望他眼，雙手交叉合十：“鐘淮？”

邵野拿起外套起身，動作利落。

宋陸羽困惑道：“你不是昨天才說他心懷不軌，要跟他保持距離？”

“他喝醉了，”邵野簡短道，“我去接下他。”

看着他離開背影，宋陸羽喃喃道：“我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你了。”

最近好友變化太大，跟以前完全不一樣。

順手結完賬後，邵野往阿香面館趕。

老太太并沒有等多久，簾子被只瘦長的手掀開，旋即一道高挑修長人影走進來。

“我是他朋友，”邵野望向歪倒在躺椅裏的人，“感謝您照顧他。”

老太太笑了笑：“不止是朋友吧？”

走到鐘淮身邊的邵野一頓，他眉眼輕擡：“您這話什麽意思？”

老太太眯眼，手肘搭在桌上，一雙眼睛沒有普通老人的渾濁，反倒很清亮，她唇角微彎：“阿淮都告訴我啦。”

邵野知道鐘淮馬甲，也知道他經常愛來這家店，但沒想到他跟老太太關系好到這種程度。

鐘淮全都說了？

邵野罕見愣了下：“既然他都說了……我以後會好好對他，您請放心。”

不管鐘淮跟老太太關系如何，他在學校保密至如此地步，但願意跟老太太全盤托出，想必她定然是他極為重要的人。

老太太唇畔笑容加深：“你為什麽不問我跟阿淮是怎麽認識的？”

邵野将鐘淮傾倒在一邊的腦袋正了正，讓他睡得更舒服些，然後才開口道：“您願意說我就願意聽。”

他從來不是個會去主動打探別人隐私的人。

“那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老太太想了想，語速緩慢，像是在火堆旁邊講故事，“你可以把我看成他半個奶奶。”

老太太最先開始被趕出門時靠撿垃圾為生，好不容易攢了些錢，房東見她可憐，算扶貧性質把面館租給她，一個月象征性收點錢。

她雖會做飯，但一個人張羅個攤，而且沒什麽做生意的頭腦，其實賺不到錢，勉強溫飽而已。

那天晚上，她如往常一樣因為上晚面跟客人道歉，一個人蹒跚收拾，忙裏忙外。

快要收攤時，本就蕭索的天氣氣溫驟降，飄起小雪。

她腿腳不方便，不甚靈活地把椅子往裏搬，等搬完一躺再出來，最後張桌上，坐了個好看小孩。

小孩年紀不大，不過十來歲出頭，他一個人坐在雪花飄零的夜裏，對她道：“我想吃碗面。”

老太太已經收攤了，再重新開鍋得忙活大半天，她為難道：“你明天再來吧？”

仿佛眼底最後一點光熄滅，小孩僵坐許久，艱難道：“我想……我只是想……吃一碗面。”

仿佛有人掐住他脖子，連說話都變得艱難。

過了會兒，小孩從椅子上跳下來：“那我明天來。”

他背影小小一團，走出去幾步，仿佛就要被夜吞噬。

那一刻不知怎的，老太太忽然心軟，想起自己孫子。

她重新喊住他：“你等一等。”

老太太重新回屋裏，給他做了碗面。

面盛上來時散發熱氣，老太太道：“去屋裏坐着吃，裏面暖和。”

小孩已經凍得面色發白，被濃重寒氣包裹，他固執搖頭，說不用，然後拿起筷子開始吃面。

他吃得很慢，好似并不太餓，雪逐漸變大，鵝毛紛紛。

小孩一口一口往嘴裏塞面，忽然，滾燙的淚毫無預兆從臉頰落下，滴在面湯裏。

他手指僵硬，整個人都凍得發抖，卻還是一直往嘴裏塞面。

眼淚越落越多，他哭得嗆住，不斷咳嗽。

老太太站在門邊看他，從來就沒見過一個人能哭成那樣，她幾乎都要懷疑他下一秒會斷氣。

他邊哭邊打嗝，吃完整碗面。

等小孩走後，老太太去收拾他吃完的面碗，她伸手探了探碗溫度，冰涼如鐵。

碗下面壓着張整齊的十塊錢。

她一邊嘆氣，一邊收東西，不遠處電線杆子動了動，從後面跑出來個渾身落滿雪的女人。

女人往小孩方向望了眼，又跑到老太太這邊：“您好您好，剛才那是我家孩子，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可以嗎……”

剛才那小孩叫鐘淮，自幼跟奶奶關系好，可惜長大後忙于學習，時間越來越少。

有天鐘淮在去興趣班路上接到奶奶電話，奶奶很高興地跟他說樓下開了家面館，問他什麽時候有時間來看她，她請他吃面。

鐘淮說他沒有時間，他要學很多東西。

誰知道，那通電話是他最後一次跟她講話。

當天晚上，奶奶下樓買面時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下來，突發腦溢血，沒有搶救回來。

那碗面，是給鐘淮準備的。

也在同一天，小鐘淮在去興趣班路上發生車禍，他甚至都沒有見到他奶奶最後一面。

等他清醒能下地後回到老家，看見的是放在桌上那碗面。

當時小鐘淮什麽都沒說，葬禮如期舉行，他整宿沒睡覺在外游蕩，直到遇見這家面館。

他在那兒坐着哭完吃下整碗面，女人在電線杆沉默看他。

女人拜托老太太，如果他以後還來吃面，麻煩多照顧照顧他，他那麽小一個孩子，她不放心。

說話的時候，女人眼眶微微發紅。

她朝老太太深深鞠躬。

事情果真如女人所預料的那樣，鐘淮隔三岔五會來，有時候會幫老太太做事，但他什麽都沒說，仿佛只是看老太太不方便，順便幫忙而已。

那天起，一條鮮明分割線出現。

奶奶死前，女人為鐘淮前途着想，拼命給他報補習班，三令五申他要乖要聽話，不要跟壞孩子交朋友，她把他所有時間都填滿。

奶奶死後，掩埋許久的矛盾爆發，小鐘淮拒絕去上一切補習班，他變得叛逆，張揚，性格尖銳。

他翹課，沉淪，跟一些不好的人混跡在一起，仿佛就是想跟女人作對。

但他可能永遠都不知道，他每次來面館時，女人都默默跟在後面，躲在電線杆後看他，在他發現前靜靜離開。

“他一直都把我當奶奶，這個我是知道的。”老太太略帶傷感地笑了笑，“正好我也見不着孫子，索性把他當自己孫子。”

“後來啊，時間處得久，面具戴久就摘不下來了，我好像真成他奶奶了。”

屋子裏格外安靜，簾子時不時被微風拂起，一牆之隔的廚房裏，雪白面湯炖得咕嚕冒泡，散發香味。

鐘淮不知不覺昏睡過去，邵野一手攬着他肩膀，他靠在他身上。

中間幾度，邵野聽得心尖發疼，想回去抱抱那個在雪夜裏泣不成聲的小孩。

“跟你說這些是想說，”老太太看向沉睡的鐘淮，眼神柔和，“跟你在一起他很開心，淮寶只要開心，我就支持他。”

邵野喉結輕滾，鄭重道：“謝謝您跟我說這些……我跟阿淮都會好好的，我保證。”

從邵野進門起老太太就在觀察他，她能感受到他對鐘淮的在意。

她再次笑了：“好啊。”

下一章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