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水獺

水獺

岳清商好似全無覺察，神情不動，仍在專心奏琴。過了一會兒，水花四濺，從他背後再次探來“黑爪”，想将他拖入水中——卻在這一刻，岳清商反手一抓，以雷霆之勢把作亂的水獺拎出了水面。

紅蓮“噠噠”叫了幾聲，就喪氣地垂下小腦袋不動了。他沒有動用靈力，否則不會被輕易捉到，可岳清商的動作也太快了吧……

岳清商拎着這只胖乎乎的、皮毛油光水滑的大水獺，什麽話也沒說，只收起了琴，取出一塊潔淨的軟布，替水獺和小貂分別擦幹了毛。而後，把它們并排晾在船頭。

紅蓮肚皮朝天，懶洋洋地躺着。也許是變成了水獺的緣故，忽然想吃魚，他就一爪撕開自己的介子，拿了條小魚幹出來抱在懷裏慢慢地啃，還分了身旁的小貂一條。

晚風吹拂，輕波蕩漾，啃完了小魚幹，紅蓮就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忽然身體被一雙溫暖的手托住，整個兒翻了個身，讓它改為趴在了船板上。

“嘎……嘎……”水獺蹬了蹬小短腿，表示抗議。

岳清商不理它的委屈，淡淡道：“翻個面，毛才會幹得快些。”

“你是故意的，你就是不讓我睡嘛……”大水獺終于忍不住口吐人聲，變回原形，一頭撲向岳清商，在他懷裏蹭了蹭。

紅蓮身上的衣衫還沒幹透，他就是要把岳清商的衣服也弄濕。他抓着岳清商的袖角，仰頭對上那人的眼睛，道：“我剛才想拖你下水卻被你抓住，說明你彈着琴，心裏卻在提防我！你不是一直對我說，彈琴時需心神專注，不能思緒浮動，想東想西嗎？哼哼，你看你，也沒有做到呀，你還老是說我……”

紅蓮說得振振有詞，因為岳清商的确是跟他這麽說的。

“我與你不同。”岳清商卻無羞愧之色，微微一笑，随手從他發間摘下一枚細小的藻葉，“我彈琴時，心或許在思索他事，琴意卻連綿未斷。而你，心思一移，琴意也随之斷了。你若有一天能達到我的境界，自然也可以在彈琴時一心二用。”

“是嗎？”紅蓮聽得半信半疑。

他依在岳清商懷裏，透過沾濕的衣物貼着那人溫熱的身體，忽然“咕嘟”咽了一口口水……

他想吃杏仁酥酪了。

将小舟泊在漁村碼頭，他們這一晚在村裏借宿。

第二天順水漂了一個上午，午後棄舟登岸，徒步前去臨江的大城石陵。

甫一踏進城中，紅蓮便察覺到某處透來陰冷氣息。他朝岳清商看了一眼，對方也皺了皺眉。

好像是鬼氣。

“去看看。”岳清商道。

他們要去的地方并不遠，走到街角，就已看見許多人圍在一戶人家前議論紛紛。紅蓮以為岳清商要帶自己直接進去，他卻先停步，向身旁人打聽起來。

原來，這兒原先住着對孤兒寡母，也是苦命之人。自從遠方親戚投奔來住，沒到半個月，幼子溺水而亡，當娘的也随後自缢而死，宅子就讓親戚占了下來。本來無憑無據的，鄰居們也只是在背後指指戳戳，誰知……

今天一早，就見這家院門洞開，漫出的污血一直橫流到街心。有膽子大的進去瞧過，宅子裏的三口人都在一夜之間暴斃，死狀凄慘。

岳清商聽完，道了聲謝，紅蓮見他先悄然施了個障眼法，才牽着自己走進院中。

青磚地上留着大灘大灘的血，血色已化作黑紅，屍體則不見了。

陽光仍照在院子裏，只是灰蒙蒙的，像被一團看不見的陰雲遮擋。

紅蓮的目光四處掃了一掃，定在一處，笑眯眯道：“我看見了！”他還沒有親眼見過鬼物呢，乍然見到，就像瞧見了一樣新奇的點心，滿心歡喜。

荊釵布裙、婦人模樣的女鬼，也應聲顯現出來，一雙只見眼白的鬼目，望向了紅蓮，她探出手來，沾着斑駁血跡的十指尖尖長長。

她因沖天的怨恨化為厲鬼，為自己和孩子報了仇。如今，對一個無辜者，也已抑制不住殺心……

紅蓮還在看稀奇，“铮”的一響，獨幽琴飛出，橫于身前，岳清商伸手撥弦，琴音驟起。

是非對錯，沒有必要再論了。既然恩怨已了，就輪回去吧，何必再生罪孽？

這支鎮魂曲，可将女鬼渡入輪回。

然而，琴音堪堪奏響，他身邊玲珑可愛的小童，就朝面容陰森的女鬼迎了上去，嘴巴忽然張得好大，啊嗚一口。

“啊……”

女鬼尖厲的慘呼戛然而止，她已被紅蓮吞了下去。

第一次吞食鬼物，紅蓮發覺，怨恨、憤怒、絕望……種種情緒，都随着那消散在體內的女鬼湧入了他的靈識中，讓他的心也感受到了這些痛苦。

好難吃。

這種新點心一點兒都不好吃。

“嗚，又苦又澀的，難吃……”

紅蓮跑回來抓着岳清商的手，委委屈屈地抱怨。

岳清商嘆了口氣：“往後不要亂吃東西。遇上鬼物，由我渡化就好。”

他本想對紅蓮說教一番，這女鬼雖傷了人命，也算情有可原，用不着趕盡殺絕……進了紅蓮的肚子，就是魂飛魄散了。不過，紅蓮既然這麽說了，以他的脾氣不會再吃，倒是不用自己再多話。

紅蓮乖巧地點頭，可那些讨厭的情緒，仍萦繞在他神識中，留下酸苦的餘味。

以後再也不吃什麽厲鬼了……

見他皺着小臉，怏怏不樂，岳清商牽着他走到街邊，同叫賣的小販買了一串紅彤彤的糖葫蘆，遞給他道：“吃吧。”

紅蓮咬了一顆下來，嗯，甜滋滋的。他不一會兒就吃光了，亮晶晶地望着岳清商：“我還要！”早就把那只女鬼抛在腦後。

“吃多了會傷牙。”

“本座又不是那些凡人，牙齒堅比金鐵，怎麽可能會傷到嘛。”紅蓮不依。

岳清商道：“別吃零嘴了，已到了午飯時候。”

“好，去吃午飯！”一句話就把紅蓮安撫下來。

岳清商看來對這石陵城也很熟悉，在城中幾拐幾繞，帶着他步入一座店面古雅的酒樓，在樓上入座。等菜的時候，紅蓮發覺鄰桌的兩個罩面紗的凡人女子，正頻頻往這兒瞟，直白地打量着岳清商，還含着笑交頭私語。紅蓮雖生得漂亮，到底年齡還小，相貌清俊、氣度沉凝的岳清商，更招引她們的目光。

兩名女子眼神火熱，紅蓮雖然不懂其意，卻莫名地心中不快。

“那兩個人在偷看你，我不喜歡！”紅蓮小聲對岳清商道。

本座的人，憑什麽給她們肆無忌憚地看……

那兩人的視線，岳清商自然也有覺察，他只溫聲對紅蓮道：“先賢有雲，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不合禮數的事情，便不要去做。今日她們所為讓你心生不快，他日換在你身上，你也要記得這個道理。”

見他不以為意的樣子，紅蓮有點兒不開心地道：“我能不能教訓她們一頓，不許她們再看？”

“不能，”岳清商平靜道，“眼睛長在她們身上，你是管不了的。”

岳清商不讓自己動手，紅蓮只好聽話，可還是忍不住，瞪了回去。

兩女就見那坐在谪仙般的男子身邊的小童，忽然回過頭，惡狠狠地瞪了過來。這孩子生得玉雪可愛，雖眼神兇惡，也不讓人害怕，反倒像一只張牙舞爪的小貓。她們不由捂嘴輕笑。

紅蓮正要炸毛，已聽到岳清商道：“你猜，這道菜叫什麽？”

一道熱菜已送到桌上，散發着誘人垂涎的香味。

紅蓮不知道岳清商是有意轉移話題，心思立馬回到吃食上，瞧了瞧，又拿筷子夾起一塊肉送入口中：“是炖鴨嗎？”

“這道菜叫做神仙鴨。”岳清商微笑道，“滋味鮮美，超于凡俗，故而取了這麽個名字。別看它樣子尋常，做好這道菜，要費不少工夫，料理淨了整鴨後，還要在鴨腹中填入火腿、冬筍、口蘑，上鍋蒸三炷香的時間。一刻不能多，也一刻不能少。”

說話間，陸續上了好幾道菜，紅蓮嘗了個遍。嗯！岳清商果然帶他來了個好地方，這家館子的口味不錯，紅蓮吃得好痛快。

有些菜的典故，岳清商還會講給他聽。

“你怎麽會知道這麽多呀？”紅蓮不禁問。

“因為我比你年長了三千歲。”

紅蓮咬着筷子，想了想道：“那我三千年後，也能懂得和你一樣多嗎？”

“只要你多加留心，自然是可以的。”

“唔……我三千歲的時候，你豈不是六千歲了？那你不是永遠都會比我懂得多啦？”紅蓮眨眨眼睛，望着岳清商。

不待他開口，小魔物便很快想通了什麽，綻開笑顏：“沒關系，反正你會陪着我，你懂得多些，不是正好！”

岳清商沒有答話，只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