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九回(蟲)

第10章 、第九回(蟲)

今夜生意不錯,一壺酒沒喝完,酒攤上就多了十幾個人。

都是豪爽豁達的玄劍男兒,也不管認不認識,內門外門還是真傳記名,端起酒來就是朋友,天南海北的總能聊上。

酒過三巡,衆人已是微醺,攤主還在大着舌頭,說着他當年是如何憑着僅僅築基期的修為同猴王讨來這猴子酒的秘方。

右側一身形魁梧的弟子是神智堅毅之輩,只眼神微微迷離,向修為尚淺的同門說着自己如何以三靈根的愚鈍資質拼着最後一絲執着不肯放棄,終于在壽限将近時成就上品金丹,得入內門。

左側一矮瘦男子,聲音細小,看着膽怯懦弱,卻以細作的身份潛伏魔門數十年,半生經歷坎坷,堪稱波瀾壯闊。

每個人都有故事,卑微坎坷的人生也在努力地匍匐向前,那是一種欣欣向榮的生命力,是朝陽旭日,是春風萬裏。

鳳盷的一生有一半的時間都傾軋在高位者的陰謀權勢裏,鳳盷從來懂得利用人性的貪婪與軟弱,卻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聆聽過衆生的祈願與悲歡。

鳳盷不由想起兄長,那個總為蒼生奔波而疲憊不堪的身影。

年幼的鳳盷對兄長最大的怨恨便來自這卑微而渺小的蒼生。

毀滅是既定的命運,所有努力與犧牲都是無謂的掙紮,蒼生于鳳盷的概念只不過是兄長身為太子所不可推卸的沉重責任,但更是将兄長從他身邊搶走的罪魁禍首。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鳳盷想他永遠無法懂得兄長那顆仁慈而悲憫的心。

從前的鳳盷不懂,現在他也不想懂。

但試想若兄長為之付出努力并撐起的一片天地之下,庇護的盡是這樣的人,鳳盷想,那或許他的怨恨多少會消弭一些。

二師兄喝了不少,拉着小胖瘋瘋癫癫地說着什麽,盡是別人聽不懂的話。

小胖抱着酒盞,時不時偷偷舔一口,然後就沖着鳳盷傻呵呵地笑,瞧着是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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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突然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只傳訊紙鶴,停留在二師兄耳畔,不知說了什麽,二師兄似乎瞬間醒了酒,交代好兩人在這等他,便匆匆離開。

小胖醉得迷迷糊糊,道:“他去撒尿嗎?”

攤主大着舌頭道:“他那頭狼命數又要到頭了,估計又有長生果消息了”

衆所周知,二師兄的狼,是他的命。

鳳盷對此知道的不多,只偶爾聽別人說起過一兩句。

只知道那本是凡人世界中的一只

狼王,連妖獸都不是,與二師兄相識于微末,二師兄對它感情很深,用禁術與天才地寶為其續命,至今已三百餘年。

只是

怕也到了盡頭。那畢竟只是一只來自凡界的、普通的狼。

二師兄尚未回來,鳳盷已醉地有些厲害。

那壇五萬上品靈石的魂水他實在買不起,便給拒了。掏空了身上的東西,才勉強付了那兩滴的酒錢。

只是不想,只那兩滴稀釋過的魂水,竟有這樣的後勁兒。鳳盷從前千杯不醉,如今竟然叫兩滴魂水放倒,是他也所料未及。

傀儡紅雨帶着鳳盷回了山頭。

落地後紅雨放開鳳盷,鳳盷踉跄了一下,晃了晃腦袋,覺得眼前清晰了些,一擡眼就見到天上一輪明月。

碩大的銀盤挂在天上,為整個山頭都鍍上了一層銀霜,山頭邊緣最高處的那株柳樹在風中晃動着絲縧,樹影斑駁如同多情的舞女。

鳳盷有些欣喜,栖梧宮門口也有一株合抱粗的老樹,只是那樹是梧桐,而這卻是柳樹。

鳳盷輕車熟路地爬上樹枝,坐在柳樹第三個枝丫上仰頭望月。

晚風輕拂,吹得鳳盷極為舒服,他輕輕晃着小腿,蹬掉靴子,月光溫柔地撒在鳳盷身上,耳邊是蟲鳴鳥叫,更襯夏夜寂寥,而總有紛亂的思緒在寂寥的夜裏肆意蔓延。

每個月圓之日,是天庭休沐日,兄長會将怎麽都處理不完的公務擱置,踏着月色來陪他。

鳳盷喜歡坐在栖梧殿外那棵梧桐樹的第三個枝丫上等着兄長,那個位置讓他總能在第一時間見到踏月而來的兄長。

數萬年來,兄長從未失約,哪怕幹淨的衣袍下藏着一身新鮮的傷痕,兄長也會笑着走到樹下,接住從樹枝上跳下的鳳盷。

鳳盷最喜歡月圓之夜,因為每個月圓之夜的等待從來都有結果。

倏然一道清冷的聲音在空寂的月色中響起,打斷鳳盷思緒,“你在樹上作甚?”

鳳盷回頭,見是慕韶,酒意稍稍清醒,迷離的眼中閃過驚喜之色,他笑道:“看月亮啊。”

慕韶才注意到,今日是難得的晴天,銀盤一樣的月亮挂在枝頭,仿佛觸手可及。

鳳盷坐在枝頭,赤足露出纖細的腳踝在空中輕晃,眼底鋪着細碎的光,唇角帶笑,月光為他鍍了一層銀紗,不帶一絲人氣,風卷起他的發絲和衣袖,像是此界神話中即将奔月而去的仙子。

慕韶收回視線,薄唇輕起,聲音微沉,“下來。”

鳳盷晃晃赤果的腳丫,扶着樹幹站在樹枝上,背對着月亮,掩蓋在陰影中的唇角越發上揚,不待慕韶反應,便撒手猛然向下跳去。

慕韶瞳孔微縮,來不及思索,飛身上前将人攬到懷中。

鳳盷的笑聲在夜空中回蕩,仿佛無憂無慮的精靈,他說的是,“兄長接住阿盷了。”

慕韶黑眸幽深,輕聲道:“酒好喝嗎?”

鳳盷醉得聽不懂慕韶的不悅,還不滿道:“有些貴,阿盷買不起。”

慕韶道:“喝成這樣,看來手上的靈石還是多了。”

鳳盷熊抱着挂在慕韶身上,似并沒有聽到慕韶的低喃,眨着那雙琉璃一樣的眸子,眼尾因醉意染上紅暈,眼皮上一顆小小的黑痣占去人大半幅心神,鳳盷已經漸漸醉得睜不開眼,嘴中咕哝着什麽,頭直往慕韶頸窩鑽。

慕韶往一旁避了避,鳳盷吐息劃過慕韶耳側,慕韶才聽清鳳盷在說,“兄長,你身上好香。”

丹心殿

掌門收了靈力,從內室走出,對站在窗前出神的高大身影道:“不是壞事。瞧着像是喝了魂水,對他有好處,現在是藥力都浮在他體表,才會發熱,等他吸收了藥力自會醒來。”

慕韶點點頭,眼裏的溫度有所回暖。

掌門覺得稀奇,慕韶生來就無牽無挂因果幹淨,這麽些年也一直冷冷清清無挂礙,少有能令他另眼相待之人。

只是

掌門道:“這孩子資質雖然好,可惜久病纏身,不能修煉。聽聞內門新進的一批弟子皆已引氣成功,眼看将進行下一階段的修煉,若你這師弟仍舊不能引氣,恐怕也無法跟着同期弟子一同學習。”

慕韶垂下眼眸,低聲道:“會有辦法的。”

掌門卻并不看好,“先天不足,病痛纏身,想要入道,難。”

慕韶看着床上沉睡的人,陷入沉思。

掌門的話還在他腦中回響, “……身為親傳弟子,他卻遲遲不能修煉……”

“……先天不足,病痛纏身,想要入道,難……”

引氣入體的課程開了近半個月,同期內門弟子陸陸續續入道成功,他身為親傳弟子到現在都沒有引氣入體,他似乎并不着急,仍舊怡然自樂的樣子。

究竟是真的不上進,還是裝作若無其事?

他或許只是尚不知曉自己的狀況。

可他尚且年幼,真相于他似乎過于殘忍。

但若不告之與他,同期弟子皆已引氣入體,只他一人身

為親傳弟子 ,卻連外門弟子都不如時,又該如何自處?

慕韶陷入沉思。

鳳盷卻在這時醒來,“師兄?”

慕韶收回思緒,低頭看向鳳盷的那一刻,心中已有了決議。慕韶聲音平靜得近乎冷漠,“你可知道自己的狀況?”

鳳盷起身的動作微頓,他自然是知道,只是兄長為何問他?

莫非是因他遲遲不能入道而覺得丢人,可是對他失望?他該怎樣挽回師兄的心……

不過瞬間,心思百轉。

鳳盷低着頭神情陰郁,他不能讓兄長對他失望。

下一刻鳳盷擡起頭望向慕韶,目光堅定,笑容溫暖,“經脈受損也并非不能醫治,我現下雖比同期弟子要慢些,但我陣法符箓學得快,前期我身體不行,以陣法符箓彌補,待我身子修養好了,便是超過他們之日。只是還請師兄莫要對我失望,我會證明給師兄看的。”

慕韶見他竟如此豁達開朗,目光微動,心中卻覺酸澀,他聲音沙啞卻難得柔和,“你如此想便好。”

夜間又見陣雨,窗外的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已是深夜,鳳盷早已入睡,慕韶手中拿着一瓶酒,坐在蓮臺上看雨。

甲一是得天材地寶煉制而成的傀儡,生而便有靈智,幾乎與常人無異。

甲一端着木盤上前,盤中放着一只玉瓶,他小心地跪在慕韶身邊,輕聲開口,“主人,今日還沒用藥。”

慕韶放下酒盞,從那玉瓶中倒出一顆藥丸,玉清王蓮的奇香散開,盯着那藥丸看了半晌,目光複雜,嘆氣,“罷了。”

那一刻他似乎做出某種妥協,“拿下去罷。”

慕韶不得不承認,這個孩子于他是特別的,從見到鳳盷的第一眼,慕韶就知道。

但是慕韶排斥過去的一切,過去既是過去,便不該來煩擾今生。

他從不是過去的影子或執念。

可這個孩子還是被安排到了他身邊,被命運亦或是曾經的自己。

慕韶的在相處中漸漸意識到,他對這個孩子的抗拒和疏離都顯得如此無力,他的抵抗不過是在折磨自己。

慕韶從不與自己過不去,若是抗拒這個孩子折磨自己,那慕韶會選擇放任自己随心而動。

認清現實,及時止損,這便是慕韶。

慕韶清楚自己是怎樣的人,現在的他了解自己,而過去的他同樣了解自己。

于慕韶而言,過去的一切并非不可接受,只要有足夠的理由。

若這個孩子能給他這個理由,慕韶并不介意接受過去。

或許這場自己與自己的博弈,從最開始就注定了結局。

掐住自己的軟肋,脅迫自己妥協。

博弈尚未開始雙方便是一敗塗地。

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這場博弈從始至終就是兩個輸家地拉扯,他不是輸給了自己,而是輸給了這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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