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13章
◎他有些後悔了。◎
偌大的包間,鑲鑽的吊燈,挂在牆上碩大的歐洲油畫,還有圓桌上擺滿的精美餐盤,一整個富麗堂皇,卻在此刻顯得逼仄。
從門外進來的男人身形高挺,周身氣質沉而涼。他眉目似染薄冰,一雙冷清的黑眸深邃莫測。
目光悠悠落在魏征身上,讓人脊背發涼。
魏征感覺自己陷入了冰窖,伴随着被猛虎盯住的心悸。
他不自覺吞咽下口水。
回過神,巴結着小心翼翼的笑:“傅,傅總。”
他不明白傅懷硯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這。
這位爺前幾次來蘇浔,他可謂找盡了門路想與之搭線,畢竟傅家的投資能分上一肉沫,那也夠他吃好多年的。
可門路沒有,搭線難如登天,連實力雄厚的喬家使出渾身解數都沒能乘上順風艇,更別談他這白手起家的一小企業。
欲向西天拜佛不成,佛竟今日自來。
其實看見來人是傅懷硯時,魏征的第一反應是竊喜的。
然而這位爺臉上沉冷淡漠的表情,讓他隐隐覺出些不對。
總不能是主動找自己談生意的,可他從來沒得罪過傅家啊...
“傅總,”魏征猜不出味兒,心裏沒底,賠笑着彎腰請他入席,“傅總屈尊降貴來這兒,有什麽魏某能為您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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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懷硯站着沒動。
他視線重新落在葉初潇身上。
剛只匆匆确認一眼,現在才發現,她眼角邊有濕潤。
誰讓她哭了?
冷意從眼底蔓延到唇角。
“魏總,”他嗓音淡漠,聽着雲淡風輕,“工新區那家工廠,你的?”
魏征忐忑又不明所以,“是,我家的。”
傅懷硯很輕地嗯了聲,微微偏頭,交代在他身後的陳特助,“查,問題報上去,拆了。”
“傅,傅總?!”魏征不可置信瞪大眼睛。
這如今哪個工廠眉沒個些許問題,大都睜只眼閉只眼過去,沒誰較真兒。
真認真起來,誰禁得住查?
到時候他家業沒了,喝西北風?
魏征一下子就慌了。
“傅總還請高擡貴手,”他吓得腿都抖了,差點沒跪下去,“小人,小人一直老實本分,不明白哪裏得罪了傅總...”
傅懷硯不多費口舌,他輕懶掀了掀眼皮。
緩慢掃視包間其餘工廠老板。
“讓她喝酒的,還有誰?”
像天花板上懸着一顆炸彈,誰都怕落在自己頭上。
一衆大腹便便的商人臉色慘白,連連搖頭。
都是欺軟怕硬的,做過的壞事如何辯白幹淨。
他們蒼白解釋着,可慌得連話都說不完整,結結巴巴,怎麽也說不清楚。
偏偏傅懷硯不緊不慢轉着腕上的沉香珠手鏈,冷白禁欲的手背,其上有隐隐凸起的青筋,無聲的神秘與危險。
他不說話,宣判就遲遲不落下。
衆人心就高高懸着。
終于,在心态臨近崩潰時——
傅懷硯清冷的聲音淡淡落下。
“都查,一個不留。”
好多人這下臉上都徹底沒了血色,癱軟在椅背。
傅懷硯真狠啊,偏偏還做得幹淨,讓上面部門出手,自己一片衣角都不沾。
偏偏還握住了他們的命門。
打蛇打七寸,絲毫不留餘地——他們怎麽招惹上這位閻王了?
直到突然想起他方才的問話——葉家?
他們轉過頭去,看見傅懷硯已走到葉初潇跟前。
他看見她手裏還端着那杯滿當當的酒,臉沉了沉,拿過後擱在桌上。
“讓你喝就喝?”
葉初潇還有點懵,她不明白為什麽傅懷硯會突然出現在這裏,對着這一衆人落下殘酷的宣判,然後此刻又走到她面前,将她手裏的酒杯奪走。
他不是應該在北城嗎?
手裏突然一空,伴随着還有他沉冷的問話。
像譴責。
還摻雜了一些她讀不懂的情緒。
她怔忡片刻,唇張了張,想回答什麽,“我...”
可目前狀況她都沒弄明白,腦子像漿糊,不知該說什麽。
包間裏酒氣熏天,還有這麽多外人在。
傅懷硯無法忍受他們不算清澈的目光落在葉初潇身上。
“跟我出來。”他握着她的手腕往外走。
房間內就這樣看見傅總拉着葉家那小姑娘離開了。
不是...已經退婚了嗎?
寂靜了幾秒後,被酒精鈍化了大腦的葉均率先反應過來。
他喊了聲姐,然後飛奔出包間,追上去。
下了樓梯,一直追到餐廳門口。
“你幹嘛帶走我姐?!”葉均沖上門口那兩個身影面前,注意到傅懷硯攥着葉初潇胳膊的手,血壓上升,伸手就扒開。
管他什麽了不得的傅總,管他會不會得罪。
“傅總,我姐已經和你退婚了,如果您認為這事駁了您的面子,或是後來那些流言蜚語惹了您不快,我向您道歉,您有什麽不滿盡管沖我來,別沖我姐。”
他一大段話車轱辘似的說出來,葉初潇聽得一愣一愣。
“葉均,你在說什麽啊?”她上前一步,小聲和他說。
葉均擡眼看了看站在對面面色淡然的傅懷硯。
這人他們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嗎。
“姐,我們回家。”
他拉着葉初潇轉身就要走,身後那人卻出了聲。
“等等。”
葉均回頭,眼神警惕。
傅懷硯神情沉靜,他對葉均說,“你先回去,我和你姐說點事。”
葉均開口就要否決。
被葉初潇捂住了嘴。
“你先回去吧,我和傅先生說兩句話,”她和弟弟說,安慰他,“沒事的,你放心。”
“姐...”
“不用擔心,”葉初潇搖搖頭,看着弟弟喝紅了的臉,知道他現在腸胃不好受,“回去先煮碗醒酒湯,或者累了就先休息,我回來給你煮。”
“我很快就回來。”
時間不早了,傅懷硯安排手下的人開車送葉均離開。
汽車漸漸駛遠。
晚風拂面,夜色濃郁。
餐廳門口只剩傅懷硯與葉初潇二人。
男人清冽的氣息就在身側,葉初潇甚至還能聞到已不算陌生的烏木沉香。
這沉香原來是因為他手腕上的那串沉香珠子...她以前都沒發現。
她正沒邊際想着這些,傅懷硯開口打破沉默,“外面涼,到車上說。”
黑色邁巴赫停在路口。
兩人坐在後排,前面的司機識趣已經離開了。
車內空間更逼仄,傅懷硯此刻看起來臉色不虞,葉初潇莫名忐忑,覺得有些喘不過氣。
“今晚為何要來這兒?”他開口。
葉初潇扭頭看他,有些不明所以。
“因為,我弟弟在這兒,”她回,“那些工廠老板不好對付,我不放心他一個人。”
“知道不好應付還去?”他臉沉了沉,一雙黑眸緊緊盯住她,“年輕姑娘參加這樣的飯局,不知道後果?”
他語氣較重,葉初潇被唬得縮了縮脖子。
卻也不是很能想通,他為何會管這些事。
而她竟也生出一種,被家人擔心訓斥的感覺。
雖然怕,但不覺得難受。
瓷白如玉的小臉低下去,她動了動唇。
“我知道的...但葉均在那兒,我不能讓他一個人,”她小聲說,“而且我有想好怎麽做,剛才,魏征幾乎都同意和我們合作了...”
“我不是只能讓他們欺負。”
她也會想辦法,示弱裝傻,将弱勢利用成優勢,給葉家争取機會。
傅懷硯很輕地笑了下,眸底情緒不明,“你覺得自己還挺聰明的是不是?”
那老奸巨猾的魏征怎會就被一小姑娘的花招制服。
“若那酒裏放了東西呢?”
他面色陰沉,“讓你喝下去,在上樓開了個房間,知道什麽後果?”
“手段狠些再拍幾張照片要挾你主動放棄合作,對外界怎麽說,你還有反抗餘地?”
葉初潇微怔,張了張唇,卻又沒說出什麽話來。
她垂下眼睫,抿緊唇,漸漸蒼白的精致小臉還是洩露了後怕。
傅懷硯眼底盡是濃郁的黑。
今天的事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在路上從陳特助口中聽見她的消息時,向來波瀾不驚的他心裏生出一瞬慌亂。
她那樣一個單薄的小姑娘,幹淨得不谙世事,背後又沒了家族支撐,羊入虎口,被人為難,被人欺負,要是出什麽事...
她是那樣清淩淩的脆弱,讓人連碰一下都舍不得。
去餐廳的路上,司機是開足馬力,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情況好像不太一樣。
印象裏溫玉般柔和的姑娘,忍着不适,懼怕,強裝鎮定與老狐貍周旋,使計還将合同順利遞到魏征手裏,推他到了不簽下不了臺的境地。
他心裏微微一震。
接踵而來的便是心疼。
若不是葉家艱難至此,她不必如此。
小小的雛鳥原本什麽都不用承受,如今卻努力張開翅膀要為家人遮風擋雨。
她這幾個月...好像一直在成長。
可傅懷硯不想是以這樣的方式。
他知道,玫瑰不會一直養在溫室,所以在葉家陷入危機後,他幾乎沒有插手,他看着小玫瑰迎着風雨向前,他悄悄一步步靠近,也想她走到自己身邊。
可今天他有些後悔了。
外面的風雨太大,變幻莫測,吹樹折枝。
他怕她受傷。
“你今天不該來這裏,”他聲音偏低,斂了眸,遮掩情緒,“以後這樣的場合,都不要來。”
“難道我眼睜睜看着我弟弟被他們灌到胃出血嗎?”葉初潇情緒少有的激動,她想到弟弟剛才捂腹的樣子,不敢想她來之前他喝了多少,而葉家若是一直這樣羸弱下去,這樣的處境會不會變為常态?
“我顧不了那麽多,而且剛剛,差點就要成功了...”葉初潇極力克制,可眼圈還是紅了起來,“傅先生,您為什麽要突然出現在這裏呢?我都談好了簽合同,現在您要把對方的工廠關了...今天來的那些人您都沒留情面...我們在蘇浔就只有和他們還有商榷的餘地,現在您讓葉家如何是好?”
傅懷硯微怔。
心情陰郁,竟失了周全。
可他向來做事不給人留後路,更何況那些人不是善茬,就算葉家與其合作,也難保後面不招惹麻煩。
他看着身邊的女孩兒,她胸口起伏,沒看他,扭過頭望着窗外。
好像是掉眼淚了。
知道她第一次應對這樣的局面,心裏肯定害怕,下來後還被他說了一通。
意願合作對象的工廠還都要被他端了,葉家前路不明,心裏更着急。
心髒某處突然被狠狠揪住。
他有些後悔了,方才說話語氣那麽重。
傅懷硯僵硬的面色緩下來,溫沉的嗓音也柔了,帶着啞意。
“我賠你。”
“我讓陳特助篩選附近合适的工廠,明日将合同給你送來。”
外面的風雨,就別淋了。
“不行,”葉初潇聽了卻急,她轉過身,淚水被她悄悄擦幹,微微顫抖的卷翹睫毛上還沾着兩顆遺漏的珍珠,“那是你的工廠,葉家沒有理由白白接受。”
他先前說可以找他幫忙,可葉初潇猶豫這麽久,之所以始終不開口,就是不想讓葉家成為依附別人的菟絲花。
再說他們接受了傅家的好處,以後拿什麽來還?
其實葉初潇覺得奇怪,也沒來得及問——傅懷硯為什麽會來這裏?
前兩天他說的,分明是明日才到蘇浔。
出現在飯局,問她有沒有事,又為她出頭。
現在又告訴她,這樣危險,她不該來。
葉初潇咬了下唇。
她覺得...自己與他的交情還沒到這樣的地步。
貿然接受別人的好意,會讓她不安。
況且,像傅懷硯這樣的人,怎麽會無緣無故對別人好。如果他肯花時間和精力,那必定是有所求。
而她一無所有,只想保護家人。
思及至此,她更堅定了:“傅先生,不用麻煩您了。”
“合作商...我們會再找,總會有辦法。”
小玫瑰倔強不肯低頭,就算被大雨淋濕了花瓣,也始終不願他幫她。
曾經笑顏如花遞給他花束,對着他毫不設防的小女孩,如今在他們二人之間豎起一道高高的圍牆。
“不需要回報,”他低沉的聲音淡淡啞,似乎情緒不高,但話語聽起來卻不像是在開玩笑,“初潇,我大概能猜到你的顧慮。”
“你不用擔心,我不從你這裏得到什麽。”
葉初潇放在座椅上的手倏然一緊。
他怎麽不叫她葉小姐了?
她的名字,從他嘴裏說出來意外的好聽。
打住,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葉初潇收回思緒,扭頭,望向他。
他說,他幫她,不需要回報。
這是一個狠戾聲名遠揚的商人口中能說出的話嗎?
且不說葉初潇從別人口中聽過的那些關于他數不勝數的傳聞,僅僅是她見過的就不少:他對他姑姑手下殘忍的手段,他對包間裏魏征那些人毫不手軟端了人家工廠...
這樣的人,她應該敬而遠之。
可是他偏偏又在吓到她的時候遞給她紙巾擦眼淚,替她買單;在她提出退婚後紳士禮貌地表示尊重她的選擇和人生,連苑山莊青石階太多,他安排司機體貼送她下山;合作商太難應付,他親自到飯店來教訓了他們一頓...
一點都不像她所知道的他。
葉初潇覺得腦子暈暈的,她明明沒有喝酒,思路卻不太清晰了。
特別是現在,她正與他對視。
漆黑深邃的眼眸像黑曜石。
都說眼睛是情緒的窗戶,不知是他道行太深還是她經事太淺,她怎麽也看不透他。
可他卻總能輕易猜出她的情緒,比如不安,恐懼,緊張,不知所措。
他都知道。
還體貼照顧,三言兩語輕輕消除。
她被他看透了,她卻一點也看不懂他。
這樣的感覺很糟糕,她像穿着透明衣站在他面前。
一點籌碼也沒有。
就像現在,她心中疑惑,卻一點也不知道答案。
思及此,她微惱,脫口而出的話不加思索。
“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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