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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懷珏連夜遷入新居——龍曜特地為新貴妃建的殿宇“清芷宮”。

新居屋舍雕梁畫棟、富麗堂皇,富貴太過、奢華無比,庭院裏卻竹樹青青、蘅蕪飄香、藤蘿攀爬,再加上一個清波蕩漾的人工小湖,一派清幽怡人。

所以,懷珏住的很歡喜。

歡喜到令龍曜懊惱。

那一夜決裂,她搬出他的“頤心殿”,他也搬回天子正殿“昭陽宮”。她不再出現在他眼前,他也從不擺駕“清芷宮”,兩下裏分隔,分得幹幹淨淨。

但,他想她!要命的想!不召見,不擺駕,他卻暗裏飛檐走壁去看她——古往今來有過他這樣的帝王嗎?

她沒有他預想的後悔,事實上她開心得很。

她悠閑地躺在貴妃椅上聽宮女給她念詩書,悠然地閑庭信步,悠悠地與貼身近侍們對談,閑适自得地寫寫字、繪繪畫、彈彈琴,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完全開放自己——她是個博覽群書,才藝良多的才女,在他身邊時,一曲《廣陵散》曾讓他如癡如醉,卻輕易不肯彈,現在倒是常常彈了!她彈《高山流水》,彈《十面埋伏》,但是,從來不彈《長相思》。

她不思念他!她——從來不曾愛上他。

他貴為帝王,卻得不到一個女子的心。

從擄她上船起,她只想逃離,縱使他千般萬般地寵,也不曾撼動她的心分毫。

他不得不懷疑,不,确信,那夜的決裂是她樂意看見且刻意所為的,他中了她的圈套,輕易掉進她的陷阱。她是個太過聰□□黠的女子,心思難測,性子又沉靜得不動聲色,他必定敗給她!

囚她在身邊已是難走入她的心半分,放她離開——他怕是更被她疏遠,以至遭到淡忘。

得不到的總是最想要的,這是一般人的通病,他貴為世間萬物俱唾手可得的君王,竟也有得不到的東西,而因這得不到所引發的想要也就比常人更為迫切。

她勾走了他的心,教他患得患失,她卻悠閑、怡然地度日!她是無心還是太過聰明?這般牢牢抓住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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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是真的不屑,那他就真的不甘,而如果她以退為進、欲擒故縱,他也渴望揭開她的面具,讓自己徹底死心。

能號令天下歸屬的他,卻不能命令她愛上他。他不甘、氣怒,又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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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專寵數月之久的闵貴妃終于失寵了!這真是後宮數月以來最值得歡欣鼓舞、奔走相告的大事。

“聽說,闵貴妃就是因為皇上寵幸魏昭儀之事惹怒皇上才被逐出‘頤心殿’的,魏昭儀,皇上對昭儀真可謂愛護備至、寵愛有加呀!”

在魏昭儀的院落裏,宋才人一邊與魏昭儀下棋一邊羨慕。

“唔!”魏昭儀淡淡一笑,眉目間的喜色再也遮掩不住。

闵貴妃失寵,被皇上逐出“頤心殿”,聽說是因為寵幸她而引發的事端,終于令她确定,在皇上的心中,她——魏昭儀才是最重要的人!皇上将是她的!只是她的!她要成為皇上的專寵,而且絕不允許自己成為第二個闵懷珏。其他妃嫔呢?哼!她更不允許她們奢望皇上恩寵。

進宮之前,她不曾料到皇上如此年輕、俊美、風采過人。一見到皇上,原本打定主意以身侍君換取尊崇的心瞬間便淪陷,深深愛上皇上。只要是女子,就不可能不愛上皇上,出身侯爺府貴為定遠侯千金目高于頂的她更是。

只有她,才是足以匹配皇上的人,闵懷珏——她算什麽!無論如何,皇上必須是她的,只能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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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說嘛!她不會長久的!”張容妃一邊吃着杏仁一邊幸災樂禍。

哈!

憋了快半年的怨氣算是出盡了,皇上不但把闵貴妃逐出“頤心殿”,此後更是老死不相往來,那座“清芷宮”分明就是建來當冷宮的嘛!

哈哈!

一下子爬得太快、太高,跌下來是會格外痛、格外慘的喲!世人可都明白這個道理!

哈哈哈!

皇上罷了闵貴妃的專寵,很快就會想起她了!她耶!幾乎是幾年來皇上最親近的妃子,誰敢跟她争?哼!

不過……魏昭儀那蹄子也是不得不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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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仲秋夜。

皓月當空,禦花園裏一片燈火通明,足以把月色掩了下去。

百花日漸凋零,此時的禦花園卻一片花團錦簇——那是皇上一個又一個人比花豔的盛裝妃嫔。

今夜,是後宮阖宮賞月的佳期。皇上在禦花園裏設了宴,妃嫔們不論是有封銜的,沒封銜的,地位高的,地位低的,在團圓賞月之夜俱可同歡共樂。

當然,冷宮裏的妃嫔就另當別論。

所以,有些人萬分滿意看不到闵貴妃的身影。

龍曜高坐主位,旁邊自然是那個不受寵,地位也不會被僭越了去的史皇後。

一些心懷叵測的目光雖然偷觑皇後的位置,卻沒有真的把皇後當對手。

她也……太弱了!很多妃嫔有志一同地想。

稍稍知根知底的人都曉得,皇室當初與安國公聯姻,把安國公惟一的女兒立為皇後,無非是看上安國公當時強大的兵權,但西方邊境一役,史家将帥戰死沙場,兵權從此盡歸皇室,史皇後的依恃沒有了!

何況,這史皇後在衆多美妃的眼裏,真是——毫不出色。女子沒有美貌便應該有才有德嘛!史皇後既無美貌也不見有何才何德,要說恭良有德,還不如說木讷來得容易接受!

所以!一衆地位頗高的妃嫔心裏是不怎麽把皇後放在眼裏的,要不是皇上有德有義——唔!史皇後早下堂了。

衆妃嫔按地位高低,一溜排坐下去。坐席排定,人是坐好了,一些不安份的眼光卻瞄着皇上另一邊的空位——皇後不得君心,皇上總要找個愛妃陪伴身邊共飲美酒,共賞明月吧?

會點誰上去?

今夜坐上皇上身畔的寶座,後宮的地位也就無庸置疑了。誰不期盼啊!

龍曜的眼睛不用往妃嫔叢中找,心裏已曉得——懷珏絕不會來!

與衆多妃嫔共同侍奉他這個帝王,已經令她深惡痛絕,再要她來親眼看見他被衆多妻妾團團圍繞,更是萬萬不肯的。

為帝王妃,便不應該妒。他以看妃嫔争寵為樂,卻厭惡善妒的嘴臉,一旦妃嫔們露出真面目,他也就厭而逐之了。

可懷珏——他不能不說,她容不得自己的男人被別的女人沾染一絲一毫,算是醋勁十足了,他也該厭煩的,卻沒有!

當她明白表示因為他寵幸其他妃嫔而深感厭惡時,他惱怒她的大膽與不敬,更不甘心遂她的意為她守身如玉,幾乎是以自暴自棄的心态輪番宣妃嫔侍寝,像放縱,更像報複,可她渾然不以為意,開心地過她的日子,似乎沒了他的貼近才真正遂她的意。

既然她從未想要他,他的報複只是最可笑的自輕自賤。如果她知道,只會更加不屑于他!

龍曜郁悶地想,根本無心賞什麽月,共什麽團圓!他最思念的人兒……不在他身邊!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不知那個人兒,會不會也在此時,在月下與他共千裏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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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珏也在賞月。

即使只為應景,也該祭祭月,何況,她真的在思念——思念她的家人。入宮五個月了,一入宮門深似海,父母兄妹們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我欲乘風歸去……她該歸向何處?

她的身,在皇宮裏飄零,她的心,無所依傍。

執子之手……她也是會寂寞的,此生卻沒有與她攜手共度的人,不會再有了……可她會有一個孩子!

都說母子相連,還沒有生下來的孩子,已經令她感覺到體內細微的一舉一動。這是她的骨血,是她此生惟一的寄托,她會把她所有的愛,全給她的孩子……

月兒正明,庭院裏月光如水,桂花墜落,濃郁的香氣随着夜風四處飄散。

懷珏輕啜一口清茶,仰頭看着明月……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別說天上宮闕了,人間宮闕也一樣的——度日如年!

一日如三秋!也是這麽解的吧?

“合歡,瞧,你正在開花呢!”不想總是心情郁郁,懷珏開起合歡的玩笑。

“哪兒?”合歡把自己上看下看了一番,搞不懂自己怎麽“開花”了。

“喏!那不是嗎?”懷珏含笑指桂樹,“合歡——不是叫合棔麽,也就是木樨,俗稱桂樹,桂樹開了花,不就是你在開花了麽!”

“哦——娘娘是在戲弄合歡呀!”合歡這才明白過來。

懷珏淺淺一笑,心思轉了開去,低低吟詠起來:“……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飙奪炎熱。充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絕……”

合歡悄悄看着貴妃娘娘,只覺得此時的她清幽卓絕、飄逸出塵,不由有些呆了,脫口而出:“娘娘這首詩,是不是——在怨皇上啊?”

懷珏不答,反而講起故事來:“傳說唐朝的韋固年青時路過宋城,看見一個老人在月光下倚囊而坐,手裏在翻一本書,韋固問他是什麽書,老人說是天下人的姻緣簿,韋固又問老人囊中裝什麽,老人說是紅繩,專門用來系有情人的腳,締結良緣的。”

“娘娘說的是月老的故事吧?”

“一條紅繩只能系住一對有情人,合歡,你明白嗎?”

合歡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正想得有些頭昏,檐上突地傳來輕微的踏瓦之聲,驚動了她靈動的耳目。

“誰?”合歡警覺地喝一聲,循聲看去,眼光未到,一件暗器已破空而來,直取坐在靠椅上的懷珏。

“大膽刺客!”合歡急遽轉身,操起茶杯射向暗器,兩下相迎,茶杯碎裂,暗器也被擊落。

“這宮女是練家子?快上!”

随着刺客的悶聲低語,驀地從屋檐上跳下兩個人,抽出刀劍,直奔懷珏與合歡而來。

“保護娘娘!”合歡對站在貴妃娘娘身旁被眼前狀況驚得呆了的宮女太監們喝道,拉開架式迎向刺客。

除了合歡,那些宮女太監哪會什麽武功,一看刺客手持利刃,早已吓得腿腳發軟,鼠竄不得,還談得上保護誰?

合歡與兩名刺客交換一招,發現對方不是一般的高手,她武藝再強,手裏沒有兵器,一時攔不住兩個人,眼看另一個刺客擺脫她,直向貴妃娘娘而去,不由心內發急,不顧正在交手的刺客襲來的劍,撲上前阻攔那名以貴妃為目标的刺客,這一來,合歡失了防備,被利劍劃過手臂,随即噴出一道鮮血,把那群早已吓壞的宮女太監又吓出一陣驚叫。

合歡受傷吃痛,腳步踉跄,失了重心,空自看着刺客又向貴妃娘娘奔去,卻勉力掙紮不及,大是心急。

正在這時,牆外突然飛進另一條人影,一眨眼就攔住伸劍刺向懷珏的刺客,幾個拳腳來回,把刺客橫掃出幾丈,

“扯呼!”跌到在地的刺客急遽躍起,知道遇上了高手,好漢不吃眼前虧,忙招呼另一個刺客,急急後退幾步,想要跳上圍牆逃竄。

來不及了!

第一條人影飛進圍牆後,他的身後緊接着飛進來另一條人影,這第二條人影迅速攔住刺客的退路,唿哨一聲,又招來大隊皇宮侍衛,很快就将刺客打翻在地,五花大綁起來。

“韋護,拿下去嚴審!”第一條飛進圍牆裏的人影聲音威嚴而寒冷。

“是!皇上!”韋護命令手下提着刺客退開,自己則不放心地四處巡視。

沒錯!危急時刻沖進來英雄救美的人就是皇帝龍曜。

他在仲秋賞月宴上沒坐多久,只覺得索然無味,于是撇下妃嫔們,又走到“清芷宮”來。他拉不下臉光明正大地擺駕,正兀立在牆外猶豫,不意牆裏隐隐約約傳來懷珏的聲音。他是練武之人,聽力極佳,凝神細聽,聽到她與合歡逗笑、念詩、講故事,完全表現她不肯呈現給他的輕松、惬意、聰慧、靈動,讓他不知不覺聽得入神,幾乎——癡了。

未曾料到,在他失神之際,刺客突然襲擊。

竟有刺客膽敢竄進他的皇宮來殺他心愛的女人!他不會輕饒他們!如果背後尚有主謀——那是一定的!那麽,那個人得跟着死!

合歡幾乎失職,他得加強人手才行!

幸好!珏兒沒事!

剛才的情勢雖然危急,但變化也不過在幾個眨眼之間。懷珏甚至覺得自己來不及受驚,一切已經結束。

合歡療傷去了,其他宮女太監退到她看不見的地方,她的眼前只剩下龍曜。

他總會在她料想不到的時機出現,她已經習慣,也懶得去猜想他為什麽會在這時趕上。

他永遠同時扮演煞星與救星的角色,真有些不可思議!

她幾乎失笑了!但,畢竟沒有真的笑!她根本不想對他笑!

她其實不想見到他,一點不想!她已經不很計較他相遇之初對她的欺侮——如果他真能一直專心一意對待她的話,改變對他的觀感并不是太難的事,他用了三個月時間來誘騙她,她幾乎相信并上當了,幸而,他的行為及時提醒她,他是個君王,他的身份地位決定了他永遠不會專屬于哪個女人,即使是她——他特別眷顧過,不代表只喜愛她。既然他永遠不會成為她心目中的好男人——他當然不可能成為,她太異想天開了,所以,相見不如不見!

他救了她,那也改變不了什麽!

他應該回到賞月宴上,他那些妃嫔會給他所想要的,她這裏什麽都不會有!

龍曜無言地瞪着懷珏,她剛才還與合歡溫聲笑語,現在,像對一般的救命恩人那樣淡淡對他道過謝後,就不願再開口。

她竟氣他到這般!或者說,她竟厭惡他到這般地步!龍曜盯着那張讓他魂牽夢萦的清雅絕美的容顏,心神紛亂。

她有種非常幹淨的氣質,是,她是潔淨出塵的,而在她眼裏,他尊貴的帝王之軀污濁不堪,他的情愛如同敝帚。

她仍然對他不屑一顧。

就算他又把她從死亡線上拉回來又如何?這樣的事他做過不止一次,她從不懼怕死,不會為此對他銘刻深恩!他不會傻得以為憑這一次舉動就能夠打動她,改變她。

要他怎麽做,她才肯開顏,願意回到他的身邊?她弄得他心亂,還想弄得他心痛麽?

他俯首看着她,她不閃躲地回視,清澈的目光明明白白寫着冷情。她的熱情都到哪兒去了?他記得她是有熱情的,在他的床上,他的身下,再怎麽抗拒,她最後終會臣服于他的恩寵,直至沉醉、迷失、渾然忘我,并以同等的熱情回報!

她是個騙子!是個陰謀家!

可他,心甘情願上她的圈套!

他緩緩伸出手,想要輕撫她的臉,想要再度溫習那令他難忘的觸感,那多少個夜裏,他想念得難以安睡的冰肌玉膚。

在他的手撫摸上她的那一刻,懷珏臉一側,避開他的觸碰。

她不要他的觸碰!

龍曜的手停頓在那裏,眼底燃燒怒火,更浸透寒冰。

她拒絕他,毫不留情地拒絕他!她從來就不把他的心意當一回事,他傷了她十分,即使用十二萬分來彌補她也毫不領情!她對他的情意視而不見,只心心念念對他的恨,試圖恨他到地老天荒似的。因為……她對他沒有愛!

不管他做多少努力,她仍然不肯愛他!

他想要仰天狂嘯,心底椎刺的痛卻令他只想甩開她。

“你狠!珏兒!你狠!”

龍曜從齒縫中冰冰地擠出這句話,連門也不看,一個縱身,從牆頭飛躍出去。

“娘娘,這樣……好嗎?皇上真的很痛心,奴婢從沒見過皇上這樣……”

不知什麽時候,合歡悄悄站在懷珏的旁邊,倆人一齊望着已經消失了人影的牆頭。

懷珏收回目光,垂下眼睑,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眼底的憐憫。這憐憫,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龍曜,她都不願意給人看到。憐憫他,是因為他把多情錯誤地抛擲給她,她不會感激,也不會回報;憐憫自己,則是因為何其不幸,她要承受與君王糾纏在這情緣難解的命運。命運不該安排她與龍曜相遇的,他的用心,她不是看不到,怪只怪,他是個皇帝——

他們倆,總該有一個看破才好。

今夜,也許會讓他挫敗到心痛,但他很快會好起來的,畢竟心系于他的美人如此之多,會有溫柔嬌媚的女子撫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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