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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撷芳殿的日子愈發難過起來。

朱厚炜常常在想自己到底是不是張皇後所生,觸怒她似乎成了一件極其容易之事。

他一開始将那宮婢放歸,這本是一件好事,孰料張皇後卻雷霆大怒,後來丘聚才打探到原來這個宮婢正是當年朱厚炜趕走的那個張乳母的女兒,想來張皇後将她安置在撷芳殿多半有些別的意思。

雖然內裏滄桑,可到底這身體才未到十歲,知曉人事也未免太早了些。也不知是張皇後心大,還是控制欲過強,想把兒子繼續拿捏在手裏。

總之朱厚炜又因為娘家這個逆鱗,再度觸怒張皇後,她一氣之下将撷芳殿的傭人削去大半,用度則減得更多,尤其是胭脂水粉、錦緞布匹一類更是微乎其微。

也不知二殿下是怎麽想的,竟然幹脆遞了折子上去說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體膚”這般的迂腐之言,請求幹脆将他身旁的宮女全部裁去,也免得他觸景傷情。

這母子倆雖道不同不相為謀,脾氣卻都挺大,張皇後竟然準了,于是偌大的撷芳殿盡是太監,連個端茶遞水打扇的宮婢都無。

朱厚照偷偷溜進來看他,見端茶的是粗手粗腳的小宦官,端上來的茶也都是陳茶,宮室也不如以往灑掃得幹淨,忍不住嘆道:“你就服個軟認個錯吧,何苦來哉?”

朱厚炜搖頭:“聖人、父皇還有先生們都是這麽教的,我沒錯。”

朱厚照神情有些微妙,“先前在錦衣獄訊問何鼎時,他們問他是何人指使,他說有兩人。”

朱厚炜心中已有所感,果然朱厚照慨嘆道:“他說是孔子和孟子。”

他沒有說,可皇帝身邊的權宦李廣下令将何鼎殺死,這事早已不是秘密。不少臣僚和勳貴都在觀望,同樣直言犯上的二殿下會遭遇怎樣的命運。

朱厚照又正色道:“你禁足一月将滿,屆時又是娘娘的千秋,爹爹可能會再次問你一次,彼時你如何應答,心中應要有數。”

朱厚炜緩緩道:“陛下身子可還好?”

“被你氣了一場,又被娘娘鬧了一場,如何好得了?”朱厚照揉了揉額心,顯然也心力交瘁,“實在不行,你就低頭罷。橫豎人已經沒了,何必再生枝節?”

朱厚炜阖上眼,此時此刻讓他焦心憂慮的不是他眼前的窘境,不是他的前程,而是這一世即将分崩離析的骨肉親情,是壽數不永還被自己氣個半死的朱祐樘。

他自小身子骨不甚硬朗,這段時日吃穿用度不如以往,臉色也已經有些發黃,太陽穴更是陣陣作痛,一直在旁邊侍從的崔骥征下意識往前兩步,承受了他大部分的重量。

朱厚照看着他的樣子,心裏也不好受,他對那兩個舅舅也是厭惡至極,可母親偏袒娘家,不管是出于孝道還是東宮的利益,他都只能保持沉默,連探望弟弟或者打點些東西都得偷偷摸摸。

“表弟倒是有情有義有膽色。”朱厚照看向崔骥征,“小跟屁蟲長大了。”

約莫是上回他倆曾一同去張鶴齡府上,也算有幾分熟稔,崔骥征笑道:“能做表哥們的跟屁蟲,也是我的福分,畢竟誰都知道狐假虎威、雞犬升天不是。”

“此番他是被我連累了,日後我就藩之後,還請哥哥好生照拂他。”朱厚炜突然起身,對着朱厚照跪了下來。

不獨崔骥征,就是朱厚照也被他吓了一跳,再看崔骥征哪裏還敢站着,趕緊也跪了下來。

“這話又是從何說起,你才……”朱厚照突然想起來,二皇子的十歲生辰竟然是在禁足中度過的,難道陛下娘娘一個都未想起麽?還是為了懲戒,故作不知?

朱厚炜緩緩道:“十年之內,我必去就藩,哥哥也是知道的。我走之後,既不能結交外臣,亦不可再随意離藩,骥征是我的伴讀,未得到一點好處,還跟着我吃苦。他是姑姑親子,也是千嬌百寵長大的,什麽時候受過這個委屈?我不求別的,只求他日他若遇到什麽禍事,哥哥能護他一護,我也就放心了。”

朱厚炜的脾氣又臭又硬,鮮少求人,想不到這次卻為了崔骥征跪求自己,朱厚照本就是性情中人,當場就應了,“他也是我的表弟,你就是不求我,我也會允你。何必弄得這麽大張旗鼓的,我還道是什麽呢。”

朱厚炜卻未起身,對一旁的丘聚道:“把我為殿下做的劍匣取來。”

朱厚照愣了愣,就聽崔骥征苦笑道:“經此一事,殿下有所開悟,常日鑽研佛理,又長于機巧,近日又不必去聽學,便抽空做了些小玩意,太子殿下這劍匣花的功夫算是最多的。”

劍匣以檀木為胎,頂部及四壁以工筆金描各類神獸怪物,匣底繪字“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不論繪畫刻字均運筆挺拔,紋飾繁複精美,令人嘆為觀止。

朱厚照愛不釋手,“上頭畫的是什麽?”

“天龍八部。”朱厚炜說完,頗有些梗無人懂的心酸,“刀劍畢竟是兇器,刻上這些也能護佑兄長。”

朱厚照把玩着忽然發覺在劍匣下端有個小小的虎頭,輕輕一按,竟然彈出一個抽屜般的夾層。

“可放匕首和短刃。”朱厚炜将那夾層打開示意給他看,“若是卡住,塗抹些油即可。”

朱厚照最喜習武,得了此物自然喜不自勝,“難為你花這麽大的心力……”

他的目光從劍匣上的天龍八部掃到殿內,發覺果然多了不少佛像佛龛,甚至還有一六扇屏風,其中兩扇已經抄滿了佛經。

不讓女子伺候,每日抄經念佛,他這弟弟不會就此左了性子,從此遁入空門吧?

他身後的劉瑾一直在留意着天色,見時辰差不多了,便在朱厚照耳邊低聲提醒。

朱厚照抱着劍匣起身,“總之回頭見了爹爹,你就算不低頭,到底說話還是注意些分寸,龍體要緊。”

“我省得。”朱厚炜笑意艱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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