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維恩(二十一)

第21章 維恩(二十一)

等獵犬記住洞穴中狐貍殘留的氣味。仆人吹響號角,獵犬應聲四散開來。貴族們各自選好一個方向,跟着獵犬開始搜尋。

安塞爾轉頭尋找維恩的身影,發現他不僅沒有被人群沖散,反而穩穩地騎在馬背上,松了一口氣。

“安塞爾!”威廉興高采烈的聲音傳過來,他穿着長長的猩紅色外套,黑色帽子下留出一绺紅色的頭發,英俊潇灑。他一出現,周圍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就像他說的,他現在是男爵,是上校,未來将要繼承父親的伯爵爵位,在這幫年輕人中是當之無愧的佼佼者,到哪裏不是焦點?

威廉駕馬沖到安塞爾身邊,順着他的目光,饒有興趣地看着維恩,好一會才用法語開口:“你們做了幾次?” 兩個人曾經在法國同窗過一年,後來威廉就回國參軍了。

這個問題太過直白,安塞爾天真的眼裏露出一絲疑惑,微微皺眉看着他,沒有說話。威廉看懂了他的意思,有些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繼而氣笑了:“瘋了,別告訴我他甚至不是你的情人。”

“你回頭看看,還有誰家的仆人騎着和主子一樣的純血馬?或者你再看看那些貴族小姐,有幾個有這種待遇?”威廉略帶誇張地扭過身子伸手示意他看看後面的人群。

“側坐姿勢本來就不安全,太高的馬只會讓她們更加危險。”安塞爾沒有回頭,冷靜地說。他當然知道自己的做法有些明顯,不然威廉也不會特意和他說。

威廉忍不住贊同地點了點頭,可側坐是貴族女性唯一被允許的騎馬姿勢,這也是他不願意帶妹妹來的原因。他撇撇嘴,有些輕蔑地說:“這匹馬的價錢都夠買下他了。”

安塞爾微微皺起眉頭,輕聲說道:“是,維恩也是這麽說的,他說可以買很多個他。”

“他倒是裝得一手好可憐。”威廉“啧”了一聲,沉默了,也覺得這句話很刺耳,他本來是想貶低對方,可悲哀地發現事實就是如此,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你為什麽會愛上他?”威廉有些不死心地問道。

安塞爾認真思索了好一會,垂下眼睛,沒有反駁:“愛難道是出于人的意願的嗎?它突然降臨,我只能如此。”

只能如此。

威廉攥緊缰繩,擡着頭看森林的深處,那裏有紛亂的馬蹄聲夾雜着獵犬狺狺狂吠。他心裏更加苦澀,好像空了一塊:“怎麽辦啊,安塞爾?”他脫口而出。

兩個人的命運就在此刻走上了岔路口,他擔心安塞爾的一切,未來的掙紮痛苦似乎都昭然若揭。

安塞爾笑了笑,或許每個靠近他的人一開始都是被這種柔和堅定的微笑吸引。他一夾馬腹,謝諾夫大步跑了起來。威廉緊緊地跟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兩個人利落地越過一個栅欄,周圍的聲音越來越嘈雜,安塞爾只能提高聲音:“什麽怎麽辦?”他笑着說,“威廉,如果現在,你看見一只火紅的狐貍,你會因為周圍的地形複雜,障礙重重,就不去追逐嗎?”

威廉搖搖頭。

安塞爾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維恩,語氣甜蜜溫柔:“我只會覺得幸福。”

遠處的獵手騷動起來,隐約在樹叢中看見紅色的小獸在灌木之間穿梭。

威廉無奈地笑了,他從小到大都說不過自己的這個發小。管他呢,他駕馬沖進狩獵圈,只要安塞爾開心。

狗是色盲。

但是有一天一只狗在黃藍灰的世界裏看見了彩虹,它從來沒有見過別的色彩,因而也無法描述眼前的事物,但它知道那是彩虹。因為它看到的彩虹那一瞬間,它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上一世安塞爾曾經這麽向威廉比喻自己對維恩的真正感覺。威廉沉默了一會,哈哈大笑起來,甚至笑出了眼淚:“安塞爾,你是人啊,又不是狗。你的世界是斑斓的。你自己就是鮮豔的!”

威廉說錯了,他的世界不是斑斓的。可維恩的色彩太過蒼白,甚至還沒來得及照亮他,便被周圍的黑色所吞沒。

彩虹消失了,只留下這條見過彩虹的狗。它既無法忍受沒有黯淡的世界,也不願意去找新的彩虹。嚴杉廷

直到那天維恩撲到他的腳下請求他的幫助,他認出了失去所有色彩的彩虹,決心再拉深陷泥潭的人最後一把。但也像他說的那樣,他并不需要維恩回到他的身邊。

“一樣東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我寧願記住它最好時的模樣。”

參加這場狩獵的年輕貴族個個都是騎馬的高手,起初維恩還能跟上他們的身影,可當狐貍被找到開始四處逃竄的時候,狩獵第二階段開始了,全速奔跑的獵馬揚起地上的塵土,越過各種障礙,獵犬的咆哮聲不絕于耳,在馬蹄間穿梭。

阿芙沒有經歷過狩獵訓練,有些害怕地徘徊在外圈,維恩本來就因為上一世的記憶擔心安塞爾再次摔馬,此時更是焦急無比地尋找他的身影。

再次跟丢了狐貍,安塞爾甩甩頭,抿着嘴,沒有懊惱,反而冷靜地減速調轉馬頭。因為方才的追逐,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胸口劇烈起伏,鼻頭與眼睑都紅紅的,琥珀色的眼睛卻十分明亮。

他輕輕撫摸謝諾夫背上的皮毛,手指隔着手套感受着清淡的薄汗珠,他時刻注意着謝諾夫的狀态,防止它因為被熱烈的氣氛調動而運動過量。

好像突然心有所感,安塞爾猛地轉頭,汗珠從睫毛上甩落,看向身後一臉焦急的維恩。

維恩與他對視,心頭猛地一顫。年輕貴族身子挺得筆直,抿着嘴壓抑着劇烈的呼吸,汗水從下巴上滑落,和平時冷淡溫柔的樣子大不相同,充滿着野性與張力。

安塞爾擡起手臂擦去臉上的汗水,露出一個陽光開朗的笑容。周圍太過嘈雜,維恩聽不見他的聲音,安塞爾笑着慢慢比了個口型:“別擔心。”

維恩用力點頭,想要小跑到他身邊,卻看見安塞爾轉身騎着馬一個躍起,跳過一根倒下的樹木,跑開了。

“少爺!”維恩驚訝地沖過去,阿芙卻在橫木面前打了一個轉,等越過去的時候,安塞爾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這是一只成年的紅色狐貍,十分機靈敏捷,維恩可以肯定絕對不是上一世那只。

在外圈包圍的仆人有好些已經累了,內圈裏貴族也氣喘籲籲。維恩喊住路過愁眉苦臉的艾倫,他跟着威廉參加過好幾次獵狐。

“很少遇見這種情況,”艾倫嘆了口氣,擡頭看看天,“已經開始飄細雨了。本來是想讨個喜氣,看來今天可能抓不到了。”

“喜氣?”維恩沒機會接觸這些,有些疑惑。

“對啊。大家跑得累死累活,除了喜歡騎馬打獵之外,還是因為狐尾是幸福的象征。迷信點說就是誰能得到這條狐尾,就可以得到接下來一整年的幸福。”艾倫耐心地回答:“去年,少爺就将贏來的狐尾送給了小姐,年中的時候便和一個富有的紳士訂婚了。”

維恩想起了安塞爾說要将狐尾獻給他,有些愣愣地點點頭,心口猛地酸酸的,劇烈到不得不用手捂着。

他還沒有平複下來,眼前突然竄過一抹火紅色,沖着圍觀的貴族小姐們沖去,身後緊緊跟着幾條獵犬。

生怕獵犬與狐貍的纏鬥會驚到小姐們的馬,周圍的仆人連忙擋在面前,右手邊的包圍一下空了出來。

狐貍一個急轉彎,從右邊沖了出去,踩着河裏突出的石頭逃到了對岸。

威廉的馬在湍急的河流旁一個急剎,威廉調轉馬頭,沿着河流追着,維恩緊緊跟在他身後,有些絕望地看着奔跑的紅色身影,幾乎也認定這次的獵狐失敗了。

突然從對岸的山坡上沖下一匹黑色的駿馬,說它是沖不如說是滑,一陣塵土飛揚,維恩心跳幾乎要停止了,驚恐地看着馬背上帽子吹飛的熟悉的身影。

“安塞爾!”威廉也吓得不輕,險些破音。

謝諾夫在對岸的邊緣穩穩剎住車,再向前一絲就會墜進湍急的河流裏。

安塞爾的衣服上全是泥濘,好像從泥潭裏跋涉過一樣,緊咬着牙,眼神堅定無比,長發甩在身後。

狐貍這次逃跑幾乎耗盡了所有的力氣,突然看見從天而降的獵人,轉身就跑。頭頂卻被陰影籠罩,等它回過神,安塞爾已經騎着謝諾夫躍過了它,擋在它逃跑的路上。

狐貍有些絕望地在他的面前挖了個洞鑽了進去。幾條踩着石頭過河的獵犬圍着洞口吠叫。

維恩還愣在原地,因為極度的驚慌而頭暈目眩。其他人已經跳下馬,跑過不遠處的橋歡呼着沖向這場比賽的獲勝者。

艾倫小心翼翼地舉着勝利者的飄帶,偷偷看了眼威廉,卻發現對方不但沒有生氣,反而興奮地歡呼着鼓掌,就好像自己贏了那麽開心。他不知道他的這個好強的少爺雖然讨厭輸,但并不讨厭輸給安塞爾。

安塞爾氣喘籲籲地抓過飄帶,舉起來,目光四處尋找維恩的身影。等他終于找到維恩,笑容還沒來得及綻放,就看見維恩臉色蒼白地看着他,轉身下馬,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安塞爾愣住了,顧不上周圍人的慶賀,翻身下馬,将缰繩塞到威廉手裏,連飄帶都沒來得及放下,就追了過去。

維恩快步走到最近的休息屋,他不知道怎麽形容現在的心情,只覺得煩躁、後怕和幸福交雜。他只想找一個地方理清自己的思緒,他打開門,正想進去。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纏着紅色的飄帶抵住了門,接着急促的喘息聲在身後響起。

維恩回過頭,看見安塞爾氣喘籲籲地半彎着腰,汗水打濕頭發黏在臉上,濕漉漉的眼睛擡起,緊緊地盯着他。

安塞爾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将他推了進去,然後反鎖上門。剛想說話,卻被維恩揪住領子“砰”地一下按在了門上。

“維恩?”安塞爾有些驚訝地按住他的手,被扯散的領口露出汗濕的胸膛,随着雜亂的呼吸劇烈地起伏着,運動之後腎上腺素上升,大腦有些昏昏沉沉,不自覺地張開嘴巴喘息着。

維恩沖動地湊過去,嘴唇與牙齒磕碰着吻在了一起,鐵鏽的味道混着火熱的溫度。安塞爾緊張地閉上眼睛,悶哼一聲,右手撫上他的後頸,手指插進他的發尾,不自覺地揪住一縷頭發。

好一會,兩個人不舍地分開,都有些喘不上氣。

“你知道我剛剛有多害怕。如果那個時候你沒有剎住,或者……”維恩眼裏的恐懼如此真實,似乎又回想起上一世生死一剎的場面,只是這一次,沒有他擋在安塞爾身前。

“或者缰繩突然斷了……我會後悔一輩子,後悔我和你說我等着。”後悔自己又恬不知恥地湊到你的面前害了你。

安塞爾下嘴唇破了一塊,愣愣地看着他,想要笑着安慰他缰繩怎麽會斷,可卻張了張嘴什麽也說不出。維恩的手指在顫抖,呼吸在顫抖,連那雙美麗如同綠寶石的眸子裏的瞳仁都在顫抖,一切都在彰顯他的絕望與無助。

“對不起……”安塞爾雙手捧起他的臉龐,認真地和他對視,鄭重地說道“維恩,是我考慮不周,讓你害怕了。原諒我這一次,我只是太想把這個狐尾送給你了。”

維恩眼睛紅紅的,勉強露出一個笑容,脆弱易碎,聲音有些嘶啞:“為什麽給我?你應該送給你的母親,父親,或者自己留着。”

安塞爾看着他的眼神,心都快碎了,手指隔着手套細細地摩挲着維恩的臉頰,就像哄孩子睡覺一樣輕聲細語:“我們都過得很好,但是你……雖然你一直不說,可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太苦了,我沒有辦法體會你的痛苦,也沒有辦法幫你減輕。”

維恩屏住了呼吸,前世的記憶就好像潮水一般将他淹沒,他已經盡力去遺忘,可沒想到安塞爾竟然心思細膩至此。燕删庭

“我不信這些說法,但只要你需要,我每一年都會來這裏。我希望你也可以幸福。”安塞爾溫柔地笑着,“非常迫切地。”

維恩好像突然明白為什麽上一世的安塞爾在獵狐行動中表現的興致缺缺,這一世卻非常積極。他早該想到安塞爾雖然喜歡打獵,但也厭煩競争,吵鬧。

兩個人的情緒都冷靜下來,沉默地對視着,又被欲望籠罩。

安塞爾解開手上鮮紅的飄帶,垂下眼睛,臉頰緋紅。

維恩睫毛顫抖着閉上雙眼,任由他在眼前纏了一圈,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無意識地咬着嘴唇內側。

飄帶上突然施加了一個力道,維恩向前一個踉跄撲到安塞爾身上。為了不幹擾獵犬的嗅覺,安塞爾沒有噴香水,可維恩還是聞到了淡淡的香氣。

安塞爾好像低下了頭,鬓角的發絲劃過維恩的嘴唇,讓他癢癢的,他有些疑惑對方正在幹什麽,就感到衣角被拍了拍,安塞爾低低的笑聲傳來:“我身上的泥把你衣服弄髒了。”

維恩甚至懷疑安塞爾是故意的,這個時候還管什麽衣服,于是有些氣惱地輕輕撞了一下他。安塞爾低聲笑着将雙手架在維恩的肩上,聲音因為緊張都有些走調。

維恩靜靜地等待着,耳邊安塞爾的呼吸慢慢變輕,最後屏住了。不知道等了多久,嘴唇上終于貼近一個柔軟溫熱的觸感。維恩摟住他的腰,主動加深這個吻。

十幾個或長或短的呼吸之後,窗外遠遠傳來一聲槍響,獵狐行動結束了。

兩個人被這突然的動靜吓得一抖,僵了一瞬,繼而低聲笑了起來,笑對方也笑自己。他們沒有繼續接吻,互相頭靠在對方的肩膀上,手指緊緊扣着,內心都有些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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