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維恩(三十九)
第39章 維恩(三十九)
梅林腳步匆匆地跑回仆人房, 正好迎面碰上了她的室友,那個小女仆暧昧地看着她,擠眉弄眼地暗示她看門口, 然後笑着跑開了。
梅林看過去, 一個長相俊美的青年抱着胳膊靠在房間門上, 身穿日常的咖色半袖襯衫, 內襯白色高領, 似乎是剛出門回來還沒來得及換微卷的黑色頭發被發卡別起一點, 看上去青春幹淨。
聽到她來, 維恩擡起頭,深綠色的眼睛看不出情緒。梅林覺得有些尴尬,手足無措地整理了一下本來就很整齊的衣服, 才低着頭慢慢走過來。
“最近幾款新的镂空花邊打樣我做好了, 在房間,我拿給你。”維恩剛想開口, 梅林就搶先一步說道, 然後伸手想要開門躲進去。
維恩單手攔住她,聲音低沉:“不急。”
梅林不敢擡頭, 手指絞得發白, 一段可怕的安靜之後,她感到維恩湊了過來, 清爽的氣息撲面與方才倉庫裏腐朽混雜的味道形成劇烈的反差,冰涼的指尖觸碰到她滾燙的耳朵。 梅林一把打開維恩的手, 退後一步, 惶恐地看着他。
維恩也愣了一下, 手保持伸出的動作僵在空中。
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梅林滿臉通紅:“維維……抱歉……我還有點不舒服, 我先進去了……”
她說完,悶着頭打開房門,走了進去。
這次維恩沒有攔她,只是在關門的時候嘆了一口氣:“晚上老地方,我們談談卡斯邁的新訂單。”
門留了一條縫,裏面傳來低低的一聲:“好。”接着又關上。
維恩聽了一會,裏面傳來撲到床上床板吱呀的聲音,他緩緩舉起右手,食指與拇指之間捏着從梅林頭發上取下來幹枯的稻草。
維恩手指扒着百葉窗從縫隙中冷冷地向下看着。
安塞爾正準備午休,看到他在那走神,笑着走過來,從後面雙手摟住維恩的腰,下巴架在他的肩膀上,語氣有些黏糊糊的:”在看什麽呢?”
安塞爾呼出來的氣全打在維恩的脖子上,一下像被燙着似的紅了一片。維恩側過頭貼着他的臉,神色黯淡:“只是在想一些事。”
“說來聽聽,我能幫上忙嗎?”
維恩将重心靠在安塞爾身上,手指松開,百葉回彈:“在想,有些人看起來溫馴,實則不然。他們在高位者那裏損失的尊嚴,一定會更兇殘地向更低位者索取回來。強者向更強者,弱者向更弱者。欺軟怕硬,趨炎附勢。或許我們這些卑賤的人,靈魂也在更低一級的臺階上。”
“怎麽會這麽想?”安塞爾愣了一下,伸手扒開百葉窗,也看了過去,樓下正在搬運貨物,馬車夫點頭哈腰地給一個供貨商塞卷煙。安塞爾微微皺了皺眉,其實完全沒有必要讨好對方,因為這不是個人在做生意,對方的交易對象是艾姆霍茲莊園。
不過既然維恩說了,他也默默記下這件事,打算下午去查一下執勤表,看看這個車夫是誰。
不好說維恩是故意的,還是前世借勢慣了無意為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現在心情确實很低迷。安塞爾也看出來了,連忙輕聲安慰:“這還是要分人的,有的這樣,有的不是。” 維恩看向他:“那您是哪種?”
安塞爾認真思索了一下,維恩好像來了精神,轉身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假如,假如有一場案子涉及到一堆貴族,上至公爵甚至……”維恩吞了兩個單詞,接着說道:“而你只是一個失去爵位的普通商人,這個時候一個曾經背叛過你的人被指認是兇手,向你求救,你明知他是無辜的,你會救他嗎?”
維恩的話說得很快,一點也沒有打結,內容卻好像夢一樣虛無離奇,他的眼神明亮,帶着莫名的期待。
安塞爾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還是認真地思索,好一會才慢慢開口:“或許會讓你失望,我不覺得我會那麽公正勇敢,而且對面是這個量級的大人物,哪怕我願意,也注定是一場徒勞的救援,并且會将我卷入權力的絞肉機中,随時會失去生命,但是……不知道,不到那一刻,我也不知道會做出什麽選擇。”
你會的。
哪怕是現在,安塞爾關心的重點依舊不是被冤枉的人是否背叛過他,他只在乎對方是否無辜。
果然安塞爾是知道這樣做會遭遇多大的阻力的,可明知是徒勞,卻依舊拉住他的手不肯讓他滑落深淵。維恩在臨死之前看着懸崖上露出的寧靜溫和的臉,把他當做最後的希望與救贖。原來在看不見的地方,救主的身體正被飛轉的齒輪絞得血肉橫飛嗎?
維恩說不出話來,只能捧起他的臉親吻。然後抱起他,向床走去。
安塞爾被輕輕放在床上,金色的長發在深紅色的毛毯上散開,有一種怪異的美感,好像躺在一灘凝固的血水之中。他伸出手撫摸着維恩的臉:“你看上去好難過。”
“難過得要窒息了。”維恩頭埋進他的懷裏,落下細碎的吻,安塞爾輕輕抱住他的脖子,撫摸着他蓬松的頭發。維恩無從得知上一世自己死後安塞爾的結局,他這麽熾熱溫柔的人也會變得冰冷僵硬嗎?他不敢繼續想下去,心好像被猛地攥着沉入了深海。
“你說過愛我嗎?”維恩擡起頭,眼睛濕漉漉的,好像珍珠溜出去凍了一天時可憐的樣子。
“我說過了。”安塞爾微笑着。
維恩愣了一下,随即就明白,對方識破他不會法語的謊言了,也對,他一個才學會讀寫英文的人,幾個月的時間,怎麽就能把法語說得這麽流利,還自帶馬賽的發音習慣?
“再說一次。”維恩怕他生氣,開始耍賴。
“我愛你。”安塞爾有求必應。
維恩有些滿足地一歪身子和他并排躺了下去,很自然地伸出手臂讓安塞爾枕着。等安塞爾将頭輕輕靠上去,再側過身子,手指慢慢梳理着戀人耳邊的長發。
“睡吧。”安塞爾閉上眼睛,攬住他的脖子。維恩嘴上答應了,卻不閉眼,反而放緩了呼吸湊近,一根一根地數他的睫毛。
他喜歡這樣做,他的精力總是更充沛一些,滿心甜蜜地聽着安塞爾平緩的呼吸,看着安塞爾微笑的嘴角,等待着金色的睫毛猛地一顫,緩緩睜開,露出裏面含笑溫柔還蒙着霧氣的琥珀色眼眸,瞳孔在對焦他時微微放大。
為了這一秒,他向來是很有耐心的。
“這麽大尺寸的禮服是做給誰穿的?”梅林拿到數據愣了一下,以為自己看錯了。
“給我。”維恩感覺頭有點疼,給梅林詳細解釋了一下具體情況。 梅林聽得一愣一愣的,突然噗嗤了一聲笑出來,蒼白的臉上帶了些血色,重新打量着紙上的數據:“那我們,可不能做一些低領的款式了。”
“低領沒事,重要的是要全包的。”維恩好像很有經驗,一本正經地開口。
梅林笑着點頭,認真地翻着基礎版型的草圖。
維恩看了她一會,有些不忍心詢問,幾條碎步料在指尖不停繞着打轉。
梅林被他盯得有些不自然,手碰落了旁邊的繞線紙筒,連忙低下頭去撿。維恩也跟着彎腰,正好看見梅林本來披散的長發滑落,露出後背上一片淤青。雁陝霆
維恩愣住了,梅林擡頭正好對上他震驚的眼神,有些心虛地拉了拉後面的領子。
“怎麽回事?”維恩的聲音都變了,難怪梅林最近又不紮馬尾了,原來是為了遮掩傷痕,那麽……他意識到什麽似的拉住梅林的手,就要撸起她的袖子,現在天氣已經回暖,她在女仆裝裏面再襯一件長袖本就很奇怪。
“和你有什麽關系?”梅林站起身掙紮着想推開他,可維恩的力氣很大,她皺着眉頭:“放手,你弄痛我了!”
“梅林!”維恩也跟着站起來,手上的力道随之松了,梅林一把甩開他朝門口跑去。
梅林就要打開門,身後一只手伸過來,按住門板,不讓她打開。梅林又拽了幾下,維恩上前一步,擋在門前,神色凝重。
“梅林,逃避不是辦法,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好不好?”維恩的語氣已經近乎請求。
梅林不說話,維恩咬咬牙還是說了出來:“我今天看到你和金在一起。”
梅林好像突然受了刺激一樣,給了維恩一耳光,然後後退兩步怒視着他:“維恩,你知道嗎?我最讨厭的人,就是那種一個勁地追問別人發生了什麽事的人,他明明什麽忙也幫不上,卻還是問,一直問。”
“他只是想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他就是想看別人撕開傷疤的痛苦樣子!”梅林喊破了聲音,明明是她打人,卻自己哭了起來。
“好,你想看,給你看。”梅林卷起自己的袖子,手肘處有幾處擦破的傷疤與青紫,“夠了嗎,不夠還有。”她賭氣地去解自己胸口的紐扣,維恩連忙按住她的手,聲音發抖:“夠了夠了。”
梅林想甩開他的手,猝不及防被緊緊抱在懷裏。溫暖的懷抱讓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維恩臉紅腫起來,梅林剛剛真氣急了,沒收住力氣。
“夠了夠了,梅林。我不是這種人,我只是……”我只是真的想幫你。
維恩帶了哭腔,引得梅林也渾身一軟,好像被抽空了力氣,揪住他的領子哭了起來。她怎麽會不知道維恩是什麽人,她只是在說氣話。
“你用那種懷疑的眼神看我,用質問的語氣問我……好像我才是做錯的人……”梅林委屈得心都要碎了。
“對不起對不起……”維恩結結巴巴地道歉,大腦亂成一團。
“我只是想在你面前體面一點,你卻一直問我。你非要知道,非要扯開這層遮羞布。”梅林真的有些崩潰了,若不是維恩抱着,已經癱軟在地上。“你和強迫我的人有什麽區別?”
“對不起,對不起……”維恩感覺心髒要爆炸一樣,雖然他之前已經模模糊糊摸到了真相的邊緣,但他始終懷着對眼前少女的敬畏之心,不敢推開那扇門,直視血淋淋髒污一片的真相。
“他以此威脅讓我嫁給他……”梅林小聲抽泣。
是了,維恩好像明悟了。
上一世梅林就是嫁給了金,是那麽突然,以致莊園裏的仆人都在議論,他也聽了一些傳言,但他當時和這兩人都不太熟悉,聽了也就忘了。結婚不久之後,金就讓梅林從莊園辭職,在家裏生孩子養孩子。
卡羅有次碰到梅林,回來以後感嘆那雙裁衣繡花的巧手都滿是凍瘡,像十根紅蘿蔔似的。金或許是也覺得自己配不上梅林,總是疑神疑鬼,動辄打她。尤其是後來因為偷藏貨物被解雇之後,整日酗酒,将氣都出在妻子孩子身上。卡羅還說他和梅林對話的時候,梅林五歲的兒子一直死死地盯着他們,那表情不像是在看媽媽,而像是牧羊人的狗在替主人看着私人財産。
一下子全部想起來了,維恩喘不上氣,他緊緊抱着懷裏瘦小的少女,感覺五髒六腑都在燃燒,火焰要從七竅之中升騰出去。
兩世啊,如果這一世梅林也妥協了的話,會墜入怎樣的深淵啊!
“我寧願去死。”梅林咬牙冷冷地說道。
維恩腦袋裏最後一根弦發出震天撼地的崩裂聲。
“我要殺了他。”
他的語氣平靜地驚人,眼裏卻沒有一絲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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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