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維恩(四十二)

第42章 維恩(四十二)

威廉将一沓檔案袋丢到安塞爾的書桌上:“喏, 你要的疫病資料。專門給你調出來的。”

安塞爾道了謝,細心地打開,一張一張地閱讀。威廉壓在他背上, 跟着看了一會覺得真沒意思, 東張西望想找維恩聊天, 卻發現找不到。

“維恩呢?”威廉有些驚奇, “我以為你們兩個會天天黏在一塊, 別是懈怠期到了吧?”

“他最近好像有心事, 我就讓他休息幾天, 處理一下。”安塞爾頭也不擡,輕聲說道。

威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低着頭湊到耳邊:“你的莊園現在冷清不少啊, 跟個墓地一樣, 要不要我過來陪你玩?”

“不會說話就少說點。”安塞爾舉起羽毛筆的筆尾指了指他,拒絕道:“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啧。”威廉撇撇嘴, 起身走到一旁, 随手拿起安塞爾的小提琴,有模有樣地架到肩膀上, 然後一拉。和他标準的姿勢相對比的刺耳的音符傳出來, 讓兩個人都疑心琴弦會不會被拉壞。

“威廉,小聲點。”安塞爾無奈地嘆了口氣。他最近嘆氣的次數越來越多, 頭也覺得越來越痛,莊園的氣氛讓他感到沉悶得喘不上氣。

“你這樣下去, 要悶壞的。”威廉不敢再拉, 轉着琴弓提議道:“下個月初, 我做東,請了一批霧都高層的貴族子弟, 你來嗎?”

安塞爾看了看他,威廉有一種被看穿的尴尬,連忙解釋:“我知道你和托雷有些怨怼,但人家提了好幾次說要和你當面說開,你不給他機會嗎?”

托雷是大公的兒子,也算是小時候的玩伴之一,但随着年齡增長,行事風格大相徑庭,幾年前就因為一次宴會上安塞爾拂了他的面子,兩個人鬧掰了。

威廉家裏跟他關系更緊密些,但個人心理上更喜歡安塞爾,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之前安塞爾在法國,情況稍微好了點,現在回英國了,托雷又開始給威廉施壓。

“去。”安塞爾知道他是來當說客的,點點頭。

“而且,有我在……”威廉還想繼續勸說,突然愣住了:“……你說什麽?”

“去。”安塞爾重複一遍:“我帶維恩一起去轉轉。”他頓了頓,看威廉滿臉抱歉的樣子,露出一個微笑:“還沒聽見的話,我可就變卦了啊。”  “聽見了聽見了。”威廉搓搓手,一向潇灑不羁的他此時有些狼狽,卻還是舉起手掌信誓旦旦地說:“他要是還找你麻煩,我第一個上去弄他。”

如果他要是真放下恩怨了,也沒必要一次次找威廉。安塞爾心裏和明鏡似的,但無所謂,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放下手中的資料,剛剛他大略地看了看,有一處被标記出來地方引起了他的注意:兩個臨近的住宅區,感染情況卻大為不同,若是霍亂真是大家普遍認為的空氣傳播,沒道理會出現這種現象。标記的旁邊留下了大段的批注,大意是猜測霍亂的傳播是否與其中一個住宅區的地下水聯通着被污染的泰晤士河有直接的關聯。

批注的署名是:巴特·歌爾。  安塞爾感到心髒劇烈地收縮跳動,血液被瘋狂運作的機器泵起,沖上他的大腦,他有些喘不過氣地解開領口的扣子,站起身走到窗前,新鮮的空氣被吸入肺中,他搖搖晃晃地撐着窗臺,腦海裏反複重複着一句話:

維恩說的是對的。

甚至連名字都對上了。

既然霍亂他說對了,那麽鼠疫呢?

他沒有親歷過瘟疫,只能看到死亡人數表上抽象的數字和書本上寫着的各類症狀,可他也知道這些冷冰冰的文字後面是一個又一個死去的人的屍體的堆積。

“下水道……”安塞爾喃喃道,又回想起那天聞到的污水的臭味,這本來是生活在霧都的人早已适應的味道,現在卻突然讓人惡心不已。

威廉的聚會他必須要去了,他現在還沒有繼承爵位,無法參加議會,但是那些貴族子弟不一樣,尤其是托雷,大公的兒子的話語權重得驚人。

他不僅自己要去,還要帶上維恩,他總覺得維恩在他身邊有些屈才了。若維恩說的每句都是真的,安塞爾認為自己有必要将他托到更高的平臺上。

不過在那之前,安塞爾還是打算先給巴特爵士寫一封信好好聊聊具體的事宜。

昏暗的草料倉庫,只有一盞煤油燈亮着。

梅林還穿着女仆裝,垂着頭,影影綽綽看不清表情。金得意洋洋地喝着酒,眼神在梅林身上不斷的游走。

他以為梅林會比較矜持,沒想到今天自己喝多了找她,她竟然同意了,跟着他來到這個倉庫不說,還主動給他倒酒。

金以為她服軟了,妥協了,好像欣賞自己獵物一般,慢吞吞地喝酒,滿嘴污言穢語地調笑。梅林就好像聽不見似的,一聲不吭。

突然眼睛一花,金的聲音戛然而止,覺得頭有千斤重,酒瓶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整個人也向前傾去,栽到碎片之上。

梅林以為他又要耍什麽花招,冷冷地看着,直到金滿臉是血地擡頭,這才慌了神去扶他。

“你個賤人!”金感覺四肢都不是自己的,眩暈惡心,猛地推開梅林,怒不可遏:“你給我下毒!我說你怎麽突然轉性,原來在這等着我!”

梅林本來就虛弱,被這個力道一甩,摔在地上,手臂打翻了煤油燈,誰也沒有發現火焰順着煤油與破碎酒瓶中酒液的流動悄悄蔓延,點燃了附近的草堆。

“我,我沒有……”梅林有些莫名其妙,她哪裏知道安眠藥不能和酒同時服用。

她本來是打算自己吃了睡覺,突然聽到金在門口喊她過去,梅林在黑暗中猶豫了好久,終于将放到嘴邊的巴比妥重新攥回掌心。

她只是想着将安眠藥放在酒裏讓金喝下去,是不是今晚就能逃過一劫?她還記着維恩跟她說過有辦法了,只要再等等他,再等等他,一切就能好起來的。

她相信維恩,就好像維恩相信安塞爾一般。

“你個賤女人!”金一把抓起地上的碎酒瓶,向梅林砸去,梅林躲閃不及,肩膀挨了重重一下,鮮血透過衣服瞬間染紅了一片。

金還不罷休,借着酒意揪着梅林的頭發毆打她,嘴裏咒罵不停,侮辱她的人格,梅林緊緊咬着嘴唇,一聲不吭,眼淚倔強地流下來。

只要再等等……

只要再等等……一切就能好起來的……

或許是她的祈禱有了效果,金的動作停了下來,像被什麽東西吓到似的,驚恐的聲音在喉頭滾動:“天殺的……”

梅林順着他的目光轉頭,看見身後幾排草堆正在熊熊燃燒。

金脫下衣服試圖跑過去撲滅大火,巴比妥的藥效卻突然發作,他倒在地上,眼睛幾乎要睜不開。

“怎麽辦……怎麽辦……”梅林吓得魂飛魄散,抓起旁邊的木板,用盡力氣掄起來想要拍滅火焰,卻毫無作用,火光照亮整個倉庫,甚至還有不斷擴大的趨勢。

金這回徹底醒酒了,哭喊了起來:“你要燒死我!你要毒死我!你這個……”他罵的更髒,更兇,像個瘋狗一樣用手和腳撞着地面,口水混着醉酒的嘔吐物流出來:“我要告訴所有人,你是個賤.貨,你是個妓.女!”

污言穢語充斥在耳邊,梅林崩潰地大聲地哭喊,用力砸了幾下草堆,飛起的火星又點燃了旁邊的幹草。

好像剛剛的爆發已經用盡了她最後的力量。梅林的動作越來越慢,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竟然停了下來,沉默着轉身看着躺在地上像爛泥一樣的金。  梅林的頭發披散,眼裏無光,眼淚鼻涕鼻血抹得滿臉都是,哪裏還有以前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模樣。火焰在她身後燃燒,将她的影子投在牆上,好像張牙舞爪的地獄來的惡鬼。

她的沉默就好像索命的號角。

金害怕了,但還是用大喊大叫來壯膽:“我要報警,你要毒死我,你要燒死我,我要報警把你還有你的姘.頭抓起來!讓你們都去坐牢!都去……”

“是!”梅林突然大喝一聲。

金不敢發出聲音,驚恐地看着她。

“我就是要毒死你!我就是要燒死你!”梅林昂着頭,仇恨地看着他,眼裏也燃起了複仇的火焰:“你怎麽還有臉說出報警的!”

眼裏的火焰将她的淚水蒸幹,将她的雙目燒紅,也将她的聲音變得如磨鐵一般:“你說好了!我不在乎了!我的一切都被你毀了!你卻還要逼我!”

“那好!我其他什麽都不要了,我就要你死!”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四周瘋狂蔓延的火光,在她眼裏好像開得正旺的山茶。

為了防止潮濕,草料倉庫的門大多是緊閉的,此時滾滾濃煙已經充斥整個空間,梅林說完這些話,被嗆得喘不過氣,連木板都來不及放下,就轉身向門口跑去。

對死亡的恐懼讓金爆發了最後一點力量,猛地起身追了上去,終于在門口的時候,撲倒在梅林腳邊,緊緊攥住她的腳踝。

“求求你!梅林!救救我!”金怕得要死,低聲下氣地懇求她,梅林幾乎要心軟,可下一秒,火焰燎到了他的腿,金又暴露本性地怒吼起來:“你他媽——”

他的話沒有說完,他兇惡的表情又令梅林想起那個雨夜慘痛的回憶。

她的眼裏閃過一絲決絕。

金的聲音戛然而止,驚恐放大的瞳孔裏倒映的是梅林高高揚起的木板和眼中深入骨髓的仇恨還有梅林身後無盡的黑夜。

一聲悶響。

之後是火焰燃燒的噼啪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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