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這夫君我不賣

這夫君我不賣

今日天光偏愛世人,洋洋灑灑漏得滿地都是,連那牆角一隅都能得到短暫眷顧。

吳非辭受不住這熱烈的偏愛,她躲在樹蔭下,撥弄着木桶裏的清水。

原本是要來澆菜園子的,可太陽那樣熾灼,她打算暫時躲一會兒。

阿清在前院曬着剛買來的草藥。

這個弟弟過分懂事了些,前些日子他估摸着家裏艱難,只怕是沒錢給他買藥,便少吃了幾次,直到昨晚腿疾發作得厲害,實在忍不住喊了一聲疼,吳非辭才知道他竟停了藥。

吳非辭多少有些心疼他,卻也十分疑惑,問道:“阿姐那日得了賞賜,你為何不問阿姐拿錢去買藥?”

“阿姐說想買新被褥,想買筆墨紙硯,還想買一只純白的瓷碗。”阿清低下頭,前額的頭發順着耷拉下去,臉色因病痛而顯得蒼白無色,“我想讓阿姐買阿姐想要的,這樣阿姐高興,阿清也高興。”

“阿清的草藥也是阿姐想買的。”吳非辭摸了摸他腦袋,怨怨地看一眼身側的趙知臨,小聲嗔怪道:“你大學不是學醫的嗎?阿清都疼成這樣了你也沒看出來?”

趙知臨薄唇輕輕吐了兩個字:“法醫。”

“這樣啊……”吳非辭尴尬別過臉去,“不好意思,我只打聽到你是學醫的。”

為了躲着他,吳非辭悄悄打聽了趙知臨所填報的大學和所學的專業,盡量避開這些大學所在的城市,也盡量避開他所學的專業,省得日後工作時遇到。

遮遮掩掩打聽出來的消息難免會有些偏差。

不過畢竟是法醫,治死人的法子倒是知道得不少,阿清拿出藥方去買藥時,趙知臨無意中看出了其中問題。

藥方中的草烏尖、生南星、曼陀羅劑量下得頗重,服用時可麻痹疼痛感,看起來似乎有效,停了藥卻疼痛更甚。

三味藥都含有毒性,這般一日一日吃下去,早晚要徹底發作,屆時可就無力回天了。

阿清說若要換藥方又得先花錢請大夫問診,因而一直照着這方子拿藥。

大夫要請的,藥方也得換一個,至于筆墨紙硯與純白瓷碗,日後再買也不遲。

被褥還是得擠出幾十文來買。

日頭正當空,萬物無影。

吳非辭往菜園子裏澆了半桶水,爬到樹上躺着休息,翹起二郎腿,手枕于腦後,嘴裏銜一根結縷草稈。

有時候她慶幸自己是坊間民女吳阿婉,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萬貫家財,也就無需守着那些繁文缛節,舉手投足之間須得端莊得體,萬般小心。

不過也只是有時候而已,大多數時候她在想着下一頓該吃什麽。

雞蛋已換成了米,小白菘也還沒長出來,野蔥早已薅禿得只剩下一截短茬。

吳非辭本想買些筆墨紙硯從操舊業,畫些通俗易懂的本子供人取樂,總能賣出去換些錢糧。

可阿清的藥更要緊。

樹杈上結了一個鳥窩,吳非辭那雙清亮的眸子盯着它許久。

掏個鳥蛋加餐。

吳非辭扶着樹幹站起身來,踮着腳往那鳥窩裏摸去,窩裏最先孵化出來的那只禿毛小鳥啾啾啾,直戳她手背。

她一時分心,腳下猛地踩空,從樹上摔了下來,還砸到了一個人。

砸到人是常事。

吳非辭不慌不忙地道歉:“對不住,我不小心……”看清眼前人,倏地吓住了,“公主殿下?”

她趕緊拍幹淨身上塵土,深深躬下身子,無比誠懇:“公主殿下恕罪。”

昭平公主穿着一身素色裙裳,雖然簡單,卻仍能看出衣料柔滑輕飄。

她站在菜園埂邊,冷眼看着吳非辭,道:“你能預料到關于我的所有事,卻沒料到我今日會來見你?”

若是早料到了她還摔下來,豈不是蓄意謀害?

吳非辭無辜得很,搖頭道:“我是變數,公主殿下。”

“變數?”昭平公主搭上身側婢女的手腕,邁着步子走至園外,背影緩緩,聲音徐徐:“你能改變什麽?你現在只不過一個浣衣婢,只能改變樹上那幾只鳥蛋的命運。”

吳非辭躬身随行于後,“至少我已經改變了公主今日的行程。”

今日公主本該入宮觐見太後,對太後說近日江南水患頻頻,昨夜星象不正,應請青門寺佛子入宮誦經,為國祈福,她好借此見無咎佛子一面。

“公主殿下今日來我這兒……”吳非辭試探着問:“是因為改變心意了嗎?”

“是,”公主轉過身來,擡起明麗的臉,俯視她:“本公主打算用公主之位和你交換,你做昭平公主,與文仲藜成婚,我做吳阿婉。”

她語氣冰冷刺骨,似一把懸于高處的鍘刀,随時落下斬斷吳非辭細弱的頸脖。

互換身份不過就是金蟬脫殼之計,公主是金蟬,吳非辭就是那個被丢棄的殼。

吳非辭打了一個寒顫,腰身躬得更深:“公主殿下,你說笑呢?”

“我若認真呢?”公主走近她,金線錦繡的鞋面距她那雙粗布鞋不過一寸。

“這事,”吳非辭緩緩擡起頭,明眸清致透着冷意,“不可行。”

“我說可行。”昭平公主步步迫近,“吳阿婉,你是不願做公主還是不願嫁給文仲藜?”

吳非辭也未有退意,堅定而淡淡地道了一聲:“都不願。”

昭平公主直直看向她眸低的清冽寒意,審視她此時此刻的細微神情,唇角沉下,冷冷道:“既然你自己都不願,為何要我願意嫁給文仲藜?為何要用這些奇怪的話和奇怪的預測來動搖我的決定?為什麽?你是為了你夫君,我何嘗不是為了我心愛之人?!”

憤懑不平嗎?公主高高在上,竟也有覺得世道不公的時候,這一場賜婚由不得她選擇,最終的罪名卻是她承擔,宮門的禁衛、她的近侍,甚至中原和西宛戰士的身死好像都與她有關,可她明明也是那道聖旨下的受害者。

心有不甘麽?她不甘心自己将要屈服于那一道聖旨,不甘心自己還未聽到那人的回應就要嫁給他人,懷着滿心憾意不可解,就此度過殘生。

可然後又如何?不過是托遺響于悲風。

從她決意不逃婚的那一刻起,委屈和悲恸一日又一日地蓄滿她五髒六腑與四肢百骸,說不得,念不得,絲絲縷縷牽扯她每一處神經。

她總得尋個人傾倒出來,即使這些話只是她心中怫郁的萬分之一。

眼前這個浣衣婢正好撞上了。

即便如此,昭平公主依舊沒有失态,明麗漂亮的眼眸裏盈着一汪清潤,卻又轉瞬即逝,鼻尖都未曾紅過。

吳非辭眼睫輕擡,默不作聲看着她,靜靜聽着。

公主的聲音漸漸摻雜着哽咽與沉重鼻息,一腔憤恨自火山頂墜入深谷,化為灰煙。

吳非辭輕聲道:“公主不必與文侍郎成婚。”

明明是在提議,語氣卻更像是在寬慰她。

“聖命既出,違逆者斬。”公主很快收住了剛才的哭腔,以一貫冷靜的聲線道:“刑不上大夫,我是公主,鍘刀斬的不是我,而是我府中諸人,肯定包括你,吳阿婉,你知道那麽多事,不會連這個也不知道吧?”

吳非辭點頭,又搖頭,幽幽道:“只要違逆聖命的不是公主殿下,那被斬的就不會是我。”

“能違逆這道聖旨的,只有我與……文仲藜。”公主搖頭,“文仲藜絕不會違逆聖旨。

“他不會,國公府會,衆朝臣會。”吳非辭腳下順道踩了一只菜蟲,說道:“能違逆聖旨的絕對不只有公主殿下與文仲藜。”

這個朝代又不是沒發生過群臣上本進谏,聖上收回成命的事。

公主無法抗衡皇權,相權可以,群臣可以。

昭平公主很快意識到她話中深意,“引起衆怒?

“是。”吳非辭道:“公主殿下行徑荒唐至極,國公府不忍自家愛子陷入虎穴,上本請奏聖上慎重思慮這樁婚事,聖上不允,刑部尚書隔日呈奏,其次子于前日被誘進公主府,出府時已精神恍惚,聞言是受公主蠱惑,日日飲酒作樂,身體虧空……”

“不行。”昭平公主撇撇嘴,嫌棄道:“刑部尚書次子長得醜,即使是做戲,本公主也不願背着寵幸過他的名聲。”

“随公主樂意。”吳非辭笑道。

只要是王公侯府家的郎君,只要能引起朝臣怒意,只要彈劾公主的奏本堆成山高,這道賜婚聖旨便可如一張廢紙。

離開時,昭平公主心情似乎不錯,一面走着一面道:“既要本公主放蕩輕浮,又要殘忍狠戾,本公主怕做戲做不全,不如先借你夫君來試試?”

吳非辭當下就拒絕了,“不行!絕對不行!”

“怎麽了?不舍得?”

“他……不太行,”吳非辭腳下站住,認真道:“他跟個木頭樁子似的,調戲他沒用。”

“本公主才懶得調戲,直接上繩子綁住豈不簡單?”

“公主,這萬萬不可!”吳非辭眼眸驟然睜大,神情驚恐萬分。

這位浣衣婢從未如此憂懼慌張過,昭平公主倒想看看她滿腹謀略面具下的另一面是怎樣的,忍不住故意逗她。

公主問她:“為何不可?是他的命重要還是他的清白重要。”

“都重要。”吳非辭帶着些蠻橫的霸道,直視着昭平公主,“而且都是我的。”

“吳阿婉,你也太小氣了些。”

昭平公主輕聲一笑,腳下踩着狗啃似的碎石泥路,卻比走在光潔如新的大理石面上要輕快得多。

吳非辭跟在後面,兩人很快繞到院門前。

“公主殿下,我有一事相求。”吳非辭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事來,向她伸出手,直接道:“我想借點錢。”

昭平公主往她這小破院子裏望了一眼,輕笑着問她:“多少?”

“十兩。”吳非辭說出一個自己還得起的數字。

昭平公主思忖一會兒,湊近她,道:“我給你三百兩,買你夫君與我做戲,如何?”

“可……”吳非辭咬住不争氣的舌頭,改口道:“不行。”

“五百?”

“不行。”

“一千?”

“公主,他不值一千。”吳非辭生怕公主擡高價格動搖她不出賣夫君的決心,腳下早已做好随時開溜的準備。

“兩千。”昭平公主出手闊綽。

“公主殿下,我得去喂馬了,先行告退。”吳非辭匆匆告退,鑽進院門砰的一聲立馬關上,捂着心口深吸一口氣。

呼……差點就要同意了,幸好公主後來沒再繼續加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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