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婢子确實不知道

婢子确實不知道

今日宮裏天氣晴好,當然,宮外也是,雲層散開,縱容天光肆意落下,光圈似一顆顆透明輕薄的珍珠,在宮牆下逗留。

幾位小宦官一路躬着身,畢恭畢敬将昭平公主領至宣政殿。

吳非辭謹慎小心地跟在後邊,步子輕而小,低垂着眼眸不敢輕易亂飄。

至殿前,青烏上前伺候昭平公主正衣冠,理了理外衫與裙擺褶皺,然後退到一旁。

吳非辭依葫蘆畫瓢,躬身退到青烏身後。

昭平公主等了片刻,面前的殿門還未開,眼底驟然冷下。

內侍宦官不知打哪兒冒出來,上前解釋道:“恭請公主殿下稍候片刻,待文國公入宮,皇上一并召見。”

文國公?

吳非辭暗呼不妙,應對一個皇帝就已夠嗆,若再有文國公,今日只怕是要兇多吉少。

她的手不知不覺捏緊。

一旁的青烏悄悄碰了碰她,目光投向她握緊的手,搖頭。

不可捏拳,需得交握。

吳非辭只能松開手,交握在身前。

昭平公主對此也很不滿,眼睛沒看那內侍官,只道:“你們去傳話時,并沒有說今日本宮要與文國公一道觐見皇上。”

內侍宦官早已料到公主不滿,回禀道:“昨日傳話時,皇上并無此意,今早皇上才命人前去傳召文國公一道觐見。”

昭平公主厲聲問:“為何今早無人前去告知與本宮?”

內侍宦官颔首,道:“公主,此乃聖意,老奴不敢妄自揣測。”

“滾下去。”昭平公主怒道。

“是。”

不知打哪兒來的內侍宦官低首遵命,緩步退下。

吳非辭靜默旁觀,垂手而立。

宮中萬物看起來都很安靜平和,沒有悲喜,沒有情緒,沒有棱角,如這裏的人一樣。

吳非辭置身其中,連心跳都不敢太快,生怕旁人聽見頻率不對,視她為異類。

幾位小宦官擡來镂空雕花軟榻和木踏,端上清茶與點心,伺候昭平公主坐下等候。

吳非辭默默盯着矮腳四方桌上的茶盞,純白細膩,光潔瑩潤,似上好的羊脂玉,好看到她根本買不起。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文國公遲遲沒出現。

“啪!”

昭平公主兩指一撥,那只純白茶盞摔碎在地。

“這文國公排場挺大呢!”昭平公主剜了一眼那位內侍宦官。

內侍宦官依舊是低下頭,言語恭敬道:“公主息怒。”

而後他走下殿前石階。

守在宮門傳話的小黃門踱着碎步跑到他跟前,苦着一張臉回禀了幾句話,又轉身小跑着走了。

那位內侍宦官再走上殿前,命人打開殿門,恭請公主入殿。

文國公竟沒來。

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吳非辭久久屏住的呼吸稍稍放松下來,随公主入殿。

沒有恩準,不得擡頭,這是入宮前青烏囑咐她的話,吳非辭惜命地認真遵守着。

昭平公主這段日子做的事鬧得人盡皆知,皇帝自是怒不可遏,沖着公主訓斥半日。

昭平公主亦不辯解。

吳非辭立于角落等待。

她知道自己要面對什麽,即使知道,也不免緊張惶恐。

昭平公主命她随從入宮面聖,是因此事由她而起,無論皇上有何反應,理應由她應對。

譬如說皇上因此事責罰公主,理應由她代受。

“笞五十!”

皇上剛下令,吳非辭就哭出了聲。

她跪在角落,抽抽嗒嗒掉眼淚,順從地伸出雙手等着禁衛入殿将她拖出去受罰。

“還沒打,你哭什麽?”昭平公主嫌棄地瞥她一眼,深覺得将如此貪生怕死之徒帶入宮觐見,簡直是丢了公主府的臉。

“回禀公主殿下,婢子惶恐。”吳非辭伏下身子,道:“婢子不是因要被笞打而哭,婢子哭的是君不知臣,臣知君,父不知女,女知父。”

“何意?”皇帝對她的話提起了一點興趣。

昭平公主詫異盯着她,走上前,示意她回話。

吳非辭恭敬垂首,道:“公主殿下明白聖上賜婚深意,故此才有近日種種行徑。”

皇帝一步一步走近她,龍紋錦繡皂靴迫近她眼前,肅穆威嚴。

吳非辭先是一怔,旋即鎮定下來,道:“文國公府勢大,若賜婚于公主府,便可使其為聖上所用,然這并非上策。”

“如何不是上策?”皇帝質問她,不,是審問。

吳非辭不敢呼氣,道:“公主出降,誠然可以拉攏文國公為皇上所用,但自此以後,皇帝便只可用他不可……”

她頓了頓,在極短的時間內感受當下氣氛,還算和緩,她才繼續開口道:“不可廢他。”

“放肆。”皇帝淡淡道:“文國公忠君愛國,清正廉明,朕為何要廢他?”

滿朝文武,忠君愛國之人又何止是文國公?荀炎跟随皇帝幾十年,耿耿忠心,居功至偉,不也經歷了五起五落嗎?

為何要廢?因為你功高震主,因為你權柄大握,甚至因為你受民愛戴……自古以來,皇權與相權之争從未停止。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見證過荀炎兩次貶谪的文國公比任何人都明白,必得在得勢時借勢紮深根基,失勢時才能屹立不倒。

當初擇定驸馬時,文國公明知皇帝心中早已有人選,也要極力舉薦自家長子為驸馬,只有文仲藜成為天家女婿,文國公府與皇家休戚與共,他日後才可安枕無憂。

皇帝又何嘗不知文國公心裏的盤算,可若不選文仲藜,文國公與皇帝定會心生嫌隙。

并非不能有嫌隙,但絕不可以是現在,西宛虎視眈眈,北戎暗中蟄伏,江南水患頻頻,這種時候,君臣需得一心。

再三權衡,皇帝終是選擇文仲藜為驸馬。

但這些話,吳非辭不能說,她只能低下頭,說:“是婢子失言。”

殿內一時無話。

昭平公主擡眼看向父皇的臉色,又睨了一眼跪在角落的吳非辭,心頭浪打似的來來回回。

父皇是在審視吳阿婉,他心有疑慮,稍有不慎,吳阿婉可能會死在這裏。

昭平公主狠咬牙,道:“你是失言,又不是失聲,話說一半留一半,誰教你的規矩?”

“婢子知錯。”吳非辭如獲大赦,忙找補道:“皇上愛惜公主,為公主深謀遠慮,選定文侍郎為驸馬自有皇上的道理,婢子不該妄自揣測。”

“父皇,此事是我暗自揣測,不能怪她。”昭平公主道。

“你揣測出什麽了?”皇帝回首,反問昭平公主。

昭平公主瞪了角落的吳非辭一眼,心中暗道:你個吳阿婉,淨給本宮出難題。

到底見過大風浪,昭平公主暗自捋過吳非辭剛才的話,一拱手道:“父皇此前同我說,選定刑部尚書的次子為驸馬,後來突然又改了人選,兒臣便想着,父皇向來說一不二,這次改了人選,定是因為不好駁了文國公的面子,兒臣這才體悟到父皇為君有多麽不易。”

“所以你就做出此等荒唐事情來?”皇帝冷聲道。

“公主殿下是想為皇上分憂。”吳非辭接上公主的話,道:“公主府傳出這等流言,文國公愛子深切,自是不願文侍郎深陷泥潭,故此上本啓奏皇上慎重思慮此樁婚事。”

文國公舉薦長子為驸馬,皇帝便選定其長子為驸馬,如今文國公啓奏皇帝慎重思慮婚事,皇帝就要收回成命嗎?

皇帝是天子,天子有天子的威嚴,即使皇帝不滿文仲藜這位驸馬,也絕不會因文國公的幾句話而輕易收回那道賜婚聖旨。

這一點,文國公也是很清楚的,更何況他本就不希望皇帝收回成命,他只希望皇帝責令公主收斂。

事已至此,公主依舊會出降文仲藜,似乎什麽都沒有改變。

所以,必得将衆臣拉進來,此事才會有新的出路。

“衆臣對于公主與文侍郎的婚事,原本是作壁上觀,即使文國公上奏,他們也是既不願得罪文國公,也不願忤逆聖上,左右為難,不敢上本。”

吳非辭的語速沉而緩,道:“所以,公主殿下又設宴邀約世家郎君,強行将衆臣拉入此事漩渦之中,衆臣沒法再作壁上觀,只能上本參奏公主行徑荒唐。”

只有打亂棋局,才能沖破死局。

“至此,文國公與衆臣看似站在了同一邊岸上。”她最後說道。

“看似?”昭平公主不解,忍不住開口疑惑。

她是疑惑的,皇帝卻十分了然。

吳非辭從容不迫道:“他們因公主婚事而聚,既有聚自有散,因何而聚自會因何而散,兩者終有一日會因公主婚事相争,這個結果,定然會比公主殿下出降文侍郎要好得多。”

待到衆臣與文國公相争之時,皇帝便可置身事外,對于公主出降文仲藜一事,可進可退,日後對于文國公,也可用可廢。

“你倒說說,衆臣與文國公具體會因何事而相争?”皇帝并不打算讓她含糊過去,非要一問到底。

吳非辭終于擡了一次眼,但仍不敢看皇帝,只匆匆看了一眼昭平公主,立馬又伏低腦袋,道:“此事,公主知,婢子不得知。”

昭平公主眉間一皺,卻也沒揭穿她。

皇帝轉首,以一種探詢又冷漠的眼神盯住昭平。

皇帝忌諱別人在他面前留後手,即使那個人是昭平公主。

氣氛忽的冷凝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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