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是來請罪的?

是來請罪的?

公主府旁道的街口,身形單薄的吳非辭站在樹蔭之下,黑眸輕轉着望向來往的車轎。

遠處,一輛錦帷六柱銀頂的馬車緩緩駛向公主府,馬蹄噠噠,夏日難得的涼風掠起車幔,日光就這麽悄然漏進馬車裏,未經任何人同意。

青烏看向支額小憩的昭平公主,屏着氣息,伸過手壓下那一角漏光的車幔。

“她如此站了幾日?”昭平公主還是透過那一角,瞥見了不遠處站着的吳非辭。

自那一晚酒宴過後,公主府沉寂了好些日,宴明殿內無世家郎君前來赴宴,宴明殿外也無文仲藜苦苦癡等。

公主府上上下下一致不再提起那晚的事,包括那晚突然闖進水煙榭的那個人,若有下人談及關于那晚的只言片語,都會被青烏罰去清掃污渠。

青烏收回手,道:“回禀公主,她已如此站了六日。”

昭平又合上眼,肩側輕靠在車壁上,“她可曾同你說過什麽?”

“沒有。”

此時風又起,青烏的眼神穿過漏光處,瞪了一眼吳非辭,低着頭欲言又止,在公主不耐的眼神下,她終于開口道:“婢子以為,這人心思不正,因而婢子不願同她說話,更不願同她共事。”

“青烏。”昭平淡淡道。

像是一只手壓在青烏的滿腹怨氣上,使她不得不往下沉,沉入冷靜中。

青烏在昭平身邊這麽多年,大小事都經歷過,待昭平盡心盡力,待下公允公正,說話也是謹慎措辭,從未見過她如今日這般貶低一位身份低微的婢女。

昭平用青烏,正是用她的客觀與冷靜,她今日說這話,讓昭平很不滿意。

“是婢子失言。”青烏低下頭認錯。

青烏親眼目睹了那晚吳阿婉的所有舉動,越是回想越是後怕,一個膽大妄為到敢用公主性命去救護旁人性命的人,還有什麽事是做不出來的?

不能将她留在府裏了。

可這些日子以來,無論青烏如何旁敲側擊,如何暗示提醒,公主都沒有懲罰吳阿婉的意思,也沒有明說不再用她,只是将她晾在一邊放着,吳阿婉名義上仍舊是公主府的奴婢。

平時公主府內婢女下人們的任遣去留都是由青烏一人解決,公主不會過問,也不會在意這些,今時卻不同往日,對于吳阿婉這個人,公主顯然是留意的,而她的去留,青烏自知不能擅自決定。

“你說她心思不正,她哪裏不正?”昭平問她。

“她竟敢以公主貴軀擋在那文侍郎面前,公主你若有什麽閃失,她吳阿婉一百條命都不夠抵的,什麽東西她……”青烏怒極失控,不小心罵了一句髒話,忙止住話,道:“公主恕罪。”

昭平理解青烏為何怒氣如此之大,青烏以她為尊,以她為天,在青烏心裏,天可以塌下來,但不能壓到公主殿下,否則便是上天犯了罪。

但在吳阿婉看來,昭平的性命與文仲藜的性命沒有什麽不同,兩者可以對等。

“她也救了我。”昭平說道。

“那是她的本份!”青烏比剛才更加氣惱。

吳阿婉未必覺得這是她的本份。

她不是出于本份,而是出于本能,當時昭平雖已昏醉,但身體還是能感覺到吳阿婉翻身時的毅然決然。

當然,昭平的身體也能感覺到吳阿婉救文仲藜時的毅然決然,那只被死死拽住的手腕現在還隐隐作痛。

這幾日,昭平一點一點地厘清了父皇在那一晚所設下的局,竟發現吳阿婉意外成了破局之人。

有趣得很。

昭平身在皇家,見多了上位者之間的爾虞我詐,明争暗鬥,權力傾軋,知曉父皇在公主府設局後,她只是默然不語,當作尋常。

在這些盛大的權謀之下,像吳阿婉這樣的人,理應是一個無名婢女,一個模糊背影、一具冰冷屍體。

可她不是。

她已有了名字,也有了模樣,還活得挺好,只是……昭平別起車窗簾幕,往外打眼一瞧,不禁笑了笑。

只是屁股有點疼罷了。

即使是等人,吳非辭也不會苦着自己,樹蔭遮陽,左手端一只茶盞,右手提一柄茶壺,懷裏揣幾塊蒸糕,渴了喝水,餓了吃糕。

屁股疼站不住,就随意斜靠在樹邊,打個哈欠眯了一小會兒,全然沒有苦等的模樣,像是到公主府這兒閑逛來了。

每次路過吳非辭面前那條路,青烏都會催着車夫快些,今日她揣摩着公主的意思,沒說話。

昭平淺淺地擡了擡手。

青烏只能吩咐車夫,道:“停。”

“婢子拜見公主殿下。”

馬車前,吳非辭嘴裏咽下蒸糕,躬下身,叉手于身前向昭平見禮。

昭平輕握着微微作疼的手腕,看一眼青烏,道:“下去看看。”

昭平本想親自出面問她話,可如此又太給她顏面了,雖說她那晚破了局又救了自己,但看她今日這所謂的“苦等”,再低頭瞥一眼自己的手腕,昭平覺得還是不能太過擡舉她。

“是。”

青烏下了馬車,走到吳非辭跟前,道:“吳阿婉,你可知罪?”

“我何罪之有?”吳非辭愕然。

“你不是來請罪的?”青烏眉頭一皺,“那這些天你為何一直等在公主府外?難道不是來求公主寬恕于你?”

“我是來領月錢的。”吳非辭向青烏攤開手,道:“六月的月錢是一兩半。”

青烏帶她到西次間的時候說得好好的,每月十八領本月的月錢共一兩半,今日都二十四了,她進不了公主府,錢也領不了。

這可氣壞了吳非辭,當天就跑到樹蔭下面等着,打算攔住公主的車馬,同她理論理論。

偌大個公主府,怎能昧下她區區一兩半的月錢?

“你本月只有十六次點卯,另有按理說應當罰去半年月錢,所以……”青烏學着她攤開手,“這錢,應當是你給公主府。”

“沒天理了!”吳非辭氣得差點要跳起來,憤憤然道:“青烏,明明是你不允我入府,你卻污蔑我不點卯?若我不點卯是罪過,那你就是此罪共犯!”

青烏被她這話噎得臉色漲紅,不允吳阿婉入府的事,是她自己暗示看管各個府門的侍衛,并沒有同公主說過,公主是知道的,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理會。

吳阿婉今日這麽嚷嚷出來,公主就沒法裝作不知道,另一只眼只能睜開。

青烏頭皮發麻,說道:“明日你到賬房上去領。”

吳非辭兩手一攤,道:“賬房在公主府裏,我又進不去,如何領得?”

青烏道:“明日你可進公主府。”

“哦……原來我能不能進公主府,全憑青烏姐姐做主啊?”吳非辭轉身走到樹蔭下邊,從地上拿起她的茶壺倒了一盞茶,雙手端至青烏面前,道:“那明日還請青烏姐姐行個方便,別诓我到了府門,最後只請我吃個閉門羹。”

沒到手的月錢,就不是她的月錢,吳非辭可不願再等下去。

“這麽急着要領月錢。”青烏冷哼一聲,道:“吳阿婉,看來這公主府你是不想留了。”

吳非辭喝下手中那一盞茶,看向青烏道:“此事我做不得主,得看青烏姐姐願意給我多少錢,若只給我月錢,我就不得不留下了,若青烏姐姐大方,給了我月錢,還給了我遣散銀,那我自然不好再留了。”

青烏輕蔑看她一眼,道:“我聽說文侍郎近來很看重你,擔心你在公主府丢了差事,特特請你去他府上做管家女使,吳阿婉,你今日如此有恃無恐,怕是早就做好了去文國公府當女使的準備了吧?”

文仲藜幾天前确實拖着一身還沒好全的傷到她家裏問她,要不要去文國公府上做事,她樂意做什麽差事就做什麽差事,這麽優厚的條件吳非辭其實有點心動。

但趙知臨說:“文國公府會被抄家。”

吳非辭當下就婉拒了文仲藜。

“青烏姐姐,你這是要趕我走?”吳非辭突然低下頭,怯怯弱弱地抹起淚來。

吳阿婉平日裏總是一副随性無謂的模樣,青烏以為她是個有骨氣的,何曾想她今日竟矯揉造作地假哭起來,欲要博得車內公主的同情。

公主本就想留她,她又這麽一哭,青烏半點微詞都不能有了。

“誰要趕你走了?”青烏急忙否認,手裏直接扯下腰間荷包,從裏頭拿了一兩半錢,啪的一聲拍到吳非辭手心裏,道:“這下滿意了吧?”

一兩半,是月錢。

“多謝青烏姐姐。”吳非辭躬下腰身,長長地伸出手,将碎銀揣進袖中最內側的襯袋,藏得極深。

青烏沒眼看她這副小家子氣模樣,別過眼去,等她揣好了錢,才冷冷道:“吳阿婉,即使是在公主面前,我也要僭越一次警告你,在公主府,萬事以公主為先,那天晚上的事若再發生,我青烏絕不會放過你。”

吳非辭擡起眼眸,幽幽地看向青烏。

在小說裏,此時已是尾章,昭平公主身邊留下的只有青烏一人了,青烏懼怕失去公主,小心翼翼守着公主。

公主又何嘗不是呢?

若昭平公主不顧慮青烏,便不會讓青烏下車和吳非辭談,而是會直接做主決定吳非辭的去留。

吳非辭沒應青烏的話,只是從懷裏掏出一塊蒸糕遞給她,遞過去的途中還掰了半塊,道:“青烏姐姐,嘗嘗?”

“拿開。”青烏嫌棄地別開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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