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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只要妻主肯溫柔些(回憶殺開始)◎
方才馬車跌撞時, 戚如穗肩背撞到桌角,應是撞腫了,如今一動便撕扯着痛, 連着頭都隐隐作痛。
不過萬幸她攬住了何鏡, 沒讓他撞上那處, 以何鏡那瘦弱的身板,撞一下定要疼很久。
“馬車一時半會不能修好, 今夜先将就一晚, 明日雨停我們便回去。”戚如穗開口,不知為何,她嗓音有些沙啞與疲憊。
何鏡點點頭, 并沒有異議。
他又能有什麽異議, 去或留, 不皆是戚如穗一句話的事。
二人的衣衫幾乎被淋透, 好在房內便有浴桶, 戚如穗勸何鏡用熱水泡泡身子,去去寒氣免得着涼。她則又拿出銀兩令小二去置辦了兩身幹爽的衣裳。
戚如穗沒想到的是, 這天字房內隔擋浴桶與客房的并非尋常屏風, 而是一簾薄紗。
此刻戚如穗正拿着衣衫站在輕紗後,隔着那層薄紗, 何鏡坐在浴桶內,他擡手将散在水中的青絲绾好,水汽氤氲四散, 男子站起身, 身線若隐若現。
戚如穗本應現在開口告訴何鏡, 衣衫放在小凳上, 然後轉身離開才對。
可鬼迷心竅般, 戚如穗沒有出聲,她只是站在那裏,靜靜看着這一幅好春光。
她腦中隐隐閃過許多畫面,每個皆令人面紅耳赤,皆是她與何鏡的從前。
随着一陣淅瀝水聲,一串串水滴滴落在地上,一雙赤腳踩在地上,何鏡拿起一旁的帕子輕輕擦拭,随後意識到什麽,他僵了僵身子,轉身看向輕紗後的女人。
“妻主?”何鏡微微蹙眉。
“那個,我……”戚如穗吞了口唾沫,她撇開視線,聲音有幾分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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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舉動在旁人看來,只覺得戚如穗是個登徒浪子,可她與何鏡成婚七載,世上該無人比她們之間更為坦誠。
何鏡動作頓了幾瞬,指甲将掌心扣出紅痕,似做了什麽決定後,擦幹身子撩開輕紗走出來。
視線相交的一瞬,戚如穗瞪大眼眸,下一瞬猛的撇開頭,腦中轟鳴。
可是戚如穗丢了記憶,縱然她與何鏡有過再多肌膚之親,此刻神情卻像個未娶親的女子般。
何鏡抿了抿唇,垂目緩聲道:“妻主的衣裳,可是給我的?”
“……對,你快穿上,莫要着涼。”
戚如穗終于清醒過來,她将衣衫放在小凳上,轉身匆匆走到卧房。
何鏡看着戚如穗匆忙的背影,神情若有所思。
待他穿好衣裳出來時,桌上擺着幾疊未動的糕點小菜,旁邊還有一個木盒。而戚如穗正站在窗邊吹風,屋外大雨滂沱,戚如穗的心比雨聲還雜亂。
她怎能有那種想法,阿言今日剛說過,他身子不好,受不得那般事。
何鏡為她誕下孩子,鬼門關裏走過一遭,她非但沒有疼惜過他和憐兒,還作出那般禽獸不如的事。對了,阿言說過憐兒是早産,何鏡為什麽會早産?
戚如穗腦子亂糟糟的,一直被她刻意忽略的頭痛又明顯起來,恍惚間,她聽見耳畔有人在争吵。
“妻主,我祖母還在邊關,羅姐姐和将士們身陷囹圄,若外敵來犯、”
她打斷何鏡的話,“羅輕風如何同你有什麽關系,還是你一直放心不下你那好姐姐,想同她一起去邊關。”
何鏡面色蒼白如紙,“妻主,我同她毫無關系,我既已嫁給了你,你為何不信我?”
“信你?”戚如穗聽見自己嗤笑了聲,“若不是我太信你,我竟也不知,你與她還敢在我戚府私會。”
“當年是不是我壞了你二人的好事,她若能拿出那十萬兩,你是不是便要随她去邊關了。”
戚如穗頓了頓,顫聲繼續道:“還有,她給你買的東西,你就這麽喜歡嗎?”
那架栖鳳一直擺在窗下,戚如穗送過他許多把琴,可何鏡從未将栖鳳換下過。
古琴掀翻在地,琴弦崩斷的瞬間,戚如穗面上劃過驚詫懊悔,可下一瞬,她第一次聽見何鏡那般大聲。
“戚如穗!你瘋了!”
她看見何鏡護着挺起的肚子,臉色慘白如紙,而她似失了神智一般咄咄逼問。
“我是瘋了。你告訴我,這個孩子是我的還是她的?”
周遭事物逐漸模糊,戚如穗最後看見的,是何鏡顫抖的唇,與他身下暈開的血跡。
戚如穗扣在窗檐的指尖用力到失去血色。
“妻主?”
雨夜中,男人清冷的聲音尤為清晰。
思緒猛然被扯回現實,她眨了下眼,窗外冰涼雨滴濺在臉上,戚如穗終于清醒幾分。
“妻主可是身子不适?”
何鏡語氣憂慮,可眸中更多的卻是探究,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警惕。
“無事。”戚如穗扯出一抹笑,“你晚上便沒吃多少東西,再吃些點點肚子吧。”
何鏡瞧着她,随後點了點頭。
戚如穗腦子渾渾沌沌,洗漱完才發現何鏡還坐在床側等她,手旁有個打開的木盒,那裏面是他托小二買來的藥膏。
何鏡跪坐在床側,指尖蘸上藥膏,小心翼翼在戚如穗紅腫的肩背處塗開。
藥膏的冰涼與男人指尖混在一處,是一種極為怪異的感覺,就在她忍不住回頭前,何鏡溫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乖,別動,馬上便好了。”男人下意識的柔聲哄着。
此話一出,二人皆是一愣。
房間內靜默一瞬,何鏡猛的擡起指尖,他屏住呼吸,臉色也變得蒼白。
他僭越了,如此上位者對下位者的語氣,沒有一個女人會喜歡夫郎對自己說這種話。
可戚如穗竟真的乖乖轉過頭去,還應了聲好。
何鏡喉結一滾,他猶豫解釋着,“對不起,我哄憐兒習慣了。”
“何須道歉。”
何鏡作好解釋半晌的準備,聞言硬是咽回欲出口的話,重新為她上藥。
“我巴不得你對我多說些呢。”
戚如穗輕喃出口,感受到身上頓了一瞬的動作,她心間又悶又痛。
‘何須道歉’‘多說一些’。
何鏡垂眸斂起情緒,安靜将藥膏收起來,腦中甚至還在想,若她記憶想起來,又該如何待他呢。
是惱羞成怒斥他,還是又将他留在戚府幾載不歸家,只要不牽連則憐兒,如何待他都行。
“何鏡。”戚如穗忽然開口,“你若是還恨我,扇我幾巴掌也好,只要你能解氣便好。”
她甚至抓起何鏡的手放在自己臉上,男人幾乎是瞬間便縮回手,神情驚懼不已。
戚如穗面上閃過自嘲,“你別怕我,我不會傷你的,我真的只是想讓你開心些。”
何鏡沒有回答,只是坐在床側驚疑不定,他有些摸不透戚如穗的想法。
但她現在看起來,似乎很沮喪。
“妻主現在可要歇下?”何鏡體貼出聲。
在得到應好後,何鏡膝行兩步,跪在床側鋪開錦被。
他身上只着一層裏衣,胳膊一擡,纖細白皙的腰身便露出來,可何鏡卻對此毫無察覺,還擡手去夠枕頭。
戚如穗喉間一滾,她愈是克制,愈是想起方才撞破的春色。
只要掐上去,便會留下痕跡,只要力道狠些,他便會控制不住顫/栗,哭着哀求自己。
似乎有段時間,她很享受這種樂趣。
何鏡剛鋪好床褥,轉身便見戚如穗神情晦暗盯着自己。
即便對方很快錯開視線,他仍是讀懂了她眸中欲望。
何鏡指尖一顫,索性坐在軟床上等待,可是他等了半響,也不見戚如穗過來。
她想要自己,可為何沒有動作?
戚如穗見何鏡遲遲不去裏側,有些猶豫道:“你要睡在外側?”
外側臨窗,她擔憂何鏡半夜受風着涼,還是睡裏側好些。
“睡裏側吧,半夜你若渴了我給你遞水。”
戚如穗說着将手放在何鏡肩身,男人一縮,水潤的黑眸驀地望向她。
她本意是欲讓何鏡往裏挪挪,可是現在,她忽而心跳有些快。
“你……可是還不困?”
何鏡想了想,身子越過戚如穗,擅自扯下床帏。
不知是有意無意,男人半幹的發絲蹭過她臉頰,幽冷香意鑽進鼻尖,令戚如穗呼吸錯亂幾瞬。
何鏡偏了偏頭,擡手解開衣衫。
被捉住手腕那瞬,何鏡本以為戚如穗會說他不知羞恥。可是擡頭只見女人極力壓抑着,對他搖了搖頭。
“不行。”戚如穗聲音緊張,“你身子弱,我怕我會傷了你。”
傷了他?
何鏡有些意外,心尖說不清的苦澀溢開。
她還以為自己是未經人事的少年嗎。
也對,她失憶了,早不記得床榻上發生過什麽了。
“沒事的。”紗簾落下遮住燭火,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只要妻主肯溫柔些。”
何鏡雖如此說,卻沒期望戚如穗真能待他溫柔,只牽着女人的手環在自己腰身上。
他指尖冰涼,戚如穗下意識攥住替他暖着。
男人發絲尚未幹透,絲縷墨發黏在臉頰上,偏着頭微微一笑,活像個勾人的妖精。
戚如穗心如擂鼓,順着何鏡的動作俯下身。
即便二人已成親七年,還有一個五歲的孩子。戚如穗卻覺得,這是自己第一次得到何鏡。
這是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她克制着身體的記憶,溫柔小心,像對待什麽稀世珍寶,生怕寶物碎在懷中。
夜色如墨,燭火影綽。
窗外雨打芭蕉,又墜落在地,泛起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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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如穗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天弘二十一年春,她随母親入京。
京城是個繁華富貴的地方,也是人心最琢磨不透的地方,母親再三告誡她,京中渾水太深,莫要與世家的小姐少爺太過親近,在京中最重要的便是學會明哲保身。
世族子弟心氣皆高,女子愛揚鞭策馬,博藍顏一笑,而那些待字閨中的男子無法像女子一般自由,只得隔三差五舉辦宴會,談論的內容無非是誰家胭脂鋪好用,或是成衣鋪出了什麽新款式。
戚如穗一開始便做的很好,她知曉自己的目的,憑着一張好皮相與財力,見人便知該說什麽話,很快便混進那些世家子弟的圈子。
借着那些貴公子們的口口相傳,戚如穗将生意做的很好。
後來戚如穗無意間結識江述,這位京城有名的纨绔小姐不知怎麽将她視作知心酒友,喝多了便什麽都往外說,戚如穗被迫得知許多世家辛密。
那時戚如穗也是初次知曉,京中還有一個百年世族,人丁稀少,這一代更是只生了一個不成器的女兒,已經堕落到需靠男子聯姻活着。
根基已毀,搖搖欲墜。那是江述對這世族的評價。
戚如穗并未将此放在心上,直到一次宴會上,她第一次看見何鏡,那個需要靠聯姻才能活下去的家族中,這代唯一适齡的小公子。
“聽說何家已經在給他物色妻家了。”
江述啧啧兩聲,聲音有幾分憐憫,“說是她娘相中刑部尚書了,誰不知道她家就一個傻女兒,年近三十娶不到夫郎。何鏡嫁過去,也不知是給她當女婿,還是給她當小侍,真是白瞎了。”
遠處的少年坐的端莊,殊不知自己在被人評述未來的命運。
他年紀尚幼,臉頰還有軟肉,看着稚氣未脫,笑起來卻極為明媚耀眼。身上穿着一身青黛雲紋羅紗,在日光映襯下流光溢彩,身旁好友不知同他說了什麽,少年捂唇一笑,眉眼彎彎,看起來活像一個明豔照人的小孔雀。
“他才多大,為何急着尋妻。”戚如穗忽而出聲。
“快十五了,也該是定親的年紀了。”江述頓了頓,“不過何家這麽着急,還有別的原因。”
見戚如穗看過來,江述意味深長一笑,她裝模作樣搖搖扇子,再遮住口型道:“何喬上個月在地下賭坊欠了八百兩,她不敢讓她娘知曉,便偷了家中一些珠寶抵賬,結果前些日子莊家将珠寶送禮,卻被告訴都是贗品,當時莊家的臉綠的,那叫一個精彩絕倫,她還揚言讓何喬好看。”
何喬便是何鏡那不成器的姐姐,想起當日的場景,江述沒忍住笑出聲來,也不知何喬有沒有被打折半條腿。
戚如穗卻聽的蹙起眉頭,何府再落魄,也是一個百年世族,怎會連八百兩都拿不出來。
江述嗤笑一聲,語氣藏着幾分蔑視,“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罷了。何喬一個賭徒,再大的家底也架不住她的胡霍,這次八百兩,下次便是八千兩。更何況羅輕風前些日子回京述職,不就是因為邊關事、”
“什麽?”戚如穗接道。
江述輕咳了聲,将手搭在戚如穗肩膀轉移話題道:“沒什麽,左右你家衣裳也賣不到邊關,說這些沒用。來來來,嘗嘗這梨花釀好不好喝,說是昨夜剛挖出來的。”
知曉江述沒說的許是朝堂之上的事,戚如穗沒有多問,順着拿起那杯梨花釀一飲而下。
酒入喉并不辛辣,回甘醇香,江述贊不絕口,揚言一會要自己去後院挖兩壇回家。
“這丫頭藏着好酒竟也不告訴我,走,咱倆去看看她才藏了什麽好酒。”
她搖着扇子離開,卻發現戚如穗沒有跟上,轉身才發現對方還站在那顆梨樹下,遠遠望着位于宴席中央的何家小公子。
江述眼神在自己這位好姐妹身上打量了幾圈,忽而懂了什麽。
她笑的暧昧,攬着戚如穗肩膀往宴席深處去,邊走邊道:“傻站着做什麽,我帶你去結識。”
戚如穗神情難得一慌,又極快調整好狀态,二人目的太過明顯,還未走到跟前,何鏡的目光便瞧了過來。
“江小姐。”少年站起身子,尚顯稚嫩的聲音傳來。
江述應了一聲,笑的十分自來熟,她錯開一步将戚如穗拉到身前,“給你介紹一下,戚如穗,戚小姐。”
見何鏡有些茫然,江述繼續道,“你定聽說過,她便是戚家成衣鋪的少當家。她初來乍到京城,對這裏還不甚熟悉,想尋個男子問問京城最近流行的衣衫款式與布料。我瞧你身上穿的好像便是戚家的衣衫,便想着來問問你。”
江述扯起謊來臉不紅心不跳,她說罷挑眉向戚如穗,意思很是明顯,她鋪墊好了,剩下的全靠戚如穗自己發揮了。
在知曉戚如穗身份後,何鏡神情微微驚詫,他早聽聞戚家鋪子的少當家來了京城,許多世族貴子的衣裳都是從那位少當家手中訂做。
可他沒想到,戚家的少當家竟如此年少,模樣瞧起來只比他大個兩三歲。
畢竟是初次相見的外女,何鏡禮貌一笑,聲音有幾分羞赧。
“見過戚小姐。”
此刻離得近了,戚如穗才發現,何鏡生的比她想象中更加好看,他笑起來有淺淺的梨渦,令她便想到方才那杯梨花釀。
“初次見面,還請何公子指教。”戚如穗甚至不敢多看何鏡,她覺得自己的心跳很快。
何鏡搖搖頭,“談何指教,我對衣衫懂得也不多,戚小姐莫要嫌棄才好。”
“無妨。”戚如穗一笑,看向何鏡身上衣衫,“這是流光紗趕制的,在日光下轉動起來會如水波般,很是襯你。”
何鏡身上這件衣裳是她親自監工趕出的,目前只有五件成衣,價格昂貴。何府分明是強弩之末,卻舍得花大價錢給何鏡買身衣裳,想來還是疼愛這個小兒子的。
戚如穗後來也問過江述,江述不置可否,只是幽幽說了句,“若想将明珠賣個好價格,也要舍得給明珠一個好包裝,不是嗎。”
不過那皆是後話,此刻何鏡有些驚訝,他低頭瞧了瞧身上的衣衫,“是嗎,我還未試過。”
到底是少年,天性活潑愛動。
那日恰巧是個豔陽天,何鏡笑容青澀明豔,他轉了一圈,墨絲輕揚,步搖微晃。輕紗搖擺,如蓮花點綴,外紗果然如戚如穗所說,似水面般波光粼粼,宛若一幅流動畫卷,煞是好看。
此景引得不少男眷駐足觀望,有些已打聽起何鏡身上穿的是誰家的衣裳。
“很好看。”
戚如穗神情認真,也不知說的是衣裳還是人,身前少年羞紅耳尖道謝。
那些公子們在得知何鏡身上的衣衫是戚如穗所制時,三五個便将她圍起來,讨論着各自想要的款式與布料,半分不給戚如穗與何鏡談話的機會。
他們并不在乎何家,若是真論身世,他們每個出身皆比何鏡顯貴。
戚如穗一一答完,并承諾會派人去各家公子府上後,他們才滿意的離去。
她再轉頭看向方才的地方,卻發現何鏡已經不在了。
那年,何鏡才十五歲。
再見何鏡是那年的冬日,京中下了第一場大雪,山中寺廟的紅梅開得正豔。
“你喜歡何鏡?”江述猝不及防出聲。
戚如穗指尖一動,搖搖頭,“談不上喜歡與否。”
江述沉默了會兒,忽而用胳膊肘怼了怼她,揚起下颚示意她看向某處。只見一個勁裝女子從外走來,她腰間佩劍,面容年輕英氣,一見便是戰場上下來的。
江述幽幽開口,“這人是羅輕風,何老将軍的義孫,也算何鏡義姐,二人也算青梅竹馬。聽說這次逼退外敵她戰功顯赫,馬上便要被提拔成少将軍,奈何家境貧寒啊……”
江述沒說完的話,戚如穗懂。
若是羅輕風家財萬貫,何鏡與她的婚事怕是早幾年便定下了。
可惜何家要的不是一個空有名頭卻兩袖清風的兒媳,她要的是一個能填補上何府巨大虧空的家族。
聽說何鏡已經與那刑部尚書的女兒在接觸了,羅輕風這次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去見了一趟那女人,還鬧了些不愉快。
戚如穗站在雕花木窗前,她看着羅輕風輕車熟路坐到何鏡身旁,仗着何鏡義姐的身份,她與何鏡的相處顯然密切許多。
雪落在何鏡肩身,又被羅輕風輕輕拂去,戚如穗看的眉頭擰起。從她這個角度,恰巧能看見何鏡剎那間僵硬的肩身,很顯然,他并不喜歡這般親昵的舉動。
就在羅輕風脫下大氅欲披到何鏡身上時,何鏡搖頭拒絕,身旁一直跟着的阿言不知說了什麽,她只好收回大氅,任由阿言扶着何鏡回房。
戚如穗轉身離開,沒看見羅輕風眯着眸子望向窗邊的神情。
那日傍晚,就在衆人陸陸續續離開梅園後,戚如穗攔住何鏡的身影。
少年有些驚訝,他眨了眨漆黑的眸子,好奇又不解的看着戚如穗放在他身前的盒子。
“戚小姐可有事尋我?”
“是有一事。”
見戚如穗神情認真,他不由跟着凝重起來。盒子被打開,在露出裏面的東西時,何鏡神情茫然了瞬。
“戚小姐,這是?”
那是一套冬季新衣,淺雲玉錦的料子,衣擺處是金縷繡的雲紋,正是當下京中時興的款式。腰封上特意縫了金玉,乍看上去富貴無比,可與衣衫相配後卻令人眼前一亮。
相配的還有一件月白輕裘繡花披風,做工無比精細,帽檐縫着一圈軟毛,瞧上去可愛保暖,又不失華貴感。
在戚如穗将那件披風拿起來時,何鏡眸中閃過一絲驚豔,這料子他只在上次入宮觐見貴君時見過。現在想來,貴君身上穿的那身,不就是戚家衣鋪所做嗎。
戚如穗溫聲解釋道:“前些日子多謝何公子為我解惑,這套衣衫便當戚某的謝禮贈予公子。”
何鏡的視線從衣衫上移開,他先是愣了一下,半響後才想起戚如穗說的是何事。
那都是三月前的事了,可是當時他似乎什麽也未說,怎麽就為她解惑了。若說提供建議,他說的甚至沒有後來那幾位公子多。
何鏡沒想明白,他甚至覺得眼前這位戚小姐認錯了人,如此想着,也就試探着開口。
“戚小姐可是認錯了人?”
聽何鏡如此說,戚如穗笑意僵了一瞬,忙解釋道:“自然沒有,為何如此說?你可是不喜歡這衣裳?”
這套衣裳是戚如穗親手所裁制,她特意向常去何府的裁縫問了何鏡的身量與喜愛的款式,從裁剪到勾線,緊趕慢趕才終于在初雪之前完工。
“不是。”何鏡小臉上有些急切,他擺擺手,“戚小姐,這套衣衫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若是何鏡沒看錯,衣衫所用繡線皆是金絲,腰封上所用之玉更是上品羊脂玉,玉料溫潤通透,就連他也能一眼瞧出價格不菲。
戚如穗不動聲色松了口氣,唇角含笑道:“一套衣衫有何貴重的,你只管收下便好。”
“可是……”
何鏡還欲拒絕,戚如穗繼續道:“更何況這是我成衣鋪出來的新款,何公子若肯賞臉穿穿,也是幫我做了次活招牌,此後若是有別家公子問起,還望你告訴他們在何處購買才好。何公子也不必擔憂,這套衣裳我也送了江家主君一套。”
不過三兩句話語,卻打消何鏡心間顧慮。
戚如穗知曉何鏡擔憂什麽,他正是該定親的年紀,她平白送何鏡一套衣衫,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傳出去定會對他的名聲有損。
可若是一個成衣鋪的少當家送顧客一套新款衣裳,作為客情答謝,且不止送了他一人,那含義便又不同。
果然,得知不止自己一人收到衣衫後,何鏡警惕降低許多,少年人尚不會掩飾情緒,他是真心喜歡這身衣裳。
“多謝戚小姐相贈,日後若有人問起,我定讓他們去戚家衣鋪購買。”少年神情認真,把她随口的話認真記下。
“好,那戚某便先多謝何公子了。”戚如穗唇角始終挂溫和笑意,沒人看見她眸中一閃而過的失落。
雪下的愈發大了,阿言早備好傘侯在外室,戚如穗順勢将披風披在少年身上,她靠的有些近,女人發絲不經意蹭在少年臉頰上,惹得少年縮了縮脖子,耳尖不受控的開始發燙。
所幸戚如穗動作很快,不過幾個呼吸便為他系好衣帶。
何鏡終于敢悄悄呼吸,可下一瞬便眨了下眸子,吸吸鼻子道:“敢問戚小姐用的什麽熏香?”
“江南的一種野草,不值錢,你若是喜歡,我明日給你送些。”
聽見戚如穗語氣中的笑意,何鏡面上羞赧的搖搖頭表示不必,可鼻子還是悄悄的多吸了幾口。
大梁百姓無論平民貴族皆愛熏香,起初是為了驅趕蚊蟲,後來熏香種類愈發繁雜,味道也是千奇百怪。
可是戚如穗身上的味道他卻是第一次聞見,并非京中流行的膩人香氣,而是一種極淡的,類似草藥的味道。
戚如穗為何鏡推開門,恰巧一陣風卷起風雪刮在面上,少年一張小臉緊緊皺起,染了霜雪的睫毛一眨一眨,半張臉埋在白色軟裘中。似小雪狐一般,瞧起來極為可愛。
她壓下唇角笑意,溫聲道:“雪又大了,早些回去吧。”
何鏡點點頭,似想到什麽回頭叮囑道:“戚小姐也早些回去,京中雪大,我爹爹說夜中雪妖作怪,專捉落單行人呢。”
見少年神情認真,戚如穗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笑意愈深。
何鏡見此忙閉上嘴,面容似有些羞,上次他同好友說,好友揶揄他還同五歲小童一般信些莫須有的,可是爹爹分明說真的有雪妖。
“好。”戚如穗神情一正,“我馬上便回去,定不會叫雪妖捉住我。”
可不知為何,少年似乎神情更羞了。
呼嘯的風消散後,靜谧的夜裏,踩雪聲聽起來極為明顯。
在将何鏡送上馬車後,戚如穗轉身看向紅牆旁的人影,微笑出聲。
“戚某不知羅小将軍還有聽人牆角的癖好。”
羅輕風從牆角走出,她上下打量了眼戚如穗,眸中不屑,“早問戚小姐能說會道,如今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羅小将軍謬贊。”戚如穗只是笑笑。
誰知下一瞬寒光乍現,劍尖直逼戚如穗喉間,只差一厘,便能貫喉。
預想中女人吓得屁滾尿流的場景并未出現,戚如穗只是站在原地,除了眯了眯眸子外,神情如常。
羅輕風眉頭一擰,心間倒是高看戚如穗一分,可她仍瞧不上這一身銅臭只知斂財的奸商。
“我竟不知,羅小将軍的劍,有日竟會對準大周自己人。”戚如穗看向劍身,語氣平靜。
“少耍嘴皮子,殺你只會髒了我的劍。”
見戚如穗不為所動,威脅道:“別以為我不知你幹了什麽事,你最好現在停手,否則我要你好看!”
戚如穗挑了挑眉,顯得有些疑惑。
見對方裝傻,羅輕風表情陰狠,“既然非要我直說,戚如穗,你行賄朝廷命官,勾結戶部,你以為這些事沒人發現嗎!”
戚如穗哦了聲,反而笑了笑,“敢問羅小将軍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羅輕風嗤笑一聲,面上嫌惡毫不掩飾,“誰不知你最近經常出入戶部尚書府中!你一個賣衣服的,什麽時候也有資格當她幕僚了!”
戚如穗不緊不慢解釋道:“羅小将軍許是誤會了,我這幾次去尚書府上,是因為尚書大人尋我定了幾身衣裳。”
“是嗎?”
羅輕風怒極反笑,她一手持劍,另一只手從懷中摸出塊東西狠狠丢在地上,指着它看向戚如穗,“那你告訴我!什麽衣裳需要幾箱子白銀去做!”
戚如穗垂目看向地上,那是一塊銀錠,銀錠後面的記號,沒人比她更熟悉。
見戚如穗毫無反應,羅輕風劍尖一動,冰涼的劍刃幾乎貼上女人皮肉。她親眼看見戚家的人将東西擡入府內,事到如今,戚如穗還怎麽狡辯!
戚如穗喉間一動,她看向羅輕風,緩緩出聲道:“自然是邊關将士們的衣裳。”
“你再胡扯!”羅輕風惱怒,“你可知官商勾結是死罪,我今日就是殺了你也沒人敢說我的不是!”
羅輕風此生最恨官商勾結,正是因為有這些貪官與奸商,朝廷給邊關的撥款才會被層層克扣。将士們禦寒的冬衣被掏空新棉,換成去歲的舊棉,禦寒能力大不如前,連穿暖吃飽都成問題,又如何行兵打仗!
何老将軍年輕時因性格執拗而被朝廷文官排擠,後來更是久居邊關,何家沒有入朝為官的小輩,可是運往邊關的糧草與棉衣卻皆要經戶部經手,京中無人打點,軍資便一直壓着不放。
如今年關将近,邊關的将士們就等着那批新棉衣過冬,說好的日期一拖再拖,戶部遲遲不批。所以羅輕風此行回京,述職是輕,要回這批軍資是重。
羅輕風三次拜帖戶部尚書皆被各種由頭拒絕,她心覺有異,便連着盯梢了半月,果然發覺戚如穗行賄一事。
她氣不打一處來,聽聞行賄之人是個江南來的富商之女,她自小錦衣玉食,哪裏懂的邊關疾苦。
“我最恨你們這群/奸商!你們在京中花天酒地,可知将士們在邊關過的有多苦,多一件棉衣,便是多一條活命的機會!”
戚如穗只是安靜聽着,待羅輕風話語落下,她才開口。
“尚書大人說,棉衣在兩月前便已押往邊關,可是還沒等進關便被流寇劫走。如今尋不回棉衣,去年的舊棉也所剩無幾,聖上欲清剿流寇,可國庫虧空,朝廷撥款遲遲不批。”
戚如穗看向地上,繼續道,“這錢便是采買官棉的銀兩,戚家衣鋪已在連夜趕工,不過十日便能完工送往邊關。”
羅輕風眉頭緊擰成川字,她顯然不信,語氣被氣的發抖,“你簡直一派胡言!你們這群/奸商見利忘義,怎可能如常好心,自己貼錢制衣!”
“羅小将軍說的對,無利不起早。可我也是大梁子民,總該為大梁盡一份力吧。”
戚如穗笑的有幾分無奈,“更何況,羅小将軍也不希望自己的将士們熬不過這個寒冬吧,用不了幾日聖上便該下旨,屆時我說的是真是假,羅小将軍不是一見便知。”
劍刃已落了一層薄雪,二人沉默對峙良久,最終羅輕風收回長劍,指扔下這句話便轉身離去。
“我只信你這一次,若是假的,我馬上來殺了你。”
羅輕風忽而停住腳步,卻未回頭。
“還有,離何鏡遠些,他不是你這種人配肖想的。”
直到羅輕風的背影消失,戚如穗被凍僵的指尖才動了動。
她俯身撿起雪地裏的那枚銀錠緊緊攥住,雪花化作冰水沾濕手掌,馬車的輪痕已被新雪覆蓋,霜雪落滿她肩身,她扯了扯嘴角,轉身離開。
女人背影在雪色下拉長,瞧上去有幾分孤寂。
那些銀兩确實是戚如穗貼補趕制棉衣的,等朝廷撥款下來,尚書大人也自會還她,只是還的并非銀兩,是她需要的東西。
羅輕風說的不錯,她确實是個唯利是圖的奸商,沒有京城世家背景,打開門路的唯一方法便是靠着她們瞧不上的腌臢手段。
而她,也确實肖想何鏡。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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