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45章

◎赴京◎

何鏡端起桌上溫茶, 飲了兩杯後才強壓下羞意,戚如穗見此唇角漾起笑意,未再繼續逗弄何鏡。

幾人一路走走停停, 沿城賞景, 白日趕路, 夜間歇在城內,偶爾遇上美景時會駐足半日, 一晃半月時間匆匆而過。

其中最欣喜的當屬憐兒, 他初次離開江南,沿途的人事景物對他來說皆是新鮮的,男孩每日早早醒來, 盼望着見到新景色。

最愛的事也從同毛毛玩耍變成趴在馬車小窗前, 望着磅礴壯麗的山川瀑布與一望無垠的廣袤麥田, 口中不時發出驚嘆。

何鏡起先陪在憐兒身邊同他一起看景, 可離京城愈近, 周遭景色逐漸熟悉起來,男人神情也肉眼可見的緊張起來, 他雖在看景, 可思緒早不知飄到何方,連憐兒同他說話都未聽見。

每每這時, 戚如穗便會握緊何鏡掌心,他才猛然回神,又掩起濕潤眼眶不欲叫人發現。

暮秋時節, 霜露濃重, 天亮的愈發晚了。

戚如穗回來時肩身帶了寒意, 她褪下外衫才回到裏屋, 生怕将涼意給何鏡染上。

屋內, 本該熟睡的男人赤腳站在窗前,戚如穗将懷裏泛着熱氣的蒸糕放下,緩緩站到何鏡身旁。

“怎醒這般早。”

“有些睡不着了。”何鏡垂下眼眸,看着古樹上最後一片葉被風卷下,落在楓葉鋪滿的地上。

呼嘯涼風猝不及防襲來,戚如穗落下窗子,擋住外面枯黃景色,“莫吹風了,當心着涼。”

“妻主做什麽去了?”何鏡看向女人。

“昨日憐兒說喜歡吃那蒸糕,我便去買了些,留給他路上吃。”戚如穗說着打開油紙,香味撲鼻而來,她掰了塊喂到何鏡唇旁,“你也吃些墊墊,今日路途遙遠,怕是要趕夜路,若是快的話清晨前便能抵達別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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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鏡咬蒸糕的動作一頓,不知在想什麽,戚如穗見此輕嘆了口氣,将人攬在懷裏低喃。

“別怕,我在呢。”

無論如何,她都陪着何鏡與憐兒呢。

何鏡今日的情緒尤為不對勁,連憐兒都能瞧出來,他握着爹爹的手,小小的面上擔憂不已。

“爹爹……”憐兒輕喚。

何鏡握了握兒子的手,唇角擠出一抹笑,“爹爹沒事,你娘親給你買了蒸糕呢,憐兒去馬車上吃吧。”

戚若竹将兩個小崽子塞進馬車內,又走到何鏡身前,神情凝重囑咐道,“姐夫,你莫緊張,我們都在陪着你呢,徐伯伯一定也極為想念你。”

何鏡滾了滾喉結,點了點頭。

離京城愈近,天氣也愈發寒涼,本就是暮秋時節,清晨的風刮在面上,竟有種冬日凜冽寒意。

布了暖爐的溫暖馬車內,涼意被隔絕在外,憐兒鼻尖熱的冒出些細汗,他褪下身上薄襖緊緊與爹爹貼在一處,似乎這樣才會安心一些。

“爹爹……”憐兒又小聲喚,小手不停摸着毛毛的頭。

見爹爹看向自己,男孩停下動作,惹得毛毛不滿的喵了一聲,轉頭舔了舔小主人的手。

憐兒的聲音就在這時輕輕響起,“爹爹,外祖真的會喜歡憐兒嗎?”

男孩揚起小臉,掌心從毛毛身上離開,藏到身後緊張揪起軟裘,那雙漆黑清透的眸中盛滿不安害怕。

憐兒雖小,可心裏卻同明鏡一般,他知曉祖父不喜歡他,也不喜歡爹爹。

在朗月閣那段時日,每次見到文聲月時,憐兒總是害怕瑟縮的。娘親的爹爹不喜歡他,那爹爹的爹爹會不會也不喜歡他?

他初次有這種擔憂時,是阿言小叔瞧出來的,當時阿言小叔眼眶紅了又紅,抱着他說外祖是個很好的主君,一定會喜歡他的。

可是爹爹為何如此緊張,憐兒沒了欣賞景色的心情,年幼的稚子不懂太繁雜的情愁,他只是本能的緊張。

“會的。”何鏡輕聲開口。

戚如穗煮茶的動作一頓,又聽何鏡繼續說。

“等外祖見到憐兒,一定會很喜歡憐兒的。”

何鏡一字一句說着,神情極為認真,“所以憐兒不用害怕。”

他說罷朝憐兒努力擠出抹安撫的笑意,最後一句,何鏡像在說給兒子聽,也似在說給自己聽。

戚如穗将煮好的麥茶倒在杯裏,馬車寬大平穩,角落裏鋪滿軟裘,即使行在官路上也不搖晃。

“喝杯茶暖暖身子吧。”她将杯盞送到何鏡掌心,并未多說什麽。

何鏡握着微燙的茶盞,忍了又忍,才将眸底酸澀壓下。

七年不見,也不知爹爹如今如何了。

馬車行駛很快,今日天色并不算好,遠方隐隐卷起一場黃沙,将京郊原本秀麗的景色擋住。

戚如穗拉開簾子,天際似血殘陽落,不少住在京郊的農戶們迎着餘晖晚霞歸家。周遭的景色十分熟悉,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湧上何鏡心間,他被戚如穗扶着走下馬車,一路恍惚坐在面館內。

京郊的面館鋪子雖小,可卻極為熱鬧,來往都是一些走商的生意人,或是歇腳的商販,木凳旁放着行囊,囫囵吃下一碗湯面後又背起行囊離開。

支在外的桌椅有些小,幾人分了兩桌落座,戚如穗與何鏡方坐下,手持賬本的男子便來到幾人身旁。

“小姐與夫郎瞧瞧要來些什麽?”

那男子爽朗樂觀,只推薦了幾個招牌菜,戚如穗每樣都點了份。

“小姐爽快。”那男子一笑,瞧了瞧兩人又道:“我瞧小姐不像京城人,這是與夫郎回京省親?”

見戚如穗點頭,男子又看向穿着薄襖的憐兒,粉雕玉琢的男孩總是招人喜愛,“小姐與夫郎真是一對壁人,才能生出這般可愛的小公子。”

憐兒聽見有人誇自己,紅着臉說了句謝謝叔叔,惹得那男子笑的開懷,他自己也有個四歲的兒子,同這個小公子生的差不多大,難得見到這麽可愛的男孩,自是多看了幾眼。

熱騰騰的飯菜很快被端上,憐兒初次吃京中面食,何鏡每個都喂了小口,見兒子并不抵觸後才放心讓他吃。憐兒脾胃有些弱,在江南只吃慣吃那幾樣菜,他還怕憐兒吃不慣京城菜色。

“好吃嗎?”戚如穗将醬肉剝下骨夾到憐兒碗裏。

男孩點點頭,又擡眸看向爹爹。

何鏡吃的很少,且從方才開始便看向一個地方,戚如穗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隐隐想到什麽。

“我記得那處是個臺院。”

何鏡跟着輕聲開口,“是觀雲臺。”

觀雲臺,何鏡少年時常去的地方之一。也曾是京郊小姐公子們聚會時偏愛的院子,高臺之上,景色極為壯麗。

可是本該是觀雲臺的地方如今卻空空蕩蕩。

端來熱茶的男子聽到二人談話,接話道:“夫郎是在尋觀雲臺?”

見何鏡點頭,男子半響才感慨道,“看來夫郎真是許久未歸京城,那觀雲臺三年前便拆了,如今京郊最受歡迎的是西廊別院,據說裏面的景色秀美別致,要提前三月才能留到一日。只是前些日子便忽而關了,也不知是為何。”

西廊別院,這兩年新興起的別院,也是京中世族舉辦宴席偏愛的地方。

那男子以為他是要與妻主游玩,還貼心給他推薦了好幾個去處,七年過去,如今京中熱門的去處同他少年時竟沒有一處重合。

何鏡沒去過什麽西廊別院,他只記得十二歲時,他與爹爹娘親在觀雲臺賞景,那時阿姐還沒染上賭瘾,一家人其樂融融,也是他記憶裏為數不多的溫馨片段。

那時他想與阿姐一同打馬球,可是爹爹卻拉着他搖搖頭,說他身為男孩,不可像女子一樣瘋玩,要時刻注意禮儀姿态,若性格太過活潑鬧騰,這樣未來不會有妻家相中。

當時何鏡不服,還出聲頂撞幾句,若是有女人因他愛跑動便不喜歡他,那這樣的妻主不嫁也罷。爹爹笑罵他幾句,眉眼間卻滿是擔憂。

時隔十二年,物是人非後,他似乎也能理解當年爹爹的心境。

“要起風了,吃完便早些回馬車上吧。”

戚如穗的聲音打斷何鏡的思緒,他垂眸斂起情緒,放下手中碗筷看向兒子。

“憐兒還吃的慣嗎?”

男孩用帕子擦幹淨嘴,又貼到爹爹身旁說好吃。

戚如穗笑了笑,“你口味真同你爹爹一模一樣,都愛甜口。”

桌上的肉沒吃完,贈送的甜點卻一幹二淨。

男孩羞了羞,只躲到爹爹身後去。

戚若竹與江述走到倆人身旁告別,他倆今夜要趕回城內。知曉幾天後便會再相見,幾人也沒什麽傷感的情緒,只有戚若竹拉着何鏡說了一會兒話。

“何鏡哥哥,我在江府等你與阿姐,你過幾日來了定要告訴我啊。”見何鏡點點頭,戚若竹又想起一件事,湊過去神神秘秘道:“上次同你說的大夫,我明日便給他傳信,讓他為你留好時間會診。”

戚若竹自以為聲音很小,可此地只有他們幾人,戚如穗與江述對視一眼,皆聽見了。

幾個大人在談話,孩子們亦然。

樂兒哭着拉着憐兒的手不舍分別,就連瀾兒也淚眼汪汪,與阿姐一手一個拉着憐兒表哥,說還要在一起玩,說到最後,樂兒連鼻涕泡都哭出來了。

“爹爹說過幾日便會去的,你莫要再哭了。”憐兒解釋着,奈何樂兒根本聽不進去,一心扯着嗓子哭。

戚若竹嫌女兒實在丢人,忙讓江述将她抱走,又站在馬車旁朝何鏡揮手致意。

幾人回了馬車上,朝着離京城更近的地方而去,只是路上還發生了件小插曲。

有夥賊人盯上了戚如穗他們。

夜間一路騎馬尾随在馬車後,駕車的侍衛注意到她們,加快速度欲甩掉,可是身後那幾個女人卻不依不饒。

她們穿着黑衣,肩身上用金絲繡着字,看行頭應是某個镖隊的人。

侍衛将此事告訴小姐,只見女人蹙了蹙眉,眸底劃過不耐。

“妻主,發生什麽了?”見戚如穗神情嚴肅,何鏡跟着瞪大眼眸。

戚如穗回身笑笑,“沒事,你與憐兒在車上不要出去,我馬上回來。”

從方才吃飯時,戚如穗與何鏡穿的同周遭格格不入,瞧着便貴氣逼人,絕非尋常人家,還有那輛馬車,外表雖低調樸素,可明眼人一瞧便知是金絲楠木所打造。

如此奢華的手筆,這對妻夫出身非富即貴。可那女人的面相瞧着陌生,并非是京城某位世家小姐,幾個女人對視一眼,逐漸起了匪心。

戚如穗走下馬車,看着身前幾個黑衣女人,為首之人也不廢話,她跳下馬笑了兩聲。

“小姐,瞧你出身富貴,也不差這仨瓜倆棗,姐妹們也不想惹事。你多少也意思一下,我回家給我夫郎孩子安置些冬衣也好,否則的話……”為首的女人抽出刀,聲音藏着威脅。

這女人雖瞧着出身富貴,可身旁并沒有太多侍衛随行,她只當是外府來的暴發戶,就算劫了也不怕,只要銀兩不足報案,她們镖局的老大便能擺平。

“荟商镖局,什麽時候流行打家劫舍了。”戚如穗忽而出聲。

幾個女人對視,絲毫不在意被認出是哪家镖局的護衛,甚至誇了句,“看來你還有幾分眼力見,聽過我荟商镖局的大名。”

“我看是你瞎了,認不清當家的了。”随行侍衛終于沉不住氣,拔劍指向為首的女人。

那女人一愣,接着嗤笑出聲,眸中嘲諷毫不掩飾。

镖局攏共三個當家的,一個是官家幕僚,一個是位江湖人,還有一個便是江南戚家大小姐,這仨人哪個都不可能此時出現在京郊。

“放肆!”侍衛斥道,劍尖挑開馬車上的帷幕,一個古樸銅牌正挂在那裏。

正嗤笑的女人一愣,随即狐疑瞪大眼眸,這牌子居然是她們荟商镖局的令牌,她只在管事手裏見過一次,但好像也沒這個瞧着繁雜。

令牌只有镖局內的人員認得,造假的幾率并不大,幾個女人見狀對視一眼,為首的一揮手,幾人轉身匆匆策馬離開。

就算是假的她們也沒有損傷,只當是被唬住了,要是真的……女人蹙眉揚起馬鞭,她要趕緊回去問問那位戚家大小姐近日來沒來京城。

“小姐,這種敗類居然也能混進京城的镖局,可要屬下……”侍衛看向自家小姐,後者搖搖頭。

“趕路要緊。”

這幾個人要處理,可不是今夜。戚府常年走商,用的皆是自家镖局的人,她久未來京城,如今這種敗類竟也能混進來。

待重新回到馬車上,她對擔憂的何鏡搖搖頭,“沒事,累了的話便歇息一會吧。”

今日的事也令戚如穗蹙起眉,她忽略一件事。

京城不比江南戚府安穩,應該給何鏡身旁安排幾個貼身護衛。她一個人獨行慣了,可何鏡與憐兒手無縛雞之力,有侍衛跟着總是安全一些。

憐兒一個孩子,夜間趕路難免犯困,何鏡為兒子掖好小被,溫柔哄着。

見憐兒睡下,戚如穗也輕攬過男人腰身,“累了便歇一會吧,到地方我叫你。”

“不累的。”何鏡喉結滾了滾,聲音緊張。

趕了一夜的路,終于在天亮前抵達別院。

馬車幽幽停下,戚如穗握緊何鏡滿是冷汗的手,用力捏了捏。

“莫怕。”

男孩打了個哈欠,揉揉眼讓自己清醒,随後亦認真道:“爹爹別怕,憐兒也在呢。”

天色尚未完全亮起,朦胧光亮裏,何鏡也看清了牌匾上寫的‘西廊別院‘四個飄逸燙金大字。

他驚詫看向戚如穗,這不是面館那夫郎說的地方嗎,爹爹怎麽住在這裏?

戚如穗輕聲道:“京郊不比城內,只有自己的地方住着安全些。”

徐霜華如今是已死之人的身份,他在京城住了那麽多年,若是貿然出現,難免會有人認出,屆時出了亂子再處理便更麻煩。

何鏡也懂這個道理,他唇瓣動了動,什麽都沒說。

守門的侍衛顯然認識戚如穗,她躬身打開院門,只讓一行人進去。

別院內确實別有洞天,可是何鏡卻無心欣賞,他步伐堪堪停在爹爹所住的院門口,不自覺屏住呼吸,再不敢上去一步。

他甚至不敢擡手叩響院門。

戚如穗看了看何鏡,随後蹲下身子同憐兒道:“憐兒去替爹爹敲門好不好?”

男孩自然應好,可是他有些好奇,“為何爹爹不敲?”

爹爹不是很想念外祖嗎,如今到了跟前,怎麽又不敢上前了?

“你爹爹他……太緊張了。”戚如穗同憐兒繼續道,“憐兒若是七年沒見爹爹,再見爹爹的第一面要怎麽做?”

七年……憐兒眨眨眼,他如今還沒有七歲,對時間的概念并不明顯,可他與爹爹分別一日便難過不已

若是七年見不到爹爹,那該多難過啊。

思至此,憐兒小臉滿是凝重,他走上前去,擡起小手叩響那扇門。

【作者有話說】

今天晚上出去和家人聚餐了,回來手速起飛,本來想十二點前發,結果還是沒趕上……雖然中秋已經過了,但還是再次中秋快樂!上學和上班的寶們都要趁着假期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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