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探病

探病

小滿那丫頭不聰明，是不聰明到沒腦子聯想至此的地步。且她方才剛去見過林驚瀾，小丫頭帶着氣走的，許是和林驚瀾說過什麽。

周珉隐約有了不好的預感，沒了心思再聽寒露替小滿求情，便擺手道：“你也退下吧，讓小滿那丫頭別再出去胡說八道。本世子是男子，雖然暫時占着你們小姐的身子，卻也知道非禮勿視。看與不看，和傷不傷疤的沒關系。”

林驚瀾平時幾乎從不打扮自己，周珉在她房裏住了半月，甚至沒瞧見半盒胭脂水粉。可無論她再如何不飾容貌，也終究是個姑娘家，在漠北征戰落下一身觸目驚心的傷痕，即使嘴上不說，心裏也難免在意。

周珉琢磨着，明個最好找機會見林驚瀾一次，彙報神刀營赴任的情況也好，約她吃一頓飯也好，總之，随便找個什麽理由，讓他有機會解釋一下。畢竟誤會這種事情，越早解開越好。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

秋日晨間微寒，定遠侯府的小院裏浮起一層薄霧。屋檐西南那一角朝陽灑落的位置，被露水打濕的青灰色琉璃瓦上站了滿滿一排的雲雀。

突然，一陣劇烈的敲門聲傳來，雲雀驚的四散飛去。一滴露珠順着瓦楞落在林老将軍的額角，林老将軍不耐煩地擦了一把，冷聲吩咐身前正在叩門的權叔：“再敲狠些，睡得跟死人一樣沉，擱在漠北，早被敵軍砍了腦袋。”

話音未落，院門的方向傳來一聲清朗的話音。

“什麽死人？”周珉大步走過來，探頭探腦地朝着屋內的方向看，“大清早的，誰要被砍腦袋了？”

原以為周珉還在殿內睡着，忽然詐屍似的從身後冒出來，林老将軍和權叔都被吓了一跳。

周珉手裏拿着一個巴掌大的瓷盒，像是女兒家的胭脂水粉。林老将軍上下打量他一眼，總覺得他那副放蕩不羁的神色放在林驚瀾的殼子裏像是泥巴鑲金邊，白瞎她姑娘這幅好模樣，于是便沒好氣地斜他一眼：“周小世子倒是忙得很，一大清早便出去游歷四方了？”

周珉也只是笑笑，把手裏的瓷盒揣入懷中，道：“醒早了，出去轉了轉。伯父一大早來找我，有事嗎？”

今日是周珉替林驚瀾去神刀營赴任的日子，新教頭初次入營，是個樹立威信的好機會。但神刀營的士兵都是土匪出身，出了名的不服管教。若是有人“請”周珉露一手，周珉兩手空空應對不上，沒立威反倒先露怯，那便不好看了。

饒是周珉不在乎臉面，林老将軍也是在乎的。所以林老将軍一大清早前來，正是來給周珉臨陣磨槍的。

周珉聽了林老将軍的來意，覺得不那麽靠譜。他單腿撐着身子斜坐在廊庑下，活動了幾下肩膀：“能行嗎？阿若肩上還有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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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另一頭權叔已經把家夥事都準備好了——一把五尺長刀、兩桶滿滿的井水和一根手腕粗的井繩。

林老将軍說，林驚瀾自幼習武，已經打下了極佳的身體基礎。現在周珉在林驚瀾的身體裏，只需要對身體肌肉的記憶稍加激活，便能輕松的掌握許多人三年五載才能學會的招式。

所以，林老将軍那一套刑具似的裝備，正是拿來給周珉激活肌肉的。

周珉試着提了一下那把長刀，看似笨重，揮舞起來卻并不費力，甚至比林驚瀾常用的裂雲刀輕了許多。

肩膀沒有感覺太大的負擔，周珉便應了林老将軍的要求，長嘆一聲，任權叔給他“上刑”。

天色漸明，朝陽已升至半空。

周琅在禦史臺點過卯，處理好手邊的急事，便跟着剛下早朝的周琰一同回了文國公府。

不多時，忙碌的周大人一手提着探病的補品，一手提着林驚瀾，從文國公府正門走了出來。

林驚瀾睡眼惺忪，無奈地打了個哈欠，不情不願地上了馬車。

昨夜周琅說今日要去“探望”林小将軍，林驚瀾還以為是氣話。等晨間被周琅從被窩裏拎出來的時候，也來不及給周珉通風報信了。

只求周珉到時激靈些，該裝病裝病，該裝傻裝傻，千萬別穿幫了。

秋風徐徐，馬車在晨風中啓程。

不多時，定遠侯府門前，林驚瀾先一步跳下馬車。周琅随之不疾不徐邁下車，将兩盒補品遞給林驚瀾：“拿着，待會送給林小将軍。”

林驚瀾掃了一眼，是一些常見的人參靈芝。不過周珉現在需要的不是補品，而是避子湯。

昨天夜裏她就在琢磨，得找個機會讓周珉喝點藏紅花或是麝香，免得生出不必要的麻煩。

思量間，周琅已經命人叩門。

來開門的人是小滿，林驚瀾還覺得奇怪，往日都是權叔出門迎客。不過周琅在，她也不好明問，便給小滿使了個眼色：“你們家小姐呢，病好些了嗎？”

小滿眨了眨圓溜溜的眼睛，十分困惑：“小姐，您......不是，他應該病嗎？”

林驚瀾：“......”

算了，指不上這丫頭。

周琅上前，溫聲笑着吩咐小滿：“麻煩通傳一聲，聽聞林小将軍身體有恙，禦史臺周琅特攜家中小弟前來探望。”

林驚瀾畢竟是姑娘家，周琅身為外男，不宜前來探病。但以禦史中丞的身份探望北林軍副将，便不算逾矩。

很快，權叔親自出門迎人。林驚瀾二人被權叔一路領至中堂，堂內暫且無人。權叔說林老将軍正在後院忙着，很快過來。話音還沒落，堂外的小路上已經出現了林老将軍的身影。

林老将軍一路轉着輪椅進入中堂，朝周琅微微颔首，視線卻不由自主地掃了林驚瀾一眼。

昨夜剛吵過一架，還沒解開這道結。林驚瀾便裝作沒看見，埋頭喝起茶。

周琅起身相迎，躬身見禮，又看向林老将軍身下的輪椅，關切道：“這副輪椅，侯爺用得可還習慣？我瞧着輪毂似乎有些磨損，明日軍器監無事，您若方便，我讓阿琰來修一修。”

林驚瀾這才聽出來，原來林老将軍的輪椅是周琰做的。她們定遠侯府什麽時候和文國公府走得這麽近了？

正思量，周琰忽然喊她：“長風，還不過來給侯爺見禮。”

林驚瀾多少有些不情願，但礙于身份，不得不上前點了個頭：“見過侯爺。”

林老将軍的臉色肉眼可見的變僵，擺了擺手道：“二位坐吧！”

周琅與林老将軍聊了一陣，不知怎的，話題便轉到了林驚瀾的身上。

周琅問起病情，林老将軍瞧了林驚瀾一眼，會意道：“是病了，但不嚴重，修養修養便是，勞周大人挂心了。”

林老将軍幫忙圓了慌，林驚瀾終于松下一口氣，還好周珉沒出來迎客，探病這事也算糊弄過去了。

哪成想林老将軍話音還沒落，林驚瀾這一口氣也還沒舒完，堂外突然傳來一陣詭異的叮當聲響。

伴着一陣金屬磕碰聲，堂外的小路上走來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雙臂張開，挂着水桶，右手提着一把長刀，身上還固定着一個四四方方的架子，架子頂吊下一根手腕粗的麻繩，正吊着那東西的頭發。

林驚瀾心中咯噔一下，這玩意兒看着也太眼熟了......

不是她自己嗎？

她噌一下就站了起來，忙擋住了門口。

這不擋還好，一擋周琅的目光立刻朝門口看了過來。這一下，算是把見過大風大浪的周琅都看傻了。

林小将軍不是病了嗎？

這病的是身子，還是腦子啊？

林驚瀾見瞞不住了，忙給林老将軍使眼色：你們搞什麽鬼呢？

林老将軍揉了揉眉心，心底暗罵，明明告訴周珉別出來，怎麽偏偏跑前面來了？

而外面的周珉越走越近，一見林驚瀾守在中堂門口，忙激動地喊：“哎，阿若，你怎麽在這？”

林驚瀾額角突突直跳，只求周琅沒從哪聽過她的小名，別懷疑到別處去。

她忙跑出去迎周珉，邊跑邊咬牙切齒道：“林小将軍，您不是病了嗎？”

周珉這才看見中堂裏還站着一位青衫玉冠的高挑公子，正是他家那位許久不見的大哥。

周珉腳步一頓，忙丢下手裏的刀和水桶。可繩子是捆住頭發上的，他自己實在解不開。正是因為解不開，他才來前院找林老将軍。可定遠侯府一共那麽兩個半的人，沒人告訴他他大哥來了啊！

周珉忙小聲求助林驚瀾：“你先別問太多，都是你爹的馊主意，說什麽要給你疏通筋骨。快幫我解開，頭皮要勒掉了！”

林驚瀾回頭看了一眼堂內，林老将軍扶額不語，老臉是一陣青一陣紅。而周琅笑而不語，像是看什麽熱鬧一樣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們。

“沒好事。”周珉倒吸一口涼氣，“老狐貍笑那麽燦爛，準沒好事。”

林驚瀾手忙腳亂地幫周珉解開束縛，也就周珉臉皮厚，還能上前跟周琅規規矩矩的見禮。

周琅一副看破不說破的表情，皮笑肉不笑道：“聽聞林小将軍病了。”

說着，那陰沉沉的目光直往林驚瀾身上瞟。

林驚瀾被瞟得心虛，便拐了周珉一下，靠近道：“你昨天不是不舒服嗎，我還給你請了袁太醫，現在好點沒？”

一只手不知何時掐在周珉的腰間，周珉苦笑：“啊，是病了，方才便是在疏通筋骨醫治頑疾，是吧，爹！”

周珉一句話丢過來，林老将軍唇角抽了抽，沉沉應聲：“嗯......是。”

堂內氣氛僵硬到極點，連權叔都在摳衣角。

沉默片刻，倒是周琅先笑了一聲：“看來林小将軍恢複的不錯，我們長風也可以安心了。”說着，他回身看向林老将軍，颔首道：“侯爺，在下有要事與您商議，可否借一步說話？”

林老将軍回過神，舒出一口氣，朝周珉擺手：“阿瀾，後院的秋菊開了，帶世子去瞧瞧吧！”

周珉與林驚瀾這才終于逃了出來。

離開中堂，林驚瀾撿起周珉掉落一地的裝備，又氣又好笑。她問周珉：“你們折騰什麽呢，跳大神？”

周珉攤手：“真不是我的主意，要怪就怪你爹。他說要給我突擊訓練，免得我今日去神刀營赴任，給你們林家丢臉。”

再丢臉，還能比剛才更丢臉嗎？

林驚瀾氣得直揉眉心，這周珉平時看着挺聰明，怎麽就沒看出來林殊衡在耍他呢？

那套上刑一樣的訓練法子是林老将軍當年用來體罰犯錯士兵的，有用是有用，但明顯事倍功半，不是個訓練的好辦法。

周珉前些日子假扮林驚瀾耍了林殊衡那麽久，現在林殊衡公報私仇的目的簡直快寫在臉上了。

林驚瀾無奈道：“別聽林殊衡的話，一個挂名教頭，用不着訓練。你什麽時候去神刀營赴任，我和你一起去。”

周珉立刻答應：“那行啊，你不是和方都統約了今天下午嘛，待會我們出去吃一頓，吃完午膳就去。”

林驚瀾點頭：“嗯，你先去把這身行頭換了，我等你。”

周珉方才提水練刀，兩袖與腰間都被水打濕了。他回房換了一身行頭，藏青色的立領長袍，袖口與腰間束以銀色護甲，利落又精致。

這是周珉後來置辦的行頭，林驚瀾第一次見。不得不說，周珉的确很會打扮，無論是打扮自己，還是打扮她。

他走過來，遞給林驚瀾一方瓷盒，撓了撓眼角，似是尴尬道：“早間出去，看見藥鋪在賣舒痕膠。挺便宜的，順手買了一盒，你要不要？”

林驚瀾反應了一下才明白周珉為什麽給她這東西，一時想起昨夜小滿的話，氣得甩手走開：“用不着，沒那麽嬌氣。”

周珉忙去追：“阿若，我不是那個意思。”

沒想到伶牙俐齒的周小世子也有解釋不清的一天。

話說得太直白，顯得他自作多情，恐讓林驚瀾尴尬，可不說心裏話，又怕林驚瀾誤。

倆人一前一後，一走一追，一路從後院走到了前院。

周珉正準備解釋，林驚瀾突然做了個噓的手勢，一把攔住了他。

“噓，別說話。”

只見倆人前方不遠處的小花園裏，周琅将一張圖紙遞給林老将軍，低聲問了什麽。

二人離得遠，聽不清話音，然而陽光透過圖紙，卻将紙面的圖案印到了背面。

那是一枚圖騰樣的紋案，兩條盤旋而上的雙頭蛇纏繞着一枚六角太陽紋。

周珉蹙眉打量片刻，低聲問：“我大哥拿的是什麽東西？”

而林驚瀾此時卻已經驚出一身冷汗。

蛇紋圖騰，北戎皇室精銳的标志。

其部隊擅偵查、擅滲透，是埋在漠北前線最難鏟除的利刺。

林驚瀾在漠北吃的第一場敗仗便與他們有關。而她丢失玉佩的那場血戰，也是致使她不得不回京養傷的最後一戰，也有他們的參與。

看來周琅今日到訪定遠侯府的真正目的并非“探病”，而是北街葫蘆巷的案子與林驚瀾預想的一樣，的确與北戎奸細的滲透有關。

眼下京城了解漠北情況的人只有兩個——林老将軍和林驚瀾。

周琅放着剛從漠北回來的林驚瀾不找，反倒去詢問已經與漠北脫節五年之久的林老将軍，擺明是不想因為林驚瀾将周珉牽扯進此事。

思量片刻，林驚瀾拽着周珉離開此處，若無其事道：“不認識，我餓了，去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