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毀容

毀容

屋子陰暗潮濕，連一個窗子都沒有，唯有的光亮，是從門隙縫裏透進來的一線陽光。

溫暖暖猛地打了個寒顫。

不！已經不一樣了，她去過了荒院，還遇到了公子……

惶恐地緊緊攥住右手袖口。隔着布料，摸到一塊硬物。

小心掏出一個小布袋子，打開是一枚翠綠色的玉佩，玉佩的正面雕刻着一朵并蒂蓮花。反面，刻着一個古篆“沈”字。

這是她十歲那年，阿娘給她的，是她與沈家定親的信物。

阿娘說，待到她及笄，沈家哥哥就會騎着高頭大馬，擡着大紅花轎來接她。

阿娘說：我的暖暖，是最美的姑娘，當嫁給最好的少年郎。

阿香說城西沈家有京都來人了，沈家哥哥可能已來了，她不能自暴自棄，她得打起精神，等着沈家哥哥來找她，她相信，他一定會來的。

溫暖暖一掃先前的沮喪絕望，小心地走到門邊，透過門縫，看到那兩婆子，守在門邊。

她微咬下唇，在心裏下了個決定。

輕手輕腳走到矮櫃邊，拉開最下面一個抽屜，拿出一包藥粉。

這是她去年，無意中在後院，采到了一株野生的一品紅，制成的藥粉。

藥粉含有微毒，碰到皮膚，會立即紅腫，用清水洗淨，幾日後，就會痊愈，不留痕跡。

溫暖暖狠狠心，深吸一口氣，謹慎地用右手小指指甲刮了一點，敷在一邊臉頰上。

很快，敷了藥粉的那片皮膚，火辣辣的痛。

她沒有任何辦法，只能笨拙地用這種幾乎自毀的方式，來博一博。

溫情情說，本家是先看了她的畫像。

雖然她不知道畫像是何時的事，但她敏銳地想到：這張臉應該就是關鍵所在。

若是她們見到，她被毀了的臉，那她是不是，就可以……

門肢呀一聲，被推開了。

“衣服拿來了，大小姐快些換上……”

那穿着花褂子的婆子，歡喜地捧着一件淡黃新衣進來，見到溫暖暖的臉，頓時驚住了：“你……你……你的臉！”

說話間，已慌慌張張轉身跑出了院子。

溫暖暖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随即，她才落下的心，又猛地繃緊。

另一個婆子也進來了，她與那花褂子婆子不同，在見到溫暖暖臉上的紅腫時，眼露深思。

溫暖暖心裏咯咚一下，硬着頭皮別開臉，帶着哭腔可憐兮兮問道：“嬷嬷，我的臉是不是毀容了？”

那婆子左右看了看，掃了一眼溫暖暖的右手小指，似有所指。

“應是大小姐碰了什麽不該碰的東西，大小姐不用擔心。這種在鄉野是很常見，過幾日就會好的。”

溫暖暖捏着衣角的手指驟地絞緊，心跳如鼓。

在她以為那婆子要揭穿她時，那婆子什麽都沒說，直接出了房間，繼續守在門口。

溫暖暖慌忙擡起右手，見到小指指甲裏，還殘留有一些紅色藥粉。

她知道自己露餡了。

慌忙扯過架子上的布巾，仔細将指甲縫裏的藥粉清理幹淨。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嘈雜聲，緊接着是高氏熟悉的大嗓門。

“什麽臉腫了？定是這個死丫頭又搞出什麽幺蛾子來。”

溫暖暖走到門邊，忐忑地看了那婆子一眼。見她并沒有要向高氏告發的意思，這才暗松了口氣。

在見到溫暖暖臉上的紅腫後，高氏先是一愣，随後是一股隐秘的快感。黑着臉，狠狠剜了溫暖暖一眼。緊接着，臉色又一變，谄媚笑着小心讨好地看向。

随她同來的，身着深綠色綢緞襖子的中年女子，小心讨好道：“雲嫂，這丫頭的臉……”

轉向溫暖暖時，又是怒目金剛。

“今早都是好好的，怎麽突然，就成這樣子了？定是你這臭丫頭搞的事。”

臉色變化之快，堪比戲臺上變臉譜的戲子。

雲嫂道：“無妨。”目光像是有穿透性，在溫暖暖身上來回掃視。

溫暖暖全身緊繃，袖中手指緊握着，整個人像是一張被拉滿了的弓，一顆心幾乎要跳到嗓子眼。

上輩子來接她的也是雲嫂，一路上雲嫂對她很照顧，她那時，甚至覺得雲嫂是這個世上對她最好的人。

結果，也是她将她帶進密室，也是她端來毒酒，将她按在地上，捏着她的喉嚨逼她喝下。

指甲深深刺入肉裏，溫暖暖極力地壓制着心裏的恐懼。

終于，那目光移開了。

雲嫂笑着道：“這姑娘命好，被貴人選中了，以後輝煌騰達的日子，多得是。”

高氏一愣，随後僵硬地忙不疊點頭：“是是是……我家老爺，對本家一向極是崇敬……”

話還沒說完，就被雲嫂打斷了。

“姑娘好好休息，兩日後，随我一道回京都。”

溫暖暖乖巧點頭：“是。”長長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緒。

*

回到院中，高氏仍是氣不順，自得了溫家大伯的錢財，變富了。她就再不是以前那個需要仰人鼻息，在玉氏玉诃面前伏低做小，讨生活的高翠侬。

這些年，衆人的恭維，滋養了她的傲氣。就連江州一些貴夫人，對她也是好聲好氣。

今日，雲嫂的無視，讓她一下子似又回到了五年前。

她心中大恨，咬牙切齒：不過是一個本家得了眼的奴仆，竟比她這堂堂溫家當家夫人，還要威風嚣張。

“情情，你去找溫暖暖那死丫頭，把定親信物拿來。”

溫情情面色蒼白，坐在桌邊，挑撿着桌上的幾匹豔色綢緞，聞言，不由想到今早荒院發生的事。

手一抖，一匹淡粉桃花錦緞，滾到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我才不要去，那荒院……鬧鬼。”

高氏也是一顫，只覺周身一冷。擡頭看向門框，法師貼上去的符咒還在。便大松了口氣，瞪了溫情情一眼：“可不許再胡說！”

溫情情嘴巴一撇：“那門親事，我才看不上呢。”

高氏氣道：“你懂什麽？！沈家可是攝政王的舅家，聽說那沈謹瑜是京都有名的美男子。”

溫情情不以為意，拿起一匹淡紫雲紋的布匹，摸了又摸，放下，又拿起一匹淡黃梨花圖案的：“母親，我能都要嗎？”

高氏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你若是嫁給沈謹瑜，我就把這些布匹都給你。”

溫情情将那匹淡黃梨花布，往下重重一放，不滿道：“母親，你讓我嫁給沈謹瑜，不就是看中了攝政王的勢力麽？我直接嫁給攝政王，不是更好？”

“你還嫌我丢的人不夠嗎？你說你認識攝政王，他對你也有好感。別說是做王妃，就是做個侍妾，外室，我也是歡喜的。可結果呢？”

“月前，你父親去了趟攝政王府，結果被人給轟出來了。”

溫情情不服氣：“那是因為我沒去，若是我去了，攝政王一定會見我的。”

高氏看了一眼溫情情左臉頰上，那一條長長的血痕，府醫說，可能會留下疤痕。

“你可沒長溫暖暖那張狐貍精的臉。”

現在毀了容，更是……想到這裏，高氏對溫暖暖更是恨得不行。

溫情情氣哭了，臉上那條紅痕更可怖了。

“母親，你！你太過分了！”她還不知道她臉上有傷的事，當時她被吓得太狠了，差點瘋掉。

她醒來後，為不刺激到她，高氏讓所有人都瞞着。

見溫情情真哭了，高氏忙寬慰。

“情情，你聽母親一句勸，那攝政王非良人。你父這次去京都，聽到傳聞，說那攝政王，極為殘暴。年初，陛下有賜給攝政王，兩名側妃，結果不到一個月，就都死了。聽說是被攝政王給殺害了，屍骨無存。”

“就連兩名側妃的母家，也都被抄家流放了。”

這才是最可怕的。

京都有女子的家族，都對攝政王府，避之不及。她就算舍得女兒，也不敢拿一家人的性命去賭啊。

更何況，她還有溫樂樂這個寶貝兒子。更是不能讓他有一絲一毫的危險。

溫情情仍不死心：“只要讓我見到攝政王，我能保證他一定會愛我。母親，你的女兒，做了攝政王妃，不是比做一個沈家的庶子夫人，更能幫助弟弟嗎？”

高氏有些動搖了。

看着溫情情左臉上的血痕，又有些猶豫。

溫情情見狀，再接再厲：“都說，富貴險中求。當初大伯家出事，不也是父親……”

還沒說完，高氏厲聲喝道：“住嘴！這話也是能亂說的？！”

溫情情慌忙認錯：“是是，母親，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高氏想了想，道：“你這話，也有道理。我會跟你父親商量的。”

溫情情歡喜雀躍：“謝謝母親，若是父親答應了，我就随雲嫂他們一道去京都啦。”

高氏點點頭。

溫情情的話提醒了她，她想，本家那個溫妃，入宮多年無子嗣。皇帝又身體大不如前。這次在旁系選适齡女子入宮，定是想趁皇帝還活着，盡快有個溫姓的皇子。

保住溫家榮寵。

若是溫暖暖真的成為了娘娘，甚至能誕下一個皇子。若有一天，溫暖暖查到了她父母出事的真相，那……就算溫情情嫁給了沈家，也是無法與之對抗的。

想到這裏，高氏更是坐立難安。似乎溫暖暖已得知了真相，就要打将上門。

只能說，壞事做多了，人就容易疑神疑鬼，風聲微響，都以為是有惡鬼來敲門。

晚間就寝時，她将這事說與丈夫溫薊聽。

溫薊手上動作一頓，淡道：“大哥出事那是意外，與我等何幹？”

高氏為溫薊解衣，将脫下的外衫，搭在架子上，柔聲道：“老爺說得是，我這不是怕暖暖那丫頭，誤會了我們麽。那丫頭就是個白眼狼，養不熟的。我就說，讓那丫頭……”

溫薊眼睛一瞪：“婦人之心，大哥才過多久？若那丫頭出事，別人會怎麽想？”

“以前你縱容奴仆欺負那丫頭的事，我就不追究了。這兩天，你要拿出嬸嬸的度量，好好對待暖暖。萬不可讓本家，有不好的印象。另外，再排些人手，守着前後門，萬不可出什麽纰漏。”

他好不容易才與京都本家搭上關系，切不可功虧一篑。

高氏溫順地應下：“這個我曉得的。只是老爺，那情情的事……”

溫薊沉凝了會：“就讓她去吧，那孩子有句話說得不錯：富貴險中求。”

*

夜色深了，溫暖暖躺在床上，卻怎麽也睡不着。

自高氏與雲嫂走後，她就被鎖在了屋子裏。

思緒無邊際地飄蕩，似乎命運的路線早已定好，無論她怎麽掙紮都無濟于事……

正沮喪絕望，突然，門外傳來一陣響聲，像是鎖鏈被人卸下了。

溫暖暖一愣，想到什麽，飛快地下了床，吸了一雙單鞋，急切地奔向門口。手顫抖地握住門把手，一拉。

門開了。

溫暖暖欣喜萬分，快速沖進黑暗裏。

在她身後，一個修長黑色的身影走出來，微弱慘淡的月光下，他五官精致冶麗妖異，正是施鞅。

在他的腳下，是掉落的鎖鏈子，被利刃割斷，正在微弱的月光下閃着寒光。

施鞅黑眸沉沉，看着跑遠的溫暖暖，微一閃身悄然跟上去。

夜寂靜，風無止，眼前的黑，濃得像是黏稠的墨汁，伸手不見五指。

溫暖暖在黑暗裏偷偷摸索着前行，終于，找到了她幼時調皮戳開的那個狗洞。後來，阿娘擔心她再亂跑，就讓人将狗洞，用大石堵了。

她穿過一小叢荊棘，大石還在，只是上面落滿了土泥，她吃力地搬開大石，露出狗洞。

狗洞對于現在的她來說，有些小。

她咬了咬牙，褪下本就不厚實的秋衣，只穿了一件薄衫，努力一點點挪，終于出了狗洞。

她并不知道，在她努力攀爬時，施鞅就站在牆頭，冷冷地看着她。

出了溫府，憑着記憶，溫暖暖跌跌撞撞，終于到了城西沈家。

諾大的院府，沒有一絲光亮。溫暖暖心中一沉，上去敲門，與以往一樣，沒有一絲應答。

溫暖暖黯然地垂下頭：“他真的沒有回來嗎？”不死心，又等了一會。

冷風吹來，溫暖暖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她雙眼緊盯着緊閉的大門，雙手不住摩擦着耳垂，似乎這樣就能暖和些。

黑暗中的施鞅有些不耐煩了，舉步上前，就要将溫暖暖直接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