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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劉嫂子晚間來回話, 說女方那邊把相親取消了。

包蘭香開始還沒領會過來,拜托劉嫂子幫忙解釋一下,就說邵春來不小心傷了臉, 等他臉好了再挑個日子相看。

結果劉嫂子說, 人家女方覺得不合适, 就算了吧。

包蘭香這下急了, 再三追問,劉嫂子道:“大成娘, 這還用問嗎,那我就直說了吧, 人家女方聽說你家老大訂婚了, 擔心你沒有房子給人家。村裏誰不知道這房子是人家老賀家的,老二你打算怎麽安排,能不能給你二兒子蓋新房?”

包蘭香說:“春來将來結婚, 房子我們想辦法蓋就是了。”

劉嫂子說:“房子就算你蓋,你倒是先蓋起來再說話,你還沒蓋我拿什麽跟人家女方說。先不說房子,現在誰家娶個媳婦不得脫層皮,誰家姑娘能白白嫁給你,人家女方早就說了,她家訂婚一定要有自行車和縫紉機, 你能不能一口答應下來?你只要把這些都買來了,看上哪家姑娘你只管開口,我去幫你說。”

包蘭香說:“這不是要命了嗎, 怎麽也要縫紉機, 咱農村給個自行車不就行了嗎,現在的年輕姑娘怎麽這樣, 窮人家就不能娶媳婦了?”

劉嫂子道:“你這話說的,随年吃飯,随年穿衣,誰家閨女不想過好日子?你連個縫紉機都舍不得,人家姑娘憑什麽白白嫁到你家吃苦?”

邵春來為此簡直恨死了賀成,沖着賀成咬牙切齒:“都是因為你,都是你害的,把我的婚事攪和黃了,你現在高興了吧?”

莫名其妙,關他什麽事?

賀成這會兒心情好,懶得理他,擡着眼皮懶洋洋地看看他:“關我屁事?”

邵春來自己氣得回屋摔東西。

第二天上午,被拉來當媒人的姜三爺爺找邵保魁說話,跟邵保魁把姜老大的意思說了。

這完全出乎了邵保魁的預料,他壓根沒想到姜老大當真想要招贅。

這就像一個皮球,姜老大把選擇權一腳踢給他了,兩條路,招贅,或者仍舊讓姜雅嫁過去,那你們男方就準備定親的東西,少說那些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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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保魁說:“這事我不好做主,我得回去跟他娘商量。”

姜三爺爺說:“保魁啊,大成他娘那個人,我看也不像個有主見的,那要不,你就回去商量商量。”

邵保魁哪裏敢答應招贅的事。

賀成要是真招贅了,他們父子在這小嶺村的日子大概也到頭了。

他一個外鄉人,早年間跟着他爹逃荒流落到此,無根無基,也并無任何過人之處,伏低做小、謹小慎微地讨生活。後來招贅上門來了這賀家,賀家是大姓,賀老爺子又是軍烈屬,村裏人多少得看一點面子,賀家的日子也好過。

這年頭靠天吃飯、靠地吃飯,靠着大集體吃飯。用別人的話說,他邵保魁來到小嶺村,等于在小嶺村的飯鍋裏插了一勺子。

像他這種招夫養子上門的,享用別人的家産福蔭,辛苦養大別人的兒子。說得難聽點,繼子有良心,将來老了能給他口飯吃,繼子沒良心,翅膀硬了就把他趕出去,他恐怕也只能滾蛋。

但他的繼子是個傻子。

邵保魁過了二十多年安穩日子。他在這裏生兒育女,有了自己的兒子,養大了他們老邵家的香火。

兄弟争産,本來不該不存在的事情。賀大成也不是沒說過對象,稍微使點手段就破壞掉了。等過幾年,邵春來結了婚生了孫子,根腳立穩,他們這老邵家也算熬出頭了。

誰知道半路殺出個姜二丫。

邵保魁盯着姜家的院牆愁白了頭。

他要是真敢讓賀成招贅,先不說這房子家産,姜家和賀家那些本家近房誰能争了去,但凡他敢張口讓賀成招贅,賀姓家族正好揪住這個茬,還不得整死他。

房子保不住,繼子也白給姜家了,他們父子能去哪兒?住都沒地方住了,就算他想蓋房子,賀姓家族要擠兌他,就別指望生産隊給他批宅基地。

哪有第二條路給他走。

邵保魁逼于無奈,也只能長嘆一聲,從長計議吧。

賀家的家底子本身不差,再說這麽多年,家裏好歹也攢了一些錢。這年頭窮,誰家有兒有女不得早做準備,可是賀大成他不是個傻子嗎,邵保魁從來就沒打算給他娶妻成家,所以家裏的錢和東西,這麽多年牙縫裏一點一點攢下來的,那都是給邵春來準備的。

現在要讓邵保魁拿出來,把這麽多年的積攢拱手送給繼子,簡直是要硬生生剜他的心頭肉。

剜了他的心頭肉,偏偏他還不能表現出來,還得裝做通情達理的樣子勸解包蘭香。

包蘭香那邊好糊弄,邵保魁跟包蘭香說了些冠冕堂皇的話,包蘭香還不是聽他的。

包蘭香說:“可她要的也太多了,先不說我們拿不出那麽多錢,有錢也買不來啊,家裏就這輛自行車,還是去年托人弄的票,買來給春來預備的。”

包蘭香也難啊,這幾天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上工時候當着那麽多人,賀家幾個老長輩故意敲打她,明裏暗裏說她偏心不舍得,一家子過日子這些年,偏就沒錢給大兒子定親娶媳婦。

包蘭香說:“我當然不願意大成給人招贅,我兒子白養了嗎,辛苦養大白白送給她宋士俠。依我看這門婚事我們就不該答應,我壓根就不想要姜二丫那個潑辣貨,要不是她,哪來的這麽多事,都是她把大成教壞了。”

邵保魁道:“你不答應有什麽用,大成又不聽你的。兒大不由娘,你要是硬反對,他索性就跑去招贅了,你又能怎麽辦?說一千道一萬,大成是老賀家一根獨苗,你當年不肯改嫁,坐産招夫是為了誰呀,咱們總不能真讓他招贅,眼下也只能先答應了。”

邵春來知道後,氣得跟包蘭香大吵一架,在他看來這是動了他的東西。

包蘭香說:“話不能這麽說,怎麽叫你哥搶了你的東西,以前是說過給你攢的,可那不是以前你哥娶不上媳婦嗎,眼下你哥訂婚急着用,等你訂婚我們再想辦法就是了,又不是不管你。”

邵春來哪裏肯聽,沖着包蘭香大吵大鬧,說包蘭香就是偏心不顧他。邵保魁去拉他,邵春來便跑回自己屋裏摔摔打打,晚飯都沒出來吃。

可包蘭香眼下也不知道能怎麽哄他。

包蘭香去給姜三爺爺回的話,就這麽答應下來了。包蘭香說,錢不是小數,東西難買,容她些日子準備。

姜三爺爺說:“咱老輩人的講究,兩家做親,人家女方接你家一個手帕就算是定下了,你既然說定親,那你總得做個定吧。”

包蘭香一咬牙,推出堂屋的那輛自行車,拿紅紙包了99塊錢,再找包袱皮包了家裏之前攢下的兩塊條絨、一塊的确良和一塊華達呢,叫賀成先給姜雅送過去。

賀成撩着眼皮子看了看:“娘,這是幹啥呢,做什麽買賣呀還先送個零頭去。”

包蘭香說:“你先跟她商量商量,哄哄她。”

“我不去,”賀成說,“你送去了二丫也得生氣,折騰什麽呢。”

“家裏這不是沒錢嗎,大成,這個事情你也不能光聽她姜二丫的,你也得體諒娘的難處。“

賀成說:“我不聽她的聽誰的?聽別人的我打了二十幾年光棍。”

包蘭香登時就想發瘋。

包蘭香自己生了半天的氣,氣夠了也沒法子,出去找人托關系,看看能不能買個縫紉機。

不管怎樣,事情到了這個程度,在外人眼裏這樁婚事就算是成了。姜雅卻有點失望,她其實還挺想讓賀成招贅的,明明賀成自己都沒意見(不敢有)。

可她還沒張嘴,宋士俠就一通數落:“死丫頭,你可消停點吧,好好的非得讓他招贅,你要什麽他家不也答應了嗎。別的不說,你兩個弟弟也要找對象,要是個個都找你這樣的,我就該上吊了。”

姜雅:……我怎麽啦,我這麽講理的一個人。

* * *

兩個死對頭忽然成了兒女親家,偏偏還是鄰居,低頭不見擡頭見,這可就熱鬧了。

早晨上工一開門,包蘭香、宋士俠遇了個正着。包蘭香硬擠出一絲笑容,主動打招呼,宋士俠也皮笑肉不笑地回應了一句。兩個人明明看見對方就想翻白眼,人前卻還要裝樣子。

小巷就那麽寬,兩家人走到了一起,也只能沒話找話地尬聊。

賀成出來後就在門口等着姜雅,兩人默契地故意落後一步,遠遠落在後面。

邵春來扭頭看了一眼,見姜雅和賀成正在小聲說笑,邵春來表情扭曲,恨恨罵了一句:“不要臉。”

“春來。”邵保魁告誡地使眼色。

邵春來咬牙:“爹,我這虧就這麽吃了?房子給他、錢給他,那我怎麽辦?”

“眼下你能有什麽辦法?你不能這麽剛,你跟他鬧起來,外人也只會說你不對。”邵保魁道,“這不是還沒結婚嗎,要結婚總得等個一年半載吧,誰知道會還發生什麽事。”

辦法邵保魁不是沒想過,可這兩位自己看上的,還公開的自由戀愛,不是說媒相親,随便使點手段給女方透句話,也就黃了。

邵保魁說:“無論如何,爹就你這麽一個兒子,咱們老邵家還指着你延續香火呢,爹就算拼了老命,也一定要給你娶妻成家。”

邵春來悶悶嗯了一聲,背着藤筐加快腳步,恨不得離後邊那對礙眼的狗男女遠一點。

今年春旱,生産隊等來等去就是不下雨,一春天也沒下幾滴雨,返青後的小麥剛剛進入拔節期,眼看都幹死了,這才開始大張旗鼓地抗旱保夏糧,挑水澆小麥。

家家戶戶沒有那麽多水桶,水塘離麥田還有一段路,大人們輪換接力,還有半大孩子們弄個盆端的。

賀成人生第一次挑水。農村的大洋鐵桶,兩桶水挑起來足有七八十斤重,并且還不是走平地,深一腳淺一腳走在小麥田裏,頭兩趟出了不少洋相,漸漸才掌握了挑水的要領。

一天下來,肩膀都麻木了,第二天起來又紅又腫,扁擔往上面一放,忍不住就龇牙咧嘴。

可是他不挑,就得輪到姜雅挑。兩人如今是正當公開的男女對象,所以上工幹活的時候也就大大方方一起搭檔,好歹還能互相照應一下。

盡管姜雅說她挑水沒問題,以前經常挑的,可賀成看着她瘦巴巴的小身條,想象不出這麽重的扁擔放到她肩膀上得壓成什麽樣,接受不了。

他一個大男人就罷了,可她一個細皮嫩肉的姑娘家,連皮稱都不一定有一百斤,哪裏能讓她幹這種活。

于是賀成也只能自己咬着牙挑了,一邊磨磨叽叽磨洋工、偷個小懶,只叫姜雅拿個水瓢跟着裝裝樣子,往麥苗上潑水。

絲毫也不介意旁人議論說,賀大成如今幹活變懶了,怎麽也學會滑頭了。

要問如今小嶺生産隊最春風得意的人是誰,那當然非他賀大成莫屬。

反正都訂婚了,兩個人來往就不再避諱,早晨上工一起來了,收工一起走了,一邊幹活一邊還說話閑聊,引來多少人眼熱牙酸。

可人家是男女對象,農村定了親的男女正常來往,旁人也說不着什麽,并且他兩家住鄰居,同來同去再合理不過,你看不順眼,你總不能硬讓人家分開繞路走吧?

高度一聚焦,小嶺村的廣大社員們漸漸發現,賀大傻子好像也沒那麽傻。

雖然有時顯得還有點愣愣的,見了人就跟不認識一樣,依舊不怎麽說話。可一旦他開口說話,嘴皮子還挺利索,你說不過他。

并且這小子還有點虎,反正這陣子在他跟前說酸話、說閑話,想戲耍欺負他的人,不管男女老少,沒有一個撈到好果子吃。

于是村裏又流傳出新的說法,說賀大成的病讓姜二丫給治好了。

有人還合理推論了一番,說賀成就是小時候燒壞了腦子,性子悶,長大後一直娶不上媳婦,憋出來的花癡病,如今有了姜二丫,處對象了,嘿,病好了。

搞得姜雅一度懷疑自己真是什麽靈丹妙藥。

下午收工回來,兩家人拐進小巷就又走到了一起。女人們急匆匆往家跑,趕着做飯,男人們腳步依舊,邵保魁和姜老大遇到一起,不無尴尬地彼此點點頭,邵保魁先搭話,兩人聊了幾句今年的天氣。

豐産豐收兄弟倆這次落在最後,走着走着還停住了,腦袋湊在一起研究手裏的洋鐵桶。邵春來從旁邊經過,聽見兩人正在讨論田螺怎麽吃。

姜豐收這小孩是個人才,挑水抗旱,居然能抗出來那麽多田螺,裝在桶裏足有幾大碗。田螺這季節正當好吃的時候,驚蟄過後,田螺剛出來,一冬天的冰水洗去了田螺的土腥氣,味道正,裏邊沒有一點髒東西。

姜豐産:“挑出肉來炒着吃,放紅辣椒和韭菜,這時候韭菜芽可鮮了,跟田螺炒最對味兒,鮮死了。”

姜豐收:“我不,二姐叫我剪掉尾巴帶殼炒,多放辣椒調料,又香又辣,可過瘾了。”

姜豐産:“帶殼炒多麻煩,殼子又不能吃。挑肉炒,你也可以放辣椒調料,下飯,卷餅子吃。”

姜豐收:“嫌麻煩你別吃呀,又沒請你吃。這麽多田螺,肉挑出來統共能炒一小盤,吃不着就沒了,帶殼炒能吃老半天,二姐說帶殼吸裏邊的湯汁才夠味呢。”

姜豐産敗下陣來。田螺主要是姜豐收撈的,争不過他。

邵春來便湊過去看桶裏的田螺,搭讪說他看到有個地方田螺很多,還很大,姜豐收果然感興趣,說明天再去撈。

邵春來眼睛的烏青還沒退盡,留下一片明顯的淤青發黑。邵春來把手裏的田螺丢回桶裏,摸着自己的眼睛嘶了一聲,瞧着走在前邊的賀成和姜雅笑道:“你看他們兩個在一起多好,我大哥這陣子高興的,整天傻樂。”

兄弟倆沒接這個話頭,邵春來便繼續說道:“人都說他傻人有傻福,好多人都好奇,說你二姐喜歡他什麽?”

姜豐收小孩小,挺認真地答道:“不知道,反正二姐就是喜歡他。”

邵春來說:“我們兩家往後就是親戚了。我大哥這人其實也挺好的,平時還好,有時候有點脾氣,會打人,你看看他把我眼睛給打的。不過我也沒怪他,他那人,脾氣上來了就那樣。”

邵春來挨打的原因兄弟倆早就知道了,想說活該。姜豐産聽他說話不對味,就呲了一句:“那你往後少惹他,他是你哥,你又打不過他。”

邵春來臉色一僵,悻悻說道:“那是,他好歹是我哥,他發瘋打我我也不能怪他。将來你二姐成了我大嫂,他要是打老婆,你們也別上怪,他可能自己也控制不住,可能不是故意的。”

村裏這段時間一直都有“賀大成半夜會發瘋打人”的傳言,尤其這陣子,不論出于善意惡意,姜家的人耳朵裏可沒少聽說。

姜豐收擺弄着田螺說:“沒事兒,他不敢打我二姐。”

“你怎麽保證?”邵春來讓這兄弟倆篤定淡然的态度給氣着了,跟預料的不同,完全不是他想要的效果。

邵春來沖口說道:“你年紀小懂個什麽,他半夜發瘋腦子不清醒,我都被他打了好幾回了。”

姜豐收道:“他怎麽就專門打你,怎麽不打別人?”

“哎,你不信就算了。“邵春來道,“算我鹹吃蘿蔔淡操心。”

姜豐産說:“你擔心什麽,你當我們家都是死的,他要敢打我二姐,我們兄弟兩個不會揍他,豐收你說是不是?”

他說完看看姜豐收,等着姜豐收幫腔。

誰知姜豐收嘴一撇:“你拉倒吧,他打二姐?就我們那個二姐還能吃虧,我看還指不定誰打誰呢。”

以前包蘭香跟宋士俠不對盤,兩家人長期不和睦,邵春來跟姜家兄弟也就少有來往,不怎麽在一起玩。兄弟倆年紀都不大,看着毛糙小子,沒想到這麽難纏,油鹽不進。邵春來氣鼓鼓地快步走掉了。

豐産豐收兄弟倆站在大門口,小聲讨論了一下。

姜豐産說:“我其實也想不通二姐怎麽看上的賀大成,我上回真想揍他的,你還拉我。沒想到你還真支持他。”

“我不是支持他。我得支持二姐。”

“慫包軟蛋,你就這麽怕二姐。”

“誰慫包?我那不是怕。”姜豐收說,“我問你,你想不想大姐?”

“想啊,”姜豐産,“可是這跟二姐有什麽關系?”

姜豐收說:“你看大姐,從她跟大姐夫回城,兩年多都沒回來了,你想她有什麽用啊。你看二姐多好,趕明兒她出嫁,就隔着一道牆,我都不用想她,她家裏炒好菜我聞着味就去了,你要是欺負我,我使勁喊一聲,二姐就來向我了。”

姜豐産:??

姜豐産:!!

姜豐産懵了半天,不得不承認這小子會算賬。

人人都說大姐嫁得好,可是又怎麽樣,他想了也見不着,由着二姐和小弟合夥擠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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