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31章

新婚第二天, 新郎新娘毫無意外地睡了懶覺。

他們結婚打的新床雖然比不得席夢思,可鋪上厚實的麥稭墊子,再鋪上一床褥子, 新棉花新被褥, 舒服程度可比他們之前的小木床提高了好幾倍。

再加上, 洞房花燭夜, 久旱逢甘霖,小夫妻難免就……辛苦了點兒。

五更天, 小村莊照例在雞叫聲中醒來,鍋碗瓢盆交織成一首人間煙火的交響曲。姜雅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作息, 聽着院裏叮叮當當的聲音, 迷迷瞪瞪推了下賀成,實則渾身酸懶地提不起來力氣,每個毛孔都叫嚣着困倦。

賀成的反應就只是動了動, 下意識地又把她摟緊了一些。

“起不起?”姜雅打着哈欠問。

“繼續睡,我跟隊長請婚假了。”

賀成含混不清回了一句,一手摟着她,一手習慣性地輕輕拍了兩下,哄小孩似的。

于是兩人閉上眼睛便打算繼續睡了。

然後院裏咣當一聲,某種金屬碰觸發出的刺耳聲音,安靜的黎明中格外明顯。

賀成定格了一秒, 神志歸位,皺着眉頭睜開了眼。姜雅則抗拒的往被窩裏縮了縮,鴕鳥似的, 把腦袋縮到他胸口。

賀成把被子拉高遮到姜雅的耳朵以上, 只露個黑黑的頭頂,才皺眉往門板看了一眼。

這應該是兩個洋鐵桶撞在一起的聲音。他畢竟挑水抗旱一連挑了那麽多天, 憑着經驗,也知道這不可能是拎桶時不經意地碰撞,明顯帶着幾分故意。

艹!

賀成暗暗爆了一句粗口,終于舍得放開懷裏的小媳婦下了床,靸拉着鞋子打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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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邵春來站在院裏,手裏拿個扁擔,正在收拾兩只洋鐵桶,看樣子是要去挑水。

賀成也沒說什麽,一手扶着門板,就那麽不善地盯着邵春來,視線相接,盯了有兩三秒鐘,邵春來扭過頭去,賀成目光轉到從屋裏出來的邵保魁身上。

“大成,要上工了,你們……還不起?”包蘭香遲疑了一下道。

“我跟隊長請婚假了。”賀成說。

他可不管生産隊有沒有婚假的說法,反正他請過假了,搭上一包喜糖,還特意請了五天。

再說村裏新婚燕爾的小夫妻,但凡家裏長輩通透一點,也沒有在結婚第二天就讓上工的。

“哦,哦……”包蘭香頓了頓說,“那你們,就在家歇歇,歇歇吧。”

賀成轉身關好門,回去了。

邵春來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包蘭香一眼,抗議道:“娘……”

“春來,趕緊去挑水。”邵保魁道。

邵春來堵得難受,原地站了足有半分鐘,氣得直喘粗氣,卻一點辦法沒有,氣哼哼地挑着扁擔出去了。

包蘭香一家三口吃了早飯,上工一出門,迎面遇上宋士俠。

包蘭香擠出一個笑臉打招呼。這兩天操辦喜事,娶媳婦和嫁閨女反正都夠忙的,兩人互相問候了幾句這幾天挨累。包蘭香便說:“辦喜事累也高興,我剛才還跟大成說呢,他都起來了,我說他們小兩口肯定更累,又叫他回去睡了,不叫他們小兩口上工,給他們好好歇兩天。”

原本是讨好賣乖的話,誰知宋士俠來了一句:“那倒也是,誰家還能讓新婚小夫妻第二天就去上工呀,我就說二丫攤上你這個婆婆可真是有福氣,你哪能像那些不通人性的惡婆婆,你當然是個好的。村裏那誰來着,結婚第二天就想擠兌新媳婦,非得喊小兩口上工幹活,人家外人都罵她不喘人氣兒!”

包蘭香臉上的笑容變得尴尬,可也不好發作,說道:“那确實不對,長輩盼着小輩好,小輩呢也知道敬重孝順長輩,這才是應該的道理。”

宋士俠道:“你這話一聽就通情達理。你說有那種當婆婆的,跟個紅眼山螃蟹似的,見不得兒媳兒媳小兩口好,變着法子拿捏兒媳,有什麽用啊,兒子又不跟她過一輩子,弄得兒子跟她離了心,能有什麽好處。”

包蘭香說:“那是那是,你家也兩個兒子,将來你家兒子娶了媳婦,你一準是個處處讓着兒媳婦的好婆婆。”

宋士俠說;“那我起碼得講理,不管跟誰,咱做人不能不講理。”

兩人明槍暗箭幾個回合,一路去上工。

沒人處包蘭香恨恨翻了個白眼:“呸!你宋士俠還有臉說,就你那個閨女,是個什麽貨色你自己不知道嗎,她不訛我就是好的了。”

對于自己這個兒媳婦,包括大兒子,包蘭香如今是本能地發怵。可是作為剛剛升級的婆婆,新過門的兒媳婦總得給點規矩吧,不趁着新媳婦臉嫩給規矩,以後這婆婆可就別想立起來了。

所以中午收工時,包蘭香私底下跟邵保魁說,也不知道家裏那兩個祖宗起沒起來做飯,要是連飯都不做,她可堅決不能答應。

邵保魁道:“她就是不做飯,你能怎麽着她?她現在仗着大成護着她,大成都不跟你一心,你又能怎麽辦。”

包蘭香說:“我能怎麽辦,是人總得講道理,他姜茂金不是最要臉、最講規矩嗎,我們上了一天的工,他閨女在家睡懶覺,要是連飯都不起來做,我就去當面問問他姜家,嚷嚷給村裏人都知道,我看他姜家還要不要臉!”

結果到家一推門,廚房裏說說笑笑,小夫妻正在做午飯。

包蘭香心裏稍稍滿意,剛松了一口氣,一眼瞧見陽溝邊上的一堆雞毛、雞血和水盆。

包蘭香忍不住驚叫一聲:“大成,這怎麽回事,雞怎麽啦?”

“娘,回來啦?”賀成從廚房探出頭來,手裏還拎着一只收拾好的光雞,笑道,“娘,你歇會兒,今天我們做飯,殺雞吃!”

“你把我的雞殺了?”包蘭香嗓門頓時高了兩個八度。

“殺了。”賀成說,“這只公雞太讨人厭了,一大早就在院裏聒噪,吵死人了,殺了吃肉,省得它一大早吵得人不能睡覺。”

他說着還故意掃了邵春來一眼,滿意地看到邵春來變了臉色。

包蘭香愣了愣:“誰家公雞不打鳴啊,我那只雞賣了也得值不少錢呢,你說殺就給我殺了?”

賀成:“又不能下蛋,誰叫它吵我睡覺,整天就知道瞎叫喚。”

包蘭香一邊心疼她的雞,一邊氣得咬牙,剛想開罵,便看見姜雅拎着燒火棍,笑眯眯地從廚房出來了。

姜雅笑眯眯責怪賀成:“你看你,都怪你吧,我就說不能殺,你非得殺了吃肉,你沒聽娘說嗎,它不下蛋可是它也能賣錢啊。”

包蘭香一聽忙說:“就是啊,還是二丫懂事,這只雞拿去賣了,怎麽也得一兩塊錢呢。”

姜雅:“聽見了嗎?都怪你不懂事。回頭你趕緊拿兩塊錢給你娘。”

包蘭香一噎,臉上就挂不住了。

然而姜雅也不是個會看人臉色的人,說完轉身回去燒火了。

賀成從善如流:“娘,那我回頭拿錢給你?”

這日子沒法過了!

包蘭香噎得難受,口中賭氣道:“我又不是問你要錢。吃了就吃了,殺了它活該!”

她氣鼓鼓進了屋,也不打算去廚房幫忙,就坐在桌邊等着,誰家婆婆還不能吃頓現成的了。

可是包蘭香坐了會兒就坐不住了,廚房裏小夫妻倆說說笑笑,姜雅只管坐那兒燒火煮粥,賀成把雞剁了,忙裏忙外地拔蔥,笨手笨腳切配菜,連鍋也是賀成刷。

誰家男人幹這些活啊。包蘭香忍了又忍,站起來就想出去,邵保魁眼色靈活,趕緊扯了她一下:“你幹啥去?”

“我去看看。”包蘭香說,“你看看,像個什麽樣子,大男人刷鍋洗碗也不嫌丢人。”

邵保魁說:“你忍一忍吧,兒子是你生的,可是人家現在娶媳婦了,聽媳婦的,你兒子自己都不嫌丢人,他又不聽你的,剛結婚,你一吵吵可就不好看了。”

包蘭香只好又坐下。

賀成把雞剁好了,就換他燒火,姜雅來掌勺炒。小公雞在鍋裏炒得啪啪炸,放幾個幹紅辣椒,大蔥蒜瓣多多的放一把進去,老遠就聞着味兒了,香死個人。

一只草雞也沒多大,家裏人多,姜雅又剁了幾個土豆進去炖。

家養的溜達雞是真香,吃飯的時候,連邵春來也顧不得賭氣使臉子了,一塊接着一塊。賀成有意用小點兒的盤子,裝了兩盤還帶一小碗,這樣一來,姜雅就不用跟邵家父子吃一個盤子裏的了。

邵春來那邊盤子裏的雞肉很快就挑光了,瞅準小碗裏一塊雞腿肉就想下筷子,賀成一伸手,把碗端走了。

邵春來筷子落在半空:“……”

“你什麽意思?”邵春來質問,“留着你吃獨食?”

賀成淡定從盤子裏給姜雅夾了一塊肉,眼皮都沒擡地說了句:“你好歹留兩塊給你妹嘗嘗吧?”

邵春來臉色一僵,噎得半天沒話說。

賀成其實真不是針對邵春來。他沒有吃獨食的習慣,邵春紅中午在學校不回來吃,總不能一塊不給她留吧,這像話嗎,小丫頭畢竟才十五歲。

“對對,給春紅留兩塊。”包蘭香道。

邵春來氣得敲了下筷子,低頭大口往嘴裏扒飯,故意弄出很響的聲音。

吃過午飯,賀成和姜雅兩人一起,随手就把碗收到了盆裏,賀成端着出去洗了。

他洗碗,姜雅就跟在旁邊拿抹布擦幹淨,放好,兩人一邊還小聲讨論着晚上吃什麽。

邵保魁和邵春來對此反倒沒那麽在意,反正也不關他們的事,包蘭香是越看越礙眼,越看越生氣,堵得慌。

可她又不好沖着姜雅開腔,先不說人家娘家就在隔壁,就光說姜雅自己,包蘭香都拿捏不住,指不定吵起來還得她自己吃虧,這一點包蘭香又不是沒領教過。

這日子沒法過了!!

午飯吃得有點飽,姜雅和賀成呆在賀家也無聊,就溜溜達達出了門,打算到姜家去。倆人剛出賀家的門,便看見兩個臭弟弟站在大門口說話閑聊,一看就不是什麽正經閑聊的樣子,不用猜,肯定是豎着耳朵聽賀家那邊了。

“呦,二姐這是回娘家來了?”姜豐産笑。

“二姐,你們中午殺雞吃了?”姜豐收問,隔一道牆,聞着都饞人,不過這話十四歲的半大小子沒好意思說出來。

“你們聽見了?”姜雅問。

“聽見了,爹娘也聽見了。”姜豐産乜了一眼賀成,小聲笑道,“就隔一道牆,放個屁都能聽見,別說你們說話聲音不小。”

“聽見了又怎麽樣。”姜雅推開姜豐産便打算進去,随口問道:“家裏中午吃什麽?”

“娘炒的韭菜,沒有你炒的好吃。”姜豐收小聲道,同時拉了下姜雅,“二姐,娘不讓你們進去。”

“為什麽?”姜雅,“她又怎麽啦?”

姜豐産呲牙笑:“因為你出嫁了呀,你已經出門子了,三天才能回門,這是規矩。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別看隔着這一道牆,如今是你的娘家了,爹娘沒跟你說過嗎,三天內你就得老老實實呆在婆家,不能随便跑回來。”

姜雅無語地站了站,撇撇嘴,也沒興趣進去了,轉身拉着賀成就走,經過姜豐收身邊時拍了他一下:“豐收,我不能進去,下午收了工你就來找我玩,我們屋裏還給你留了喜糖和點心。”

“那我的呢?”姜豐産問。

“你?”姜雅斜眼看看他說,“我這盆潑出去的水,我管你呢。”

姜豐收:“哈哈哈哈哈哈……”

院裏宋士俠聽見這麽猖狂的笑聲,走到門口看了看剛潑出去的這盆水,剛好看見女兒女婿的背影往巷子西邊去了,小兩口手拉着手。

宋士俠回去跟姜老大說:“我看她包蘭香到底能憋幾天分家。”

姜老大說:“農村規矩,總得等到滿月吧,誰家娶了媳婦沒滿月就分家,外邊不好看。”

“我看懸。”宋士俠說,“下午我得找人兌兩張肉票,咱家好容易攢的肉票辦喜宴都用光了,我得兌兩張肉票預備着,等分家了好給他們溫鍋。”

姜老大說:“你可別跟着拱火,你好歹也說說你那個閨女,別鬧得太過了,到底他們是小輩,鬧得太過讓人議論。”

宋士俠:“腳底的燎泡,他們自己走出來的,你也不看看,她包蘭香和姓邵的都幹了什麽!”

* * *

既然有婚假,也沒別處玩,賀成和姜雅下午就在村西的田野轉悠了一圈,回家歇會兒,聽聽收音機,多了解一些外界的信息。

傍晚前煮了一鍋麥仁粥、炒兩樣小菜,做了一頓晚飯。

沒分家,姜雅還是比較講武德的,他們既然不上工,做個飯倒也應該,免得讓人家說嘴,反正他們自己也要吃。

估摸着包産到戶應該要開始了,姜雅之前在滬城,新聞裏、報紙裏就已經聽說了一些,國家那麽大,包産到戶是個大事情,各地進度不可能完全一樣,反正就是這一兩年了。

眼下這種形勢,城裏也不是太好混,整天有人查戶口、吃議價糧,生意又不讓做,城裏也沒什麽吸引力。姜雅的打算是先這麽在村裏呆幾年,幾年之後經濟形勢放開了,他們看情況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不過賀成不這麽想,他急着掙錢。畢竟小家庭想過好日子,首先得有錢。

兩人上次第一筆賺了50來塊錢,結婚從包蘭香手裏弄來400,買手表、收音機,加上結婚他們自己添置了一些小零碎,如今手裏統共也就剩下不到300塊錢。

賀成就在盤算着,所謂搶占先機,要怎麽先搞點錢在手裏,家裏有糧心不慌,沒錢就會缺少安全感。

賀成是想去羊城看看。羊城是他們最熟悉的地方,畢業後兩人就在羊城工作了七年,用賀成的話說,好歹也算半個地頭蛇了,地面熟。

“可是你現在去了也不能幹什麽,”姜雅往收音機努努嘴說,“經濟特區都還沒成立呢。”

“我記得好像就是這個月,80年5月,”賀成道,然而今天才5月2號呢,他決定最近要多留意聽聽廣播。

“也不用多留意。”姜雅笑道,“這麽大的舉動,新聞一出來,報紙廣播肯定到處都是。”

兩人說說聊聊做好飯,等包蘭香他們收工回來,便閉口不再談這些,收拾了吃飯。

晚飯時候邵春紅回來了,姜雅端菜上來,就把給她留的那一小碗雞肉放在她面前,說大家中午都吃過了,這是給她留的,放在饅頭鍋裏熱了一下,叫她自己只管自己吃。

小丫頭有點受寵若驚,還挺不太好意思,眼珠子一轉,夾了一塊送到包蘭香碗裏,又夾了一塊往姜雅碗裏送。

姜雅用筷子擋住她說:“你可別分了,統共也沒幾塊,這家裏就你最小,我們中午都吃過了。”

小丫頭不好意思地笑笑,就低頭自己吃。

包蘭香說:“你看你大嫂對你多好。春紅啊,你也十五了,也不小了,你看現在家裏沒錢,你大哥結婚花錢,家裏現在緊張,也忙,家裏已經供你讀到初中了,文化差不多也夠用了,你看村裏那麽多女孩都不上學,早幾年就掙工分了。”

邵保魁接過來說:“春紅,要不你就回來吧,別上學了,讀到初中就夠了,你娘忙着上工,你大嫂做飯做家務也很累的,你回來也好幫幫家裏,跟你大嫂做做伴,學學活計,過兩年也好找婆家。”

邵春紅低頭啃着碗裏的雞肉,沒說話。這事情她并不意外,這之前邵保魁和包蘭香就不止一次跟她漏過話風,叫她別上學了,回家幹活掙工分。

可姜雅聽完不樂意了,她把筷子一放,說道:“邵叔,娘,春紅是你們的女兒,你們叫她幹什麽,你們自己跟她說就好,別往我身上找理由。她上不上學我說了又不算,我又管不着,我怎麽聽着這話這麽別扭,拐彎抹角往我身上扯什麽呀,跟我有什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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