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亡國
亡國
黃梅雨斷斷續續下了半個月,陸玄守在将軍府的屋檐下看着崔小公子從一開始的面露愠色逐漸變為心無旁骛。
崔将軍對自家兒子無意間多了個跟班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倒是他的夫人胡九鳳暗地裏大為納罕,這幺兒出生時天降血光,素來喜歡雲游四方的卦師諸葛神機恰巧路過将軍府,當即蹲在路邊擺出全套卦具,孰料半盞茶未到,他手中那面據說能照出世人前塵往事的陰陽冕竟當場碎為兩截,諸葛神機卻對此毫不在意,大笑三聲,只留下一句,“餘畢生推算卦象無數,未曾遇到如此兇煞之命格,此子若能平安活到十八,成就絕不遜于當年的殺神羅屠。”
殺神羅屠的名頭,往前推三百年,往後推五百年,論起在小孩心裏的威懾力,他稱第二,絕對沒人敢認第一。
京城裏的公子千金一聽說崔家小兒子居然是個羅屠第二,腦子裏立馬浮現出夜裏奶娘說的剝皮啃心種種事跡,見到崔家三少腳都差點站不穩,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對方一皺眉頭把自己吞了。
諸葛神機的一句鐵口直斷,給崔斬薇的人際交往帶來極大的麻煩。
所以六歲那年,他第一次拉弓,把箭靶子想象成諸葛神棍的老臉,一發即中。
一心一意跟在崔斬薇身後當小尾巴的陸玄估計也想不到,外表冷冰冰的崔公子此時也不過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小鬼,雖然不常笑不常哭,但同樣會記仇會竊喜,和他幻想中那個英姿飒爽勇猛無敵的殺神大相徑庭。
不過有一點毫無疑問,崔斬薇讨厭他。
陸玄摸着自己的臉喃喃自語,“這副皮相至少能得八十分,硬件方面絕對合格,不是都說好女怕纏郎,到底是哪個環節出錯了?”
正恍惚間,肩膀被人一掐,崔公子清清冷冷的聲傳人耳中,“你該回去了。”
陸玄哦了一聲,又問了一句半個月來每天都會确認的話,“斬薇,你真的不喜歡我?”
站在對面的人臉色立馬陰沉了幾分,驅逐之意明顯。
陸玄試探性地踮起腳尖和崔公子比了比,最後像找到真相般嘆氣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嫌我太矮了。”
崔斬薇沒有料到這個小豆丁竟然不自量力到要跟自己比身高,陸玄很是煩惱地皺着臉道:“斬薇,你等我,再過幾年,我一定會長成玉樹臨風的少年郎,絕對不會讓你丢臉。”
崔家主母胡九鳳聽了侍女講述這一段時忍不住掩唇笑道:“這小皇舅倒也算癡情呢,只不知道等我家三兒長大後,他敢不敢上門提親?”
這樁事被當做年少無知的玩笑揭了過去,隔年邊疆異族進犯,崔廣領命鎮守邊關,崔斬薇随父北上,臨行前晚某個死皮賴臉的家夥偷了宮廷窖藏二十年的禦酒給他踐行,喝醉了嘴裏胡言亂語,“風蕭蕭兮易水寒……”後面的話在他的一瞪中沒敢順口吟出來,只擡頭指了指他們頭頂的夜空。
當晚京城上空的煙花燃了大半個夜,陸玄特神秘地揪着崔斬薇的衣領悄聲道:“媳婦,你聽到沒?這是我的心意,我喜……哎喲,你打我幹嘛?好疼!”
崔斬薇為一句“媳婦”狠揍了他一頓,掩飾住心底因有人送行溢出的一點小感動,取下身上的玉佩挂在陸玄的脖子上。
醉得不清不楚的某人摸了摸那冰涼的物事,自言自語說了一句,“這算是定情信物麽?”就沉沉睡過去了。
邊疆的荊野花開了又謝,足足八年,崔廣被永無休止的戰事攪得頭發白了一圈,最後憤憤地敲着搖搖欲墜的爛木桌陡然起身,一把掐死了燕帝派來的傳信使,怒喝:“他奶奶的,狗皇帝,這不是成心整老子麽?傳令下去,撤兵,回京!”
當今大皇子懦弱無能,二皇子品行不端,三皇子是個傻冒,燕帝思慮多年一直定不下太子人選,崔廣一點都不介意向燕帝推薦更合适的人才。
反正燕帝的身體已經被狐貍精掏弄得差不多了,徒留一具空殼,真不知道能不能坐穩那個皇位呢。
崔将軍班師回京時朝野震驚,崔廣不臣之心早就不是秘密,只是那群在幹戈刀影中吓得面如菜色的百官沒有料到這個莽夫竟如此膽大妄為,将他那把不知沾染多少鮮血的“斬狼”架在燕帝尊貴的脖頸上。
當年崔廣不過是個死人堆裏刨出來的髒小子,被先帝救出後花了短短兩年時間就平定了邊疆最彪悍的西狼軍,位列東楚戰将第一人,先帝殿前親賜削鐵如泥的斬狼刀,如今被架在他後代的脖子上。
燕帝定定望向對面的枭臣崔廣,面不改色命手下小黃門捧來象征國家氣運的玉玺,當場将其捏個粉碎。
史官唰唰兩筆,花的墨水不多,就一句。
東楚大朝,亡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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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也不過是換個皇帝,對身處京城的老百姓來說,真沒什麽差別。
南街的酒肆老板很是厚道,給酒添水時總比別的店少了兩瓢,所以生意也比別的店熱鬧許多。
客人走到櫃臺前,豪爽地排出九枚大錢,喊了一聲,“溫兩碗酒。”
酒肆老板搓着手笑呵呵道:“天寒地凍的,您不來盤熱燒肉暖暖身子?”
客人掏掏口袋,居然笑得有些羞澀,“我可沒這閑錢,老爹,您別為難咱這窮要飯的。”
酒肆老板指着他的領口,眼神直往裏面成色極好的玉石上面鑽,“我老徐也是京城底下混出來的,裝傻扮窮的公子哥見多了,像小哥這樣的,家裏怎麽也得算是紅翎頂的高官……”
客人急忙伸手擋住他的視線,擺手道:“這是媳婦給的,老爹你再這麽盯着看,它一會就會被瞅沒的!”
酒肆老板可惜地收回目光,燙了兩碗酒,連帶着一碟茴香豆送到他桌上。
客人聞着酒香,食指大動,舉碗沖店老板一笑,“老爹真是厚道,我以後一定常常來。”
他這一笑俊俏風流,店老板揉了揉眼,頓時覺得這小年輕不該出現在自己店裏。
他娘的,那模樣活像上青樓調戲花魁的公子哥,纨绔中的纨绔,一看就是金玉其表的敗絮。
估計正經人家的閨女被他看一眼,都會臉色羞紅地別過臉去,口不應心地背《女則》了。
客人吃了大半碟茴香豆,突然彎着身體,朝前方吹了聲口哨。
一只趴在店外的白毛小犬搖着尾巴跑進來。
客人撫摸着白犬的頭頂道:“可憐,可憐,大冷天的,你也吃點。”過了片刻直起身又嘆道:“一夕改朝換代,連狗都不得安生喽。”
大抵百姓骨子裏對高高在上的人都沒什麽好感,那年輕人觸了這話頭,店裏一幫大老爺們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讨論起新皇帝來,一些喝到腦子不清楚的醉漢急吼吼地紅了眼,指手畫腳恨不得把此刻坐在龍椅上的男人幹掉自己上位。
這種心情,白紙黑字寫作“意淫”,俗稱暗爽。
不過老天似乎連這點可憐的空閑都不肯分給這群酒徒,離酒肆不遠處的城門緩緩駛入一幫鐵騎,兵分兩列,馬蹄踏起的塵土厚重得能蒙了人的眼,為首的人一身盔戎,胯下戰馬威風凜凜。
乖乖,西域那邊的汗血寶馬,随便一匹拉出來遛遛,價值連城哪。
店老板的眼睛興奮得發光,随即瞄到飄在鐵騎上方寫着“崔”字的戰旗,立馬識相地把腦袋縮了回去。
餘光往店裏一掃,方才還坐在那處喝酒的年輕人此刻已經醉倒在酒桌上,嘴裏直喊,“我還要……”
店老板有點摸不透他了,表面看着是個纨绔子弟,實際酒量就這麽淺,待會可得叫小侄子好好打發掉他,省得在店裏發酒瘋。
鐵騎從店門口經過,店老板正對着那汗血寶馬眼饞,酒瘋子突然眨了下迷蒙的雙眼,喊了聲“斬薇”。
聲音極輕極輕,恐怕除了和他靠得近的位置,沒人聽得出來。
鐵騎中為首的少年将軍卻在這時勒緊缰繩。
店老板一看那少将軍目光所投的方向,立馬苦着一張臉,心想這酒肆小本經營,你這皇旗加身的人物難不成要找甚麽麻煩?
整間酒肆都安靜下來,唯有剛才被喂食過的白毛小犬舔了下恩人的手指,汪汪叫了兩聲。
一身落魄衣飾掩蓋不住纨绔氣的年輕人似是被這狗吠聲驚醒。愛撫了一下白犬的毛發,搖搖晃晃朝門口走去。
軍中混久的人難免沾上一點匪氣,店老板暗道乖乖不得了,這下匪軍遇纨绔,真不知鹿死誰手。
腦子猶自昏昏沉沉的酒鬼一路低着頭,碰到擋路的東西才擡起眼,眼前的影像三個重疊成一個,晃得他頭暈。
“煩請讓道……我……趕路……”
挺客氣的措辭,卻讓旁邊的副将皺起眉頭,手中馬鞭悄悄捏緊。
少年将軍卻在此時朝他瞥了一眼,微微傾下身朝那酒鬼伸出手。
“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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