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殺神斬桃花

殺神斬桃花

行至離州，雨已歇。

五百年前東陽王朝定都離州，直到末代君主煜帝因專寵梓珠夫人而亡國，整整歷時三百年。

曾經占領東部大陸一半土地的東陽王朝逐漸淡出百姓笑談中，早已不再是國都的離州也漸漸衰敗。

唯一還招人稀罕的，恐怕只有傳言中二十年才開一次的桃花了。

今年恰逢花期，桃花漫漫，灼灼其華。

許是剛剛下過一場雨的緣故，賞花之人稀稀落落，偶有年幼頑童蹦蹦跳跳地經過，折下嫩綠新枝，嘻嘻哈哈地戴到同行玩伴的頭上，哪料那桃花剛沾了雨水，倒淋得小女孩梳得漂漂亮亮的發髻濕了一頭，氣急敗壞地追在那頑童後面打。

青梅竹馬打打鬧鬧的笑聲萦繞在桃花林裏，倒添了幾絲生機。

陸玄一笑。

二十年才開一次的桃花啊，普通人一輩子才看得了幾次？

崔斬薇拉他下馬，才換上的幹淨衣服襯得崔小将軍臉色更白，跟開得絢爛的桃花站在一處，很好看很好看。

當朝尚武，百姓骨子裏都帶着點血性，便是懵懵懂懂的稚童也會對着偶爾路過城裏的武将露出崇拜的眼神，崔小将軍雖然穿着尋常服飾，但手裏牽着的駿馬威風凜凜的模樣早已引起剛才在林中打鬧的男童好奇，還未長開的孩子個子矮矮，動作卻很靈活，三步并做一步蹦到他們面前，臉上全沒有對着陌生人的怯氣，笑得比桃花還燦爛，“大哥哥們好。”

男孩子長得虎頭虎腦，很是讨喜，陸玄友善地朝他笑，崔斬薇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挽着男童手臂的小女孩把頭埋得低低的，聲音帶着點怕生的羞澀，揪着男童的衣角低聲道：“念羅，我們回去……”

喚作念羅的男孩并沒有将同伴的話放在心上，反倒神采奕奕地盯着那駿馬道：“這匹馬看起來好威風啊。”

小女孩把頭埋得更低了，暗暗跺了跺腳，恨不得把這個随便向陌生人搭讪的同伴拖走。

幸好站在跟前的大哥哥們沒有感到不耐煩，反倒問他們兩個想不想騎。

念羅歡呼着在別人的幫助下爬上馬背，女孩的眼神有些小期待，卻仍是怯怯的不敢上前，剛才在男孩後面追着打的那股威風消失得無影無蹤。

陸玄蹲下身，張開雙臂，柔聲道：“上來吧，不會摔的。”

小女孩還在猶豫着，想起阿娘交待的不要和陌生的大人說話，卷翹的睫毛眨了眨，用鞋尖蹭着泥土，扭捏着不肯說話。

念羅在馬背上招呼她，“憐家，快上來啊，可好玩了。”

小女孩背着手咬下唇，笑得很友善的大哥哥問她，“你叫憐家？”

小女孩圓圓的臉蛋紅了一下，微微點了點頭，“嗯，顧憐家。”

念羅還在馬背上瘋，顧憐家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怯怯地把手臂環上陸玄的脖頸，跟這個不知是好人還是壞人的大哥哥說道：“他叫曹念羅，我們就住在這附近。”

曹念羅和顧憐家同乘一匹馬，念羅的性子太皮，坐在馬背上也不肯安生，顧憐家害怕地緊抱住他的腰際，一路都不敢放開。

陸玄牽着馬，不時回頭看他們一下。

曹念羅的手裏不知何時又多了一枝桃花，捏在手裏轉來轉去，眨着黑黝黝的眼睛問道：“大哥哥，你們想去哪裏？這塊地我很熟，絕對不會帶錯路！”

陸玄頓了頓，搖頭笑道：“不去哪，就在這轉一圈，看看桃花。”

這幾天早在桃花林裏玩膩的男孩子撇撇嘴，嘀咕道：“桃花有什麽好看的……”忽而擡起頭，眼睛一亮道：“要不我帶你們去那邊的殺神墓看看吧，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有好多人趕過來拜祭呢。”

古往今來唯一一個被冠以殺神之名的武将，羅屠。

被稱為小羅屠的崔小将軍停下腳步，曹念羅見兩個大哥哥有興趣，便得意地拍拍胸膛道：“我的名字念羅，就是我爹爹取的，他這輩子最敬佩羅将軍。”

說話時他的肩膀又被枝頭濺下的雨滴淋濕，顧憐家伸出小手，輕輕幫他拂去。

陸玄答應道：“行，聽你的。”

名字裏帶着殺神姓氏的男孩眯起眼笑。

五百年前幫東陽王朝打下半壁江山，最後卻被趙聖帝賜了一杯毒酒的羅屠葬在殺神墓。

數百年的風雨斑駁了墓碑上刻的痕跡，羅屠二字模糊難辨。

曹念羅很虔誠地合着手，半響才睜開眼道：“這片桃花林，據說五百年前是年年花開，可自從羅将軍葬在這裏後，就變成二十年才開一次了。”

下場并無算好的武将墓前長着幾叢雜草，曹念羅一拍腦袋道：“前些天剛剛清過，才下過一場雨，又長了！”

顧憐家上前一步，伸出白白淨淨的小手去拔。

當年位列天下武将第一的殺神羅屠何等威風，如今卻能任由枯骨腐爛在棺內，墓前青草蔓蔓。

瘦瘦弱弱的小女孩拔不動草，急得臉色漲紅，忽然從身側伸出一只手，她錯愕地擡頭一看，原來是那個不怎麽跟他們說話的大哥哥在幫忙。

大哥哥長得白淨秀氣，力氣卻很大，顧憐家臉紅紅地道謝，又嘆了口氣道：“我和念羅，每過幾天都會來羅将軍的墓前看一看……”

崔斬薇點了點頭，顧憐家小小聲地接着說下去，“每年來給羅将軍上墳的人都很多，可是一到下一年他們就不來了，我想，如果羅将軍在天有靈的話，應該會覺得很失落吧……”

崔斬薇拔草的動作一頓，顧憐家的聲音仍是怯怯的，帶有一點期待的試探，“大哥哥們下次還會來嗎？雖然明年桃花就不開了，但是羅将軍的墓一直在這裏，我和念羅也會把這裏清理得好好的。”

小羅屠沒有答應。

顧憐家抿着嘴，又轉頭去看另一個大哥哥。

人不在。

曹念羅轉着手上桃花枝道：“陸哥哥說他去買酒，過會兒就回來。”

等到雜草除盡時，陸玄捧着花雕，走到羅屠墓前。

曹念羅被他身上穿着的白衣晃了一下眼，扯了下陸玄的衣角，歪着頭道：“我聽爹爹說，羅将軍不打仗的時候，最喜歡穿白衣，所以我爹爹沒事的時候也喜歡穿着白衣在外面轉，陸哥哥，你是不是也像爹爹那樣呀？”

陸玄笑了笑，拿着那壺酒，悉數倒在墓前。

曹念羅高興地眯起眼，“羅将軍喝了這壺酒，一定會高興的。”

酒香四溢，殺神墓前，小羅屠默然而立，白衣也晃了他的眼。

大雨又起。

曹念羅摸着微濕的發頂道：“槽糕，老天爺又變臉了！”

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臉上，顧憐家遲疑了一下，還是領着兩位好心來給羅将軍上墳的大哥哥到家裏避雨。

所幸躲得及時，并沒給那大雨淋成落湯雞，陸玄坐在凳子上偏着頭，不敢去看外衫半透的崔斬薇。

等了半響，顧憐家拿着兩套衣服來敲門，陸玄捧着接過，略一猶豫，垂着眼走到崔斬薇跟前。

三皇子殿下哪像他這樣扭扭捏捏，動作利落地脫下衣服。

陸玄倒被他吓了一跳，捧着衣服的手顫了一下，閉上眼默念阿彌陀佛，隐約感到對方拿衣服的手變了個方向，用掌背貼着他的頰邊問道：“怎麽這麽燙？”

被未來媳婦摸了一把的陸玄覺得幸福地不得了，崔斬薇卻為他的身體健康深深擔憂，顧不上穿戴齊整，就要幫這發小脫掉那身半濕的衣服。

沉浸在幸福中的某人立馬反應過來，扯着要換的衣服向後退。

然後……

“砰”地一聲，後腦勺撞到身後的門板。

原本在外面收拾碗筷的顧小姑娘吓了一跳，靠在門邊問道：“大哥哥，出什麽事了？”

陸玄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在媳婦面前做出耍流氓的事情，便單手按着被嗑得生疼的後腦去開門，剛剛摸到門把，又被拖了回去，顧憐家還趴在門外，只聽裏面一陣響動，緊接着傳出幾聲“不要”，“住手”，“好疼”，“唔唔唔”，等了約莫半柱香，陸玄才苦着臉揉着後腦，換了身衣服開了門。

後一步出來的崔斬薇臉色有些難看，想起剛才某人死都不肯讓他脫衣服的事，恨不得把他拖到房裏再教訓一頓。

同樣都是男人，他怎麽就這麽……這麽……

實在想不出形容的崔斬薇又看了脫身衣服像受了莫大委屈的某人一眼，陸玄接觸到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縮了縮脖子，暗想媳婦的力氣那麽大，以後要是吵架打起來，自己會不會被她打死？

身上手上都是被抓紅的痕跡，為自己的未來深深擔憂的陸玄神色顯得更悲哀了。

崔斬薇頭一次把戰場上該施的力道用到這個在他看來壓根不适合習武的公子哥身上，掃一眼對方身上被自己施暴的痕跡，又看一眼那慘白的臉色，暗中攥緊了手。

顧小姑娘的爹娘很熱情地請他們吃飯，對媳婦的家庭暴力産生陰影的某個悲哀男人難得沒有纏着崔斬薇，坐到角落裏一粒一粒地咽飯，态度消沉得連顧小姑娘都忍不住問陸哥哥你是不是不舒服。

崔斬薇絕不會承認自己心裏有那麽一點點後悔，不過到了晚上還是跟顧大娘讨了藥膏走到隔壁房門前。

沒了紅鯉，陸玄開始失眠。

幸好有酒，一壺灌下去，不睡也能醉。

朦朦胧胧間似乎看見有人向自己走來，擡頭一看，是一襲白衣。

白衣眯眼淺笑，他的臉上也情不自禁綻開一絲笑，輕聲喚道：“羅……”

隐約中似乎聞到一絲冷香，令人昏昏欲睡，他想閉上眼，又舍不得白衣，挽着那人的手怎麽都不肯松開。

“不要走，好不好？”

得不到回應，醉得迷迷糊糊的人不厭其煩地問了一次又一次，白衣的身體一僵，攬過他的後背，輕輕拍了拍。

“我在，你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