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三次 荔枝
第71章 三次 荔枝
這是林格第三次來哈爾濱。
第一次來哈爾濱, 還是林譽之來到他們家暫住的第二年,是個夏天,林譽之回去探望他的姥爺時, 林格就和林臣儒、龍嬌一起閑逛, 也去看了那出名的松花江, 坐了索道。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邊的水果賣得很貴,貴到龍嬌用大拇指指腹抹了一把标簽,再度确認是不是自己眼花。末了,還擡起頭,難以置信地問老板。
“老板,你們這簽兒沒寫錯吧?”
答案自然是沒寫錯。
以前這邊經濟好的時候,林臣儒和龍嬌也在這邊做過一些小買賣,那時候運輸能力有限, 北方賣的稀罕水果也不多, 基本都是本地的, 價格也還行。現在不一樣了,南方的水果千裏迢迢地運過來,費用高, 水果品類多了,也貴了。
之前沒孩子, 龍嬌大大方方,花錢如流水;有了格格後,就不行了, 一分錢都要掰成幾瓣花,哪裏舍得再掏這個“冤枉”錢。
龍嬌連連咂舌, 最後空着手出水果店, 和門外的林格語重心長地說, 還是回家去吃,這邊賣得太貴,不是正常的價格。
可那天晚上,林譽之就給他們送來一箱芒果,還有一小箱的仙進奉鮮荔枝,說是知道林格愛吃荔枝,特意帶給她。
荔枝還帶着葉子,鮮鮮嫩嫩地挂着枝,林臣儒翻來覆去看幾遍,和龍嬌說,這東西從摘下來到現在,還不到一天。
那時候還正放暑假,林格出來玩也帶着作業。龍嬌洗幹淨了荔枝放在她旁邊,她埋頭寫作業,剝了皮放嘴裏,甜,又冰又鮮的甜,和之前林臣儒貪便宜買的水果店處理荔枝味道完全不同——可就算是處理的,在江蘇,一斤也要十幾二十幾塊錢。
林格吃了一盤子荔枝,第二天喉嚨都是痛的,火辣辣的腫。
荔枝這東西,吃多了上火。不是什麽“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而是結結實實的“一把荔枝三把火”,往後幾天,她一個勁兒喝下火茶,什麽鍋包肉殺豬菜醬骨頭,她都吃得一邊痛一邊吸氣,又貪荔枝的涼甜,剝開了殼子,小心翼翼地吸吮着藏在其中的嫩果肉。
後來回想,林譽之就像那一箱空運來的荔枝,昂貴,冷絲絲的甜,吃多了上火,又痛又爽。
第二次去哈爾濱,則是林格高三的那一年寒假,那還是她第一次見北國的雪。
江蘇的冬天也下雪,不過鮮少有這樣浩浩蕩蕩的皚皚白雪,十多厘米厚,一腳踩上便要深深陷入,印象中上次暴風雪還是2008年,考試取消,學校也要停課。但現在在中國最北的這個省份,林格看到厚雪的興奮勁兒持續到兩只腳開始發麻發冷,凍得她手指關節又痛又癢,瑟瑟發抖地往房間裏藏,還是不住地癢,要癢進骨子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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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玩雪之前,倆人剛剛因為一件小事吵了架。林格去玩雪,林譽之也沒有阻止,一直冷淡地看着她。林格目不斜視,心想可算是讓他看到笑話了,他現在這表情,表面看着不顯山露水的,指不定心裏面早就已經開始嘲笑她了。
越是這樣想,林格越是惱,一惱,手更癢,表層麻木一層皮,皮肉下無數啃噬的小螞蟻。
沒走幾步,林譽之團了一把雪過來,林格以為他要報仇,撒腿就跑,沒跑幾步,林譽之輕松拎着她帽子,大力一拽。
林格踉跄後退幾步,背對着倒進他懷裏。
林譽之不說話,拿冰涼的雪徑直往林格手上捂。氣得林格破口大罵他狗屁倒竈,林譽之無動于衷,任由她罵得沒聲音了,才冷着臉開口。
“拿雪搓,不凍手。”
林格後知後覺,一雙手不再麻木得鈍痛,隐隐開始發熱。
她還是拉不下臉,只說:“我手都被你搓紅了。”
她又擡頭,理直氣壯:“被搓的人是我,你又臉紅什麽?”
林譽之低頭,又是一坨厚厚的雪壓在她手背,反複摩擦,他聲音也要随着這摩擦而沉下去:“因為我有基本的廉恥心。”
禮義廉恥。
那個時候的林譽之的确深深地具備着這些寶貴品質,而現在,這些東西似乎又在他心底緩緩漸漸地複蘇了。
第三次再來到北國的林格,身邊沒有林譽之,只有林譽之的弟弟——那頭正歡樂地叫林格出去玩雪的雪白薩摩耶,他此刻正興奮地站在房間門口,獻寶似地同林格形容外面的風雪有多大。
“你快去看看呗,那麽大的風,都把一老頭假發給吹跑了哈哈哈哈哈,假發前面吹,老頭後面追,”杜靜霖說,“你又不怎麽來這邊,難得出來一趟,咱們去堆雪人啊。”
林格趴床上,反複刷新。
一無所獲,林譽之那個性格,八百年不發一次朋友圈。
但她知道,林譽之會看。
不僅看,他還會評論——僅限于她,林格每發一條,他都會評論。
……盡管只有幾個字。
“不想動,”林格說,“外面太冷了。”
的确是太冷了,她在南方的冬天也冷,但不是這種。
那種潮濕的陰冷,是綿綿不絕的細雨梨花針,而這裏幹燥、直白的冷,就像出門就被彪形大漢迎面扇臉,鈍刀子切冰塊兒,麻木的痛。
林格沒什麽經驗,行李箱就帶了那麽些衣服,堆一堆,卷起來,最厚的外套就身上這個,250g。
現在她隐約感覺,選擇穿250g羽絨服來這裏的自己就是個二百五。
杜靜霖年輕氣盛的,平時最放縱的愛好也就是蹦極。他被杜茵茵教得很好,不是那種換女友如換衣服的富二代,杜茵茵還希望他名聲好些,将來能夠和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孩子結婚。
是以,杜靜霖到了現在,還保持着純潔的“少男”之身。莫說火氣有多旺盛了,就現在,他往雪地中仰面一躺,那周圍的雪都得被他體溫完全融化。
“不冷啊,這哪裏冷了?”杜靜霖奇怪,“你該不會是發燒了吧?”
這樣說着,他坐在床邊,伸手要去摸林格額頭。
上中學時候,他們關系就好,那時候雖說有性別意識,但這種上課一起罰站一起打掃衛生的友誼,還是無比地純淨。
在林格眼裏,和她一塊兒一起長大的幾個,都和姐妹差不多了。
杜靜霖之前半開玩笑說要追她時,她還有種“姐妹忽然變彎”的詭異感。
幸好現在杜靜霖不再提這件事。
林格還在看手機,她不确定林譽之有沒有看到那條朋友圈,一愣神,杜靜霖的手掌心已然貼到她額頭。她側臉,讓開:“杜靜霖你皮癢了是吧。”
“試試你有沒有發燒,”杜靜霖縮回手,煞有介事地摸了摸自己額頭,“還行,我不燒,你有點燒。”
他低頭,飛快打字,不知是和誰聊天。
林格點開林譽之頭像,他仍舊沒有發任何消息。
她沮喪地關掉對話框,趴在床上,一動不動:“算了。”
杜靜霖說:“什麽算了?”
“就算是發燒也不用去買藥,”林格甕聲甕氣,“你在這兒人生地不熟的,萬一我弄丢了你,沒辦法向你爸媽交代。”
杜靜霖說:“啊?買個藥能丢什麽?對了——”
他晃晃手機:“譽之哥聽說你病了,給我列了個治退燒和感冒的單子,說這個酒店附近就有家藥店,是他們集團的。”
林格猛然坐起:“林譽之怎麽知道我們住在這個酒店的?”
“啊?他給我朋友圈點贊了啊,還評論了,”杜靜霖奇怪,“你出來玩沒和他報備啊?我以為你早和他說了呢。”
林格确定自己之前已經關掉了蘋果手機那個該死的定位,她問:“所以你告訴了他,我們住在哪裏?”
“嗯啊,”杜靜霖老老實實,“還有房間號,也說了——就和你之前報備的流程一樣。”
林格坐在床上,往下拉,看杜靜霖兩小時前發的那條朋友圈。
只差了不到一分鐘發出,如果林譽之看到了杜靜霖,那肯定也能看到她的照片。
而他獨獨只給杜靜霖一人點贊,評論。
林譽之:「拍照技術真好」
沒了。
都沒有誇一句林格的照片好看,他只點評了這一句。
林格坐在床上,沉默地看了這條朋友圈許久,側臉看杜靜霖。這個和林譽之有着血緣關系、卻不能兄弟相稱呼的人,林譽之沒有叫過他一聲弟弟,也基本不在林格面前提他。
在這一刻,林格忽然間察覺到,其實她并不如自己所以為的那樣了解林譽之。
她甚至不知道林譽之對這個親弟弟的真實看法。
以及現在,林格也不清楚,林譽之為什麽避開她的朋友圈,為什麽已經知道了她千裏迢迢地來到哈爾濱,卻還是不問候一句。
“……行嗎?”
林格擡起頭,看杜靜霖:“什麽?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我說,”杜靜霖說,“你在這裏等我,我去藥店裏給你買感冒藥,你就先別出門了,免得再凍着,行嗎?”
林格說:“去吧。”
她沒有再糾結,默默攏緊肩膀上的毛毯,仰面躺在床上,又打開手機。
林譽之還是沒有發消息。
杜靜霖哼着歌出了酒店,一出酒店玻璃門,迎面而來的寒風,冷冷鈍刀子割肉。
他一邊慶幸林格沒有出門,一邊裹緊圍巾,打開手機導航,點開微信聊天記錄,按照林譽之發他的藥店地址,頂着風雪,按照導航指示走。
藥店的位置的确不算遠,走路只需要1.2公裏,恰好是出租車師傅不願意拉、公交車也不順路的位置,風雪大,杜靜霖頂風走,淋了一身雪,足足走了二十多分鐘才到。
店員一聽他要感冒藥和退燒藥,看了一陣,抱歉地說,有一樣藥缺貨,但是別擔心,他們會讓人去調貨,大約半小時後就能送來。
半小時,還在杜靜霖的可接受範圍之內,他想了想,表示可以等待。
又不忘問一句:“對了,你們這裏有避,孕套嗎?标準尺碼,一盒,謝謝。”
店員轉身去貨架上找藥的時候,杜靜霖站在玻璃櫃臺前,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
他完全沒有注意到,玻璃門外,一輛黑色的車在順風疾馳。
林格也不知道。
她其實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發燒,躺了一陣,混沌的大腦終于回轉。她坐起,打電話叫酒店前臺,讓她們送了支額溫槍上來,量了一量,36.7度,尚在正常範圍內。
又試了兩次,一次37.1,一次36.8,不算發燒。
林格發消息給杜靜霖,說自己好像不發燒,你回來吧。
天快要黑了,等會兒剛好可以一起吃個晚飯。
杜靜霖沒回。
林格打電話過去,提示手機關機。現在戶外室溫零下二十七度,手機電量掉得快,凍關機也有可能。林格在床上靜坐片刻,起身,還沒穿上衣服,就聽見門鈴響。
她不懷疑有他,打開門:“杜靜霖,你可算回來——”
門外不是杜靜霖,是林譽之。
黑色羽絨服,黑色褲子,黑色圍巾,他整個人都好似被一團黑色的沉霧包裹着。
林格叫:“哥。”
“嗯,聽靜霖說你發燒了,我來看看,”林譽之問,“現在多少度?量過嗎?”
他摘掉手套,去摸林格額頭,林格臉一偏,沒讓他碰到。
下一刻,林譽之邁入房間內,伸手關上酒店房門,一手按住林格肩膀,另一只手結結實實壓在她額頭上。他只來得及摘掉一只手套,捏住她肩膀的手套上還彌漫着寒氣,隔着一層羊絨衫,結實地貼靠在她肌膚上,強悍擠壓着她的熱源。
林格叫:“哥。”
“現在知道叫哥了,”林譽之說,“剛才叫誰的名字?——他也這麽摸你額頭了?你現在讓他碰,也不讓我碰?”
“額頭測量體溫又不準,我這裏有額溫槍,”林格解釋,“剛開開門的時候,我又不知道門外的人是你,你什麽話都不講一聲,突然跑過來,我當然還以為是杜靜霖呢。”
“不用額溫槍,你不發燒,”林譽之放下手,摘下另一只手套,也摘下圍巾,脫掉黑色羽絨服,裏面是件黑色的襯衫,瑪瑙的紐扣,溫溫潤潤的光澤,他轉過身,将衣服仔細挂好,“沒事,我是你哥,又不是什麽愛吃醋的毛頭小子,能理解,只是開門時叫錯名字而已,不是什麽大事——”
挂好衣服,林譽之摘下腕上手表,輕輕擱在桌子上,側臉,濃長睫毛,沉沉眼睛,淡淡微笑:“你只要在艾草時叫對名字就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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