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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你哪裏是想問他是誰?你明明是要問我是誰。”不知過了多久,容炀忽然笑了一聲,“我是誰?你心裏不是有判斷了嗎?”
舒赫本來還抱着一絲僥幸,如今猛地聽到這句話,不禁心跳都停滞了一拍,見容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急忙低下頭看着木地板上的紋理,“我不敢質問先生,您救我性命,扶我登上妖王之位。先生大恩我無以為報,死不足惜……”
“那你現在就可以死了。”容炀嗤笑一聲,終于說,“起來吧,要我扶你嗎?”
“我……”舒赫仍是跪着不動,容炀皺了眉,難得有些煩躁,“有事一次吐幹淨,說完了起來給我坐好,這都三百年了,怎麽總還是這樣?”
“我本來不敢也不該來問先生,我來是因為,因為我昨日去了祭壇,感覺最近魔氣好像隐約有凝聚的趨勢,我擔心……”舒赫一咬牙,心裏知道這件事只怕和容炀脫不了幹系,“我不知道先生和星君有何前緣,也不知道您一直讓我找的龍脈究竟是什麽……”
“更擔心自己是在助纣為虐?”容炀輕輕敲了下桌子,舒赫的手背上忽然浮現了大片藏青色的花紋,“舒赫,現在後悔只怕晚了,你立過血誓,至死不能背叛我。”
舒赫覺得周身涼氣襲來,五章六腑都疼痛起來,他強忍着說,“我絕對不會背叛先生,今天只是想以妖王的身份,向先生求一個承諾,不管将來發生什麽,我可以死,但還請您給妖族一條活路。”
“為什麽?”容炀停了手,輕聲問,“你覺得他們比你自己重要?”
他的語氣聽起來很奇怪,像是在問舒赫,又像是在問別人。
“我是妖王。”舒赫緩了口氣,“這是我的責任。”
“責任?”容炀又重複了一遍,低低地笑了一聲,聽着卻讓人難過,“他當初也這麽說。”
他只說了一句就停了,沒頭沒尾,舒赫也聽不出個所以然。
容炀頓了頓,站起身順手将舒赫也拉起來,捧着杯子抿了一口茶,“你放心吧,我沒有什麽大業要圖,妖族也不會有事的。”
“多謝先生。”舒赫一口氣還沒松下去,又聽容炀話鋒一轉,“你先去把龍脈取了。祭壇封好,沒有我的允許,不要再靠近那個人,也不要再來試探我。你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得太多了。”
“是。”舒赫諾諾地應了一聲,正要退出去,容炀忽然又叫住了他。
“先生,您還有吩咐?”
容炀看了他片刻,放緩了聲音,“你跟着我三百年了,替我辦了不少事,我也沒怎麽管過你。以前帶你住的那個宅子,東南角往左數的第七塊地磚,每個月初的正午時分敲三下會打開,下面我放了些法器和丹藥,你什麽時候有需要可以去拿。這些年,我雖然總對你疾言厲色,但也知道,妖族到底該怎樣管,你心裏是有數的。只有一件事你記住,不要太心軟,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好了,別的我也沒什麽可囑咐你的了,盡快動身去取龍脈吧。”
舒赫驀地看向他,“先生,您這是……”
“我沒事。”容炀神情平靜一如往昔,“去吧。”
舒赫只覺得不好,容炀往日離開,無論再久,也絕不會說這樣的話,他正要再說什麽,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
容炀眉頭微皺,伸手推了舒赫一把,舒赫立時便化作拇指寬的小蛇,從陽臺退了出去。
容炀伸手一揮,空氣中的水膜消散,重新凝結成了一滴水,落在了桌面上,很快敲門聲響起來,極輕的兩下,就像敲門的人其實并不想得到回應一樣。
容炀抹了下臉,走過去打開門。傅寧辭正打算離開,見他開門愣了一下,“還沒睡?”
容炀剛剛一番話想起了太多不愉快的往事,現在看見傅寧辭,溫和平靜的表象幾乎要維持不足,低頭咳嗽了一下才調出一個微笑來,“還沒有,怎麽了?”
“我……”傅寧辭一時語塞,他也不知道自己大半夜地來敲門是抽了什麽瘋。
今天從見到容炀開始,他就一直處于一種暈乎乎的狀态。表面上看起來正常的不得了,其實壓根沒從這麽大的意外中緩過來,所有的行動基本上靠大腦的自動程序在運轉。
剛剛睡得迷迷糊糊有些渴,起來喝了口水正要繼續睡,忽然想起來家裏多了個人,睡意登時去了大半,那暈得跟漿糊一樣的腦子也終于理出了一絲清明。
太扯了吧,這一天過得。傅寧辭想,先碰見多年不見且未遂的初戀,然後發現對方是個身懷捉鬼技能的高人,不但成了同事,自己還成功把人拐回了家。
“真是太牛了,我居然把他帶回來了。”傅寧辭靠着床背,“然後呢?我應該幹嘛?”
可憐傅寧辭十八歲開了情窦,好不容易告了個白又沒了下文,這麽多年沒再碰見一個動心的人。一個除了品種有點特殊其它都堪稱上品的青年才俊,愣是單身到了現在。如今終于梅開二度,還是開給了同一個人。
“我好像還是喜歡他。”傅寧辭仔細想了想,把那個宛如遮羞布一樣的詞語删掉,自言自語道,“我還是喜歡他。”
他無意識地念出了聲,反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心虛地往卧室門口看了一眼,欲蓋彌彰地又喝了口水,在枕頭下摸出手機,打開搜索頁往上面輸了幾個字。
半小時以後傅寧辭放下手機,捏了捏鼻梁。談戀愛真是比變臉還要豐富多彩,一百個人能整出一百零一種方法來。那麽多答案每一個看起來都頭頭是道,他嘗試着把自己和容炀的情況往裏一帶,頓時生動又形象地理解了紙上談兵的深刻含義。
傅寧辭長嘆口氣,把手機往地毯上一扔,心裏更煩了。
他裹着被子跟個蠶似地在床上滾了兩圈,睡意全無,索性一口氣把剩下的公文全批了,然後啪地把電腦一合,鬼使神差地跑到走廊另一邊,敲響了容炀的門。
“那個……,我有點餓了,打算下樓弄個夜宵,你吃嗎?”傅寧辭“我”了半天總算找出個借口來。
“哦,好。”容炀愣了下,“但我這裏還有點東西要收拾……”
“那我先下去,你收拾完了再過來吧。”傅寧辭不由分說地打斷他,也忘了去想就一個箱子的行李整理到現在有多麽的不可思議,匆匆跑下樓。
容炀倚着欄杆,看着傅寧辭拐進了廚房,回到卧室剛關上門,卻覺得心口一陣絞痛傳來,他往前踉跄了幾步,撐着書桌勉強站穩,桌角在掌心中硌出一道深深的印記。一道紅影閃過,一只蝴蝶停在了他左手的內關穴上,好一會兒,容炀終于從疼痛中緩過來,低聲道,“辛苦你了。”
“你先別和我說這些。”那只蝴蝶口吐人言道,它的聲音很奇異,像個還沒長成的幼童,難辨雌雄,“你剛剛對舒赫說那些做什麽?你到底要幹嘛?”
“以防萬一而已。”容炀道,“我現在的情況指不定還能支持多久,有些事情還是早些交代了好。”
“你上次冒然行事傷了根本,本就該繼續靜養修煉,非不聽。一回來又頻繁動用法力,現在知道難以為繼了……”那只蝴蝶道,容炀只是靜靜地聽着,并不說話。蝴蝶不住地埋怨着忽然想是想到了什麽,聲音一頓,“不對,這不對。你的修為我清楚,就算傷沒養好,也頂多像剛剛一樣被反噬罷了,休息一陣也能緩過來,怎麽會到了‘早些交代’的地步,除非你想……”
容炀終于擡起眼眸掃了它一眼。
“你瘋了!”那蝴蝶尖叫道,“你會死的!”
容炀卻微笑,“再是禍害遺千年,我也活了三千多年了,還不夠嗎?”
“你胡說。”蝴蝶猛地飛到容炀眼前,“怎麽會到這個地步?你上次明明說,一切只是權益之計,找齊龍脈就沒事了。”
“龍脈能不能順利找齊很難講,你應該也看出來了,留給我的時間比預計中的還要少。行了,你別亂飛,晃得我眼睛疼。”容炀臉色還有些蒼白,靠着床沿坐下道,“是,你說的不錯,我修養一段時間還能緩過來,但寧辭呢?他連着昏迷兩次,一次比一次時間長,我今天也探過了,比預想的還要糟糕。只是在星靈谷養了一陣,面上不顯,所以他自己連着其餘星君也都沒有發現罷了,但真出了事,也就來不及了。”
容炀緩一緩又繼續道,“再者,就算找齊了龍脈,是不是真的能成事,我其實也不确定。今時不同往日,很多事情都不在我的控制之中了。總得做好最壞的打算。還有件事,我從來也沒正經提過,現在既然話到這裏了,就一并說了。這麽多年,我翻閱了各種古籍,也沒有看見有關你這一類的記載,所以你大概是天地間獨一無二的。如今你依附我而活,但從來歷看,你的命不止和我有關。我和寧辭,我們倆但凡有一個活着,你應該都能活下去,要是我真死了,你就去跟着寧辭。只有一樣,不要告訴他過去的事情,記住了嗎?”
“不會的,怎麽會弄成這個地步。”蝴蝶卻似乎根本沒聽他在說什麽,只有翅膀仍然不安地顫動着,喃喃道,“一定有辦法,一定有其他辦法……當年出言警示你的是誰?是女娲嗎?要不你去找她,說不定……”
容炀打斷它,語氣中帶着一絲憐憫,倒不是沖自己,這只紅蝶跟着他三千年,總還是有些不舍,“女娲在我誕世之前就不在了,就算在,她也不可能幫我。警示我的到底是誰,我并不十分清楚。況且那聲音的主人,當時也已非活物,三千年前我聽到的聲音,不過是尚存的一段靈識,這麽久了都沒再出現,只怕靈識都已經煙消雲散了。”
容炀說到這裏,皺了皺眉,相同的靈力,他也曾在杜若恒的識海中查探到過,當時情況緊急,他也來不及細查,如今更是不能了。他猶豫了一下,沒有把這話說出來,低頭看着投在木地板上的月光,月色如洗,像千年前一樣沉靜,但這些都只是表像,漆黑的天幕之後,或許還藏着更深的秘密,只是他沒有精力也沒有時間去查了。
容炀嘆了口氣,終于還是說,“三千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沒有旁人可依靠的。已經到這一步了,我也不再想其它了,況且這是最好的辦法。”
“這根本就不是個辦法。”蝴蝶撲騰着飛起來,聲音因為氣憤而變得愈發尖細,像一根針刺入耳膜,“你做那麽多,不就是想和他長相厮守?你死了連轉世投胎都不能,他去和你的屍體守嗎?!”
“長相厮守?我是不再求了。”容炀念了一遍那四個字,“當年大戰之時,他們樁樁件件數寧辭與我的罪過,說了那麽多,只有一句是對的。我與他,生就不是同路人。只是我不信天命所以連累他。”
蝴蝶振動着雙翅,在空中刮起細細的風,“你既然知道天命難違,就更不應該……”
“天命不能違,所以才用我的命去換啊。”容炀擡眼看過來,嘲諷地一笑,“兩全太難,我不奢望了。但要求他平安順遂,大約還是能争一争的。”
“什麽叫争一争?”,那只蝴蝶像是被霜打了翅膀,直直地掉進容炀手心裏,“扪心自問,你到底有多大把握?我只怕你到時候竹籃打水一場空,當初的教訓難道還不夠嗎?”
“你也知道,錯是我犯的,可教訓全都由寧辭擔了。”容炀緩緩地說,“所以現在就算押上所有,我也要勉力一試。我欠他的實在太多,不還給他總不心安,……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但我心意已決,不用再勸了。”
蝴蝶顫抖着聲音,“所有,包括你曾經毀掉的一切嗎,你還要再來一遍?”
容炀這次沒有立即答話,沉默了很久擡起頭,看着眼前的蝴蝶,說了句好像不相幹的話,“你大概不知道,我時常夢到當年那一幕,但沒有一次,我做出過相同的決定,一次都沒有。如果我那時候能心狠一些,如今大概也不會這麽為難了。”
他語氣輕描淡寫,那只蝴蝶卻像是受了極大的觸動,終于安靜下來,“就算我不阻止你。是,我本來也管不了你。那我問你,他就在樓下,你現在要怎麽面對他?你這段時間打算怎麽和他相處?你到時候如果真的……,就算他不知道以前的事,但你看他今天那個樣子,什麽心思你看不出來?只怕你當真一去,光是這一世的記憶,也夠他難受了。”
“再說吧。”容炀的唇抿成一條縫,似乎有些心煩,這樣的情緒讓他忽然有了溫度,不再像剛剛那樣如同雕刻的塑像,“我本來都不該再出現在他面前,可現在這種情況,我只能先留在這裏,看舒赫龍脈找得如何,才能決定下一步。至于我們,順其自然吧。我的時間大概真的不多了,放縱自己一次,也不算太過分?”
他輕輕笑一笑,聲音中卻有一絲不易覺的苦澀,“……如果實在到了那一天,我自然會讓他把這些都忘掉的。就算我快要死了,也不至于連這個都辦不到。”
“我知道你辦得到,反正你又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了。”蝴蝶的聲音很低,像是從剛剛的情緒中緩過來了,又像是哭泣的前兆,“你會後悔的。”
“只要他可以好好的,我就沒什麽可後悔的。我要和你說的,都交代完了。你不用太悲觀,總還有三四個月,我就算死,也還得先想辦法把那位的事情解決了......“
“你要怎麽解決?”蝴蝶一凜。
“再拖一拖,實在不行,就只能。”容炀手掌側着在空中劃了一下,“你別怕,更大逆不道的事我也幹了,不差這一件。寧辭要緊,總不能我不在了,還留一堆後患給他。”
蝴蝶繞着他飛了兩圈,想是知道無用,最後什麽都沒再說。
容炀伸手輕輕點了下它的翅膀,“行了。照我說的去做,不要讓我覺得留下你是個錯誤。”
那道紅色的影子嘆了口氣,順着他襯衣的袖口飛進去,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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