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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單間裏彌漫着奇怪的詫異,樓玉保持沉默,任由這種詫異肆意滋生,面部沒有分外的情緒。
盡管她真的很想知道,這人是怎麽跑到後山的?還有,這雖然是今年的第十個月份,但此時的清河鎮早已零下十度,外面冰天雪地,這人居然在那裏睡着了?不會出事嗎?
門板被輕叩。
樓玉傾斜過身體,輕聲說:“請進。”
房門都是七十度半開的,到了晚上連虛掩都不行,必須敞開,方便護士護工記錄。也許是方才有護士路過,見到她沒睡覺,也沒吃中午的藥,所以來督促了。
門被推開,果不其然,進來的是護士。
“看雪啊?”
“沒什麽好看的。”樓玉回到床上。
護士對了一下她的腕帶和床號,旋即替她妥帖放到被子裏,“今天感覺怎麽樣,我聽說你到樓下和其餘病人聊天了。”
沒有,但樓玉默認了,不想多說。
護士看她吃了藥,給她調整好床被,将單間的窗簾拉上,把大燈關掉,只剩下角落裏的直照式落地燈,輕手輕腳出去,虛掩上房門。
樓玉躺在床上,直視的天花板。
燈光從角落散發出光輝,光線挺足的,但只能清楚的照明落地燈一米內的位置,其餘地方都是暈染開的光圈,離得愈遠,色度愈暗。
漸漸地,她墜入到夢境中。
.
傍晚,天已黑,她打着呵欠,坐在張疏讓的辦公室裏。
“你夢見了什麽?”
“一片雪白。”
她在吃晚飯前被叫醒,到這裏接受你問我答。樓玉病到如今已經很少感到羞恥的情緒會湧上心頭,如果問題不太過于揭露隐私,樓玉都會配合。比如她在經受什麽折磨,出現在身上的異常,還有不解的困擾。
對于醫生的提問,還是那一句,只要給她足夠的尊重,她同樣不會保留的全數回答。
關于夢魇,她的确經常性噩夢纏身,從兒童時期到如今,從最開始的驚吓,跑到父母房間裏大哭,一直到現在,變成享受在其中,這個過渡只花了幾年時間。樓玉從十五歲開始就很享受做噩夢的感覺,盡管她也經常會因此而驚醒,導致睡眠質量欠佳。
“有多白?”張疏讓問。
“結實的白。”
“滿世界的?”
“嗯,只有中間不是。”
她很配合這個你問我答的環節,盡管她還處在睡眼惺忪、饑腸辘辘的狀态。
雖然答的有氣無力,心不在焉,且荒誕,但姑且還算讓人勉強接受,因為到了這個環節,答案才是至關重要的,态度什麽的都是浮雲。
“那中間是什麽?”黑色的簽字筆在紙上停頓,等待着她的回答。
“嗯?”
“夢境的中間,這個不是白的東西,是什麽?”張疏讓耐心的問。
“哦,是人啊。”她回答。
“你知道他/她們是什麽人嗎?”
“哈薩克人。”
黑色的簽字筆一頓,張疏讓擡起頭,“是哈薩克的漁民嗎?”
她玩着黑色的手套,無聲點頭。
看來這是好夢,張疏讓舒松一口氣,把筆放下,“好的,我知道了,已經很晚了,快去吃飯吧。”
她輕輕嗯一聲,控制着自己鎮定自如走出這個白到沒有人性的辦公室。
張疏讓的辦公室和公共食堂不在同一棟樓,清河鎮的冰天雪地沒有哈薩克的結實,那是實實在在的白,而清河鎮混着五顏六色的建築,還有淺淺黑黑的腳印。
皮手套在零下三十度的環境下避寒三分鐘還是很輕松的,但跟這冰天雪地的顏色不太相符,于是被主人揣進兜裏。
路過公共區的衛生間,她毫不猶豫的進到裏頭,從鏡中審視着自己的臉,很幹淨,一點化學物質的東西都沒有,不動聲色的三分鐘裏,她漸漸打消着冒出頭的破壞欲。
是的,就算是抑郁症,也會産生暴力傾向。
樓玉緩了好一會兒,才啓步向食堂走去。
盡管她根本不餓。
樓玉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感覺不到饑餓感了,就好像她的身體機能突然被改裝到不需要靠進食活下去,但實際上那只是大腦從中隐去飽腹感的相關信息,只有身體在處理這種機制,于是一段時間後,本人就會接收到身體內部發出的警告,這種警告的後果可以是眩暈,可以是胃部痛到痙攣。
可樓玉又的的确确感受不到饑餓感,并且用餐時,只覺得餐飲如同泥土般的,難以入口。
可她又不得不去應付這一餐,因為每個病人用餐也是被記錄在其中的,她不去的話,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樓玉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把食物光盤,才慢吞吞回到房間。
彼時天早已黑下來,北風在窗外自由的狂嘯着,漸染成深藍色的雪地上空空如也無一人。
入院第一個月,樓玉需要到院裏體檢中心做個全面的身體檢查,檢查目前食用藥物的副作用是否影響到肝髒、腎髒、內分泌系統等正常功能。
由于整個病院只有一處體檢中心,所以這一路是護工帶她走的,樓玉在外套了一件羽絨服,卻依然很冷,她極度畏寒縮在羽絨服裏,慶幸這幾天沒下雪,溫度保持在零下單數以內,路上沒有結冰。
樓玉覺得自己有點兒矛盾,其實比起春夏秋三個季節,她是更喜歡冬天的,但比起待在雪地裏,她更喜歡待在有暖氣的屋子中,望着外面的雪景發呆,然後養一只貓兒。
她不喜歡狗,因為狗太熱情了。她更喜歡貓,天生性格高冷的貓,一人一寵生活在同一屋頭下,誰也不搭理誰最好,這總比一個人孤單生活要強。
樓玉跟着護工走進體檢中心,她在門口脫下羽絨服,樓玉畏寒,在護工看向她時,她搖了搖頭,只摘下口罩揣在口袋裏。
把衣服放在陌生地方,這也會讓她感到焦慮。
樓玉要檢查的東西不多,先去抽血,然後照了個腦心電,照心電的時候女醫生要求她把衣服脫光。
如果非要發表意見的話——這應該是她住進清河院後,第一次擺出錯愕的表情。
女醫生大概也是見多了這種情況,溫和笑了笑。
“之前照心電的時候沒讓你脫過嗎?”
有,但絕對沒有到脫光的地步,至少內衣是保的住的。
樓玉的性子使得她懶得說話,只好用行動揭過這一茬,解下病號服的扣子。
檢查做完後,護工說:“這邊的檢查結果會直接發給你的主治醫生,到時候有什麽問題他會直接跟你溝通,現在可以回去了,不過你要不要休息下?臉色不太好。”
可能是犯低血糖了,在護工的攙扶下,她坐到走廊排椅上。
“我去給你倒杯水,要顆糖。”護工說着,腳下抹了油似得跑開了。
樓玉的視線跟随在護工的背影上,直到在轉角處消失在視野中,才緩慢的斂回視線,然而這一扭頭,卻看到什麽不得了的人,導致她險些露出錯愕的表情。
說實話,樓玉的表情控制力是很強的,說謊或窘迫時都臉不紅心不跳,十分鎮定,鮮少有失控的時刻。
現在回過神來意識到這一茬,微微皺起眉來。
對面的人應該是和她一樣怕冷,就算這裏暖氣充足,他也沒把羽絨服和圍巾脫下來,半張臉藏在圍巾下,高挺的鼻子,飽滿卻是單眼皮的眼睛——一雙給人妖冶、詭谲之感的三白眼。
近了看,他的膚色的确極白,像是長年累月被關在屋子裏不見天日的生物,冷白皮,白到無一絲血色,然皮膚質感卻很透徹,如果一定要用些什麽來比喻,那應該是胎骨較薄且精細的定窯瓷器。
還是無瑕……不,還是有瑕疵的。
他手上有條疤,很小很細的一劃,只有兩厘米,看上去已經有些年份,疤的顏色都褪去了,只剩下白色的一劃,不知是怎麽劃上去的。
興許是注視過于長久,那人沒有預兆的掀起眼睑,“誰允許你看我的?”
他聲音分貝不高,重在音色是清冷而沉的低音炮,加之他聲線中和了不加修飾的厭惡,走廊上各自幹活的護士與護工都被吸引而來,其中一位甚至小跑過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對陌生人都這樣。”
這時,帶她過來的護工也趕到了,把糖和水遞給她。
水是溫熱的,糖是檸檬口味的。
樓玉道了聲謝謝,那人也被他的護工領到別的地方了,是去量體重,在護工的指示下,他站到醫用電子秤上,護工只瞄了一眼,便低頭在本子上落了幾筆,“還不錯啊,重了兩斤。”
那人沒吱聲,懶洋洋的從電子秤下來,趿拉着拖鞋,輕車熟路般往腦電的方向走去。
這時,杵在她身旁的護工說:“你別在意,他平時不這樣的。”
樓玉卻有點兒詫異,這種事兒有什麽好解釋的?她和那人互不相識,以後也不像是會有交集的樣子。
護工說完也意識到這一句十分唐突,便說:“你們每個月體檢的日子是固定的,都是今天,都是早上。”
“……哦。”她漫不經心把糖嚼完,感覺好點兒了,“走吧,這裏好冷。”
“你還冷啊?不會發燒了吧?”護工跟在她背後問。
“沒有沒有。”她說。
只是不想穿那麽多衣服,羽絨服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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