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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這一天,張疏讓得知她在網上開了個帖子記錄生活,建議她開始寫行為日記,記錄對當天的印象,無論寫什麽都行,發散思維,盡量讓早已遲鈍的大腦活動起來。

樓玉其實是一個富有想象力的人,也因為念過許多書,所以思維能跑到外太空。

不出一周,她便積攢數萬字的手稿,這些日記內容天馬行空,毫無邏輯可言,她都看不下眼,最終果斷放棄,把筆和紙上交給醫生,徹底告別這種無謂的治療。

樓玉又回到最初無所事事的日子,說實話,她只想幹脆的死掉。

如果不是為了父母,她應該早已死去。

為了讓自己迅速好起來,她每天都會去找咨詢師聊天,聊一些平常事。

她不關心這些talking能不能使自己開心起來,她只需要确定這個talking不會令她病情惡化,那麽無論聊什麽都可以,反正她的目的也只是讓自己開口罷了。

她對咨詢師不挑剔,只要對方有能力撬開她那像瓶口塞緊了一般的嘴巴就足矣。

這一天的talking中,聊到她的父母。樓玉對這些話題不抗拒,她是一個有責任心的人。

樓玉沒有太誇贊自己的父母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不過她忽然撩開後頸的頭發,指了指後頸的肌膚。

那俨然是一片紋身,咨詢師仔細一看,“那是一只火烈鳥?”身披白中透紅的粉紅色羽衣,遠遠望去,周身紅得就象一團烈火。可又感覺到哪裏不對。

樓玉把頭發放下,窩回椅子裏,慣性的屈起膝蓋,抱在懷裏。

“你怎麽想?”樓玉問。

咨詢師:“在樓蘭古國有一種奇特的鳥,傳說他們羽毛豐滿後會一直往南飛,不停的飛,只為在南焰山讓天火将自己的羽毛點燃,而後将火種帶回樓蘭古國,在天翼山化為灰燼。你的紋身是這個寓意?”

樓玉卻遺憾的搖頭,“不是的,那就是一些花,是快要凋零的花瓣,和紅色的花蕊,枯萎的一整朵花的組成。遠遠看着是火烈鳥,但實際上只是殘花敗柳。”

咨詢師擺出一副興趣盎然的模樣,“為什麽會想到這樣的組合?”

“忘了。”樓玉說。

咨詢師意外的看她。

看不出心情有沒有被破壞,樓玉垂下眼睑,靜靜的說:“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以前一直都是短頭發,很短的,酷酷的學生妹,後來擔心被父母看到紋身,才一直留的長頭發。”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他們是我唯一的牽挂。”

男友回去後,考慮了一個多月,最後決心分手,他對此很抱歉,認為自己在女友最是人生低谷的時刻,卻狠心抛棄了女友。

樓玉只好反過來安慰他,“可以了,你不用多慮,我一點都沒有感到難過,我除了病理性必要崩潰的那些日子以外,幾乎是百煉成鋼之軀。”

男友最後為了彌補自己那點兒歉意,主動向她提出如果需要幫忙的話,他在所不辭。

樓玉打算就此結束話題,不再多說,轉念一想她的書看完了,病區閱覽室是書籍沒有她所需要的,于是列了一張清單,請前男友空暇時間去公寓的書房替她把書空運過來。

她預計了接下來一年都沉浸在書籍海洋中。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便到了住院的第三個月,亦是17年的一月份。這一天,她一如往常去體檢中心做體檢,沒有像頭兩次那樣碰到平淡沉默卻隐隐嚣張至極的身影。

她總覺得這人體內有兩股持之平衡的力量,就像人們所說的正義與邪惡,但他要特別一些,可到底是什麽,她說不出,只覺得他散發着死氣沉沉的厭世氣息,然而這具軀體卻十分朝氣,年輕。

真是矛盾。

樓玉做完最後一項檢查便離開體檢中心,此處地點偏僻,亦是整個醫院裏地勢最複雜的一處,病的嚴重的,瘋的,不瘋的都會出現在這裏,所有病人到這裏檢查都由護工或者護士領着。

這一天,她遇到個和她一樣不愛說話的女人。

樓玉在走廊上坐着,那女人就站在窗戶邊,這邊的窗子依然是焊死的,無法打開。

她的目光一直注視着窗外,流連于太陽高照的天空。

這幾天天氣不錯,幾日前下過一場大雪後,近幾天都是夜裏小雪,白天出太陽,雖然這太陽光一點都不強,只是為這世界加了幾分金燦燦的一層濾鏡。

“你是想家嗎?”

樓玉掀起眼,望過去,一個坐在排椅上,距離那女人稍近的大嬸發出的聲音。

那女人理都沒理。

樓玉感到好笑,發出一聲冷冷的‘呿’。

想什麽家,只是在觀察地形而已。

她做完檢查,護工領着她原路往回走,離體檢中心有一段路後,護工便說:“去飯堂吧,這裏走過去五分鐘就可以排隊了,今天事情有點多,一不留神就十一半點了。”

于是她就獨自一人去了飯堂,無聊的扯着手腕上的腕帶。

她的腕帶是粉紅色的橡皮膠,上面标識了她的姓名,性別,年齡,血型,床號,住院號和病區。旁邊居然還有一個條形碼和二維碼。

樓玉靠着牆壁站了半刻,飯堂終于開始派飯

那個豆丁眼李志森由于小學放寒假的緣故,護士母親不放心由着他一個人在家,所以每天都帶來精神病院開放區待着。

李志森幾乎是在精神病院長大的,這裏的老病人多多少少都認識他。

小孩子的審美是大圓臉,可她是尖尖的瓜子臉,剛住院那段期間都快瘦脫相了,但也不知為何,李志森一碰着她就上趕來玩。

這不,豆丁眼又湊上來了。對此,樓玉多多少少有點煩惱。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聊着天,突然間,那個亦正亦邪的少年出現在衆人眼前,他身後跟着一個身材魁梧的護工,目不斜視的盯着少年的後腦勺。

少年今天穿了寬松的一級病號服,将他高瘦的身軀襯的格外單薄,但以這個年紀來說,他的體型發育相當不錯,肩寬腿長,雖然身型清瘦,但是瘦的并不嶙峋,相反還很有勁道,甚至有些精悍的感覺。

他去的是厭食症、暴食症控管食物的區域。

在護工的監視下,他将袖口撸到小臂,向櫥窗裏的食堂阿姨展示腕帶。他的小臂線條流暢,卻因為伸展的動作爆出幾條青筋,因為右手擡着左胳膊肘完成禮儀的緣故,右邊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條棕黑色的智能腕帶。

那是一個心率監測器,大概只要情緒波動過激就會發出警示。那是連一級病人都沒必要随身佩戴的玩意兒,果然是從特殊病房轉出來的危險人物。

樓玉覺得自己腦子要壞,也許是被李志森等人同化了,她居然也開始覺得這表面人畜無害的少年是一只危險的怪物。

尤其這只少年怪物在領到早點後居然給食堂的伯伯鞠了一個躬,道着謝。

大開眼界。

她本人來這裏那麽久,連她的同類都沒做出這般有教養的舉動,他們頂多如喪屍一般,聲帶緩慢的吐出謝謝二字,既沒音調,又沒誠意。

少年的食譜和他們不一樣,他得到劃分開的用餐區,李志森本想跟過去,但在肉和偶像兩個之間艱難的徘徊一番,小胖子最終選擇了肉,沒法坐到那個用餐區,輾轉反側又回到她這裏。

從樓玉的角度還能看到他,少年目無高光,進食很慢,他細嚼慢咽着,如同生無可戀囫囵吞下,那一盤綠色食物……換誰吃都味同嚼蠟。

樓玉不忍心看下去,收拾好餐盤,起身離開。

張疏讓給出的作息安排中,等會兒要去參加音樂治療,下午睡醒後是心理治療,晚上還要開一個總結小組會。

她一開始對‘總結小組會’不明所以,但這五個字其實就是明面上,字眼兒上的意思,沒有其他含義——其實就是大家坐在一起開個會,過一遍今天過得怎麽樣,想投訴的投訴,想表揚的表揚,由護工負責做組長。

樓玉對這種團體式的活動感到渾身無力,嚴重時還會産生心悸的反應。

她向張疏讓反映了這個情況。

“你害怕交流?社交恐懼?”張疏讓沉吟片刻:“一直有的麽?”

先前他們的交流一直很順利,從頭至尾沒有出過任何差錯,樓玉的表現可不像是恐懼社交的反應,頂多是定義為回避社交——當然,回避也分兩種,一種是害怕所以回避,一種是不喜所以回避。而他們最初都以為是後者。

樓玉緩慢的扇了扇眼皮,沒有情緒的說:“我害怕解決問題。”

……這也不像是害怕的樣子。

“行吧。”張疏讓無聲嘆息,是他過于信賴自己的眼睛,“我建議你做個電磁治療,通過弱電流治療一下,先放松身心。”

抑郁症患者的臨床表現:行為緩慢,生活被動,不願和周圍人接觸交往,常獨坐一旁,整日卧床或閉門獨居、疏遠親友、回避社交。思維聯想速度緩慢,反應遲鈍……嚴重患者常伴有消極自殺的觀念或行為。

樓玉都占了。

張疏讓:“郝醫師那邊有建議你開始參加團體治療嗎?”

郝醫師就是她現在每天都見的心理咨詢師。

樓玉小幅度搖搖頭,“他說暫時找不到和我性格相匹配的來訪者。”

張疏讓睜睜眼,“原本有一個。”

“……誰?”

樓玉并不對此感興趣,但接茬是必須要有的。

“你沒見過,人不在這個區。”張疏讓低頭寫着病程錄,漫不經心道:“不過他現在情況也很棘手,到底是年輕,連生場病都比人激烈,大起大落的,他醫生現在都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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