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難受,想你
難受,想你
其實無論哪個知情人來看,謝霁翡在謝家的地位,總是透露着點不尴不尬。
謝父名叫謝荀衛,不同于如今久浸商場的深重積威,年輕的時候,竟也是一個風度翩翩的癡情種。二十多年前他不顧家中反對迎娶一名身世普通的女人為妻,與家裏鬧得不可開交,這件事一度轟動了整個上流豪門圈。
那場轟轟烈烈的“真愛”力量十分強大,謝荀衛甚至為此搬離謝宅,在外面飄飄蕩蕩了兩三年,直至謝老夫人辭世,才回來正式繼承産業。
謝霁翡曾聽過很多人在明裏暗地說過對他母親的羨慕:嫁入頂級豪門,丈夫視如珍寶,似乎真是一副世間絕好的命。
唯一可惜的,就是這好命的留存時間太短了些——
在謝霁翡十三歲的時候,謝母因病去世,她纏綿病榻半年時間,終于與世長辭。
其實,謝霁翡特別想說,你們都錯了。
因為沒隔多久,謝氏就和當時與之合作得最為火熱的翁氏聯了姻。
新娘年輕貌美,新郎大方儒雅,兩人立在禮堂的紅毯上相視一笑,稱得上是郎才女貌,惹得衆人豔羨。
而與此同時,曾于十幾年前一個普普通通的夜晚裏顫巍建立起的小家,也轟然破碎,片瓦不存。
其實謝霁翡早知道的,他媽媽也早就知道,那間獨屬于他們一家人的小屋,在被謝氏大宅容納的時候就已經裂縫叢生、脆弱不堪了。
再堅固的人心也是會被外物改變。人都有眼睛,也都有心,怎麽可能會對日益的冷淡和漠然做到視而不見。
謝家和翁家舉行的婚禮十分盛大,賓客之間言笑晏晏,祝辭不絕,誰都不曉得,有個少年曾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哭了一夜,并暗自發誓,從今往後,他再也不會為這裏的任何一個人流下一滴真情的淚水。
*
謝霁翡被帶着去偏廳裏的一間更衣室重新換了一套衣服,原本的高定西裝髒得厲害,就算洗了也不能再穿,直接被他随手團起,扔到了角落裏。
身上新的這套其實也并不很合身,但謝霁翡一句沒提,從煙盒裏摸了支煙,不聲不響地去了一處僻靜的小陽臺。
他漫不經心地在附近瞥了幾眼,就知道謝宅翻過新,比從前又亮眼華麗了不少。
大體的格局倒是沒變,謝霁翡沒有特意去找自己曾經居住的那個房間,而是依着習慣往人少的地方躲。
畢竟他也不想把時間全部浪費在前廳裏,總戴着一張虛與委蛇的假面具,太累。
可即使心裏不願意,他還是要來。
倒不是為着謝氏的財權富貴。
指間的煙草燃起星火,升騰的煙霧朦胧了精致瑰麗的眉眼,謝霁翡靠在花藤架的一邊,看起來像在發呆,又像是在思索着什麽。
“瞧瞧啊,這是咱們的誰。”
略顯輕佻的話語從陽臺的另一側傳來,聽腳步動靜,不止一個人。
謝霁翡回過神,手指一抖熄滅了煙,擡起眼轉身直直地望過去。
那雙眼中瞬間閃過的情緒強烈到差點讓來人頓住步子,只可惜,還沒看清就已經隐沒得無影無蹤了。
一聲輕笑慢半拍地從嗓子眼裏傾洩而出,“呦呢,是咱們的大明星啊。”瘦高的青年聽上去是在誇耀,語氣實則像極了是給後面一群人介紹猴把戲,本就不出奇的五官誇張地擠成刻薄的一團。
“謝霁翡你們聽說過沒,名字不見得熟,這張臉應該不陌生吧,這可是電影電視劇裏的熟臉兒了。”
聞言,年紀在十幾二十多的一群年輕人全都各懷心思地向謝霁翡打量過來。
“謝霁翡啊,最近好紅的……”
“他怎麽會來這兒啊……”
“我知道他,少年成名,心高氣傲的……”
窸窣的悄語在人群裏小聲地傳着,卻也不避諱被當事人聽到。
謝霁翡平靜地站着,坦然接受所有的目光,仿佛那些話裏說的不是他一樣。
最開始牽頭的人見狀斜着嘴笑了,鉚足勁兒地拱火,“可不是心高氣傲嘛,都不願搭理咱們呢。”
也不知是誰輕蔑地說了一句,“就是個戲子,被人捧上天了,連天高地厚都不知道了。”
謝霁翡多看了說話的人一眼,把他的樣貌記在了心裏。
其實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幫二世祖是來找茬的。今天是自己那兩個繼妹的十歲生辰,辦得不是一般的隆重,請的也都是有頭有臉的豪門世家子弟。
但是要論質量的話……似乎沒有任何進步。小時候用的什麽把戲,現在還是同樣的一套。
“謝霁翡……”總算有人想起來,“姓謝,他跟謝叔叔家是什麽關系嗎?”
“對啊。他是一個人來的,也沒見被誰帶着吧……”
謝霁翡越聽這些聲音,反而越能把心緒放得平緩下來,如同陷入一種奇異的剝離之中,一切外物随之遠去,難入心底。
他輕輕笑了一下,阻斷了周邊紛揚的議論,也打亂了瘦高青年接下來的計劃,“我在謝宅住的時間不長,你們不認得我很正常。”
謝霁翡完全忽視瘦高青年臉上的僵硬,又牽了牽嘴角,看上去溫和得令人如沐春風,“這次父親讓我回來,是給妹妹們一起過生日的。我久不在家,還不怎麽認識你們,大家倒是可以互相介紹了解一下。”
他這樣好說話,身份也完全不存在瞎編的可能,一時間倒讓在場幾個人全部愣住了。
一個年輕的女孩小聲說了一句:“原來是謝叔叔以前娶的那位夫人的兒子。”
謝霁翡對她投以一笑:“沒記錯的話,我們小時候還見過,你是陸伯伯的小女兒吧。”
女孩的臉頰霎時紅了,不自覺點頭:“是的。”她更小聲地嗫嚅道,“小時候見過麽,我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
謝霁翡沒答,只是插着口袋微斂眉朝着瘦高青年走過去,長睫掩住眼底的一片晦暗,“我也記得你呢,梁安通。”
梁安通的臉色實在算不上好。
他來這裏之前是賭定了謝霁翡假清高到極致,這麽多年從沒往娛樂圈裏提過一句謝家,這會兒也必不肯松口說出自己跟謝家的關系,才帶人來看笑話的。
只萬萬沒想到,竟然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論資本,梁家跟謝家之間到底還是存在着一定的差距,如果謝霁翡已經重新被謝家的羽翼所庇護,那他剛剛的行為就不亞于跳梁小醜了。
“呵呵。”梁安通拼盡全力才擠了一點笑出來,“霁翡,真是好久不見,你現在可是夠出名了,難得能碰見你一回。怎麽的,外面的路不好走,終于決心朝家裏伸手了麽。”
兩人身高差不了太多,梁安通卻平白覺得自己仿佛比對面的人矮了一頭似的,晶瑩的酒水在杯壁內微晃,酒杯相碰輕輕一響,謝霁翡一口喝盡,“不至于,只是回來參加慶生宴。”
手裏又換過了另一杯度數不低的酒,并朝面前幾人挨個兒對過去,不管對方喝多少,他都是一飲而盡。
酒液浸潤唇角,也潤濕了迷胧的眼尾,謝霁翡猶吐字清晰,腰背挺立,好像能夠千杯不倒,借由喝酒,很好地掩蓋了因瑣碎無聊的交際而産生的厭惱。
有人對他向之前的不當言辭道歉,他渾不在乎似的擺擺手,“沒關系,不知者無罪。”
笑意翩翩之中,當年那個渾身長滿倒刺的偏激少年,似乎真的已經抛掉了一身的尖銳。
*
随着年齡增長以及周遭吹捧附和的影響,謝荀衛也變得越來越好面子,只是這面子上的功夫在歲月洗禮中仍然略有殘缺。
數年前為了家族的興衰榮辱與翁家聯姻是一件,長子謝霁翡少年時期的叛逆離家算是另外一件。
前者在謝氏面臨的危機漸漸解除後,慢慢轉換為一種對于擁有強大盟友的自得,畢竟被無數人羨慕不來的嬌妻愛女也給他掙足了臉。
于是,此時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自己那個因早年荒唐頑固而縱容出來的長子了。
到底是親生的血脈,謝荀衛不至于說不認不養,卻始終将其視作一根紮在臉面上的頑刺。這根頑刺的存在感還很強,近幾年市場上流量橫行,甚至無論走到哪裏,那張與亡妻相似的臉龐都能偶爾刺得他面皮疼上一疼。
這次慶生宴辦得十分盛大,一來是為了鞏固謝家與翁家的姻親連脈,連帶拉近與他那位小舅子的關系,二來,則是有心想把謝霁翡這根活躍不斷的頑刺整治一番。
謝霁翡沒能如願清淨多會兒,就被一名帶話的侍者重新叫去了前廳。
謝荀衛沒耐心給賓客過多介紹自己這不成器的明星兒子,只招招手,把人喊到身邊來,似模似樣地慨嘆了一句“長高了不少”,屈尊降貴一般,淺淺地表達了一下父子見面時該有的慰問寒暄。
謝霁翡當然不會像他老子那般敷衍了事,挑了一盞酒敬過去:“父親,希望您身體健康,安樂長壽。”
父子倆正面相對,溫情的氛圍不會因為吉祥話而倏然建立,謝荀衛吊着眼皮,輕飄飄地下了一道自以為聖旨的命令:“在外面野了夠長時間了,也該收收心。苑城的兩家公司最近發展得還行,你去歷練個幾年,等真正能上手以後,也不用盡靠抛頭露面混飯吃了。”
所謂苑城,在陽城邊上連三線資格都有點夠不上,更別提那兩個要死不活的小企業。
之所以準備放手給謝霁翡,還是謝荀衛覺得自己這兒子既沒有高學歷,也沒有商業上的出色頭腦,若是今後每年從公司裏分拿一些盈利,日子比普通人肯定好上一大截,那就再不會給他丢人——他的目的就算達到了。
越想,越覺得這法子十分可行。
謝家沒有重男輕女的傳統思想,兩個如珠似寶的女兒都有十分顯赫的外祖家,謝荀衛自然更不會公然偏心那個打心眼裏不再喜愛的兒子,畢竟單是分去了一點東西,已經讓凡事都愛較真的妻子有些不滿了。
翁谷晴什麽都好,就是善妒,眼裏容不下一粒沙子,她對繼子的态度是個什麽樣,謝荀衛又不瞎,當然能感覺得出來,只是一直懶得管,為着妻子高興,睜只眼閉只眼罷了。
“在娛樂圈混的人都是什麽亂七八糟,不用你說我都知道。”謝荀衛仿佛終于找到了将多年來積壓于心的不滿宣洩出去的機會,并快速将自己放在了一名家風正肅的嚴父定位上,皺着眉頭理所當然地擺出訓斥的派頭,“趁早脫離那個渾圈,找點正事做做,還嫌不夠丢謝家的人嗎?”
謝霁翡垂着眼睛,目光中含着醉意,雖然聽進耳朵裏的話都自動過濾掉一大半,但用腳指頭猜也猜得出來,面前這個與他有着直系血緣關系的人,究竟有多看不上自己。
呵。
此時的謝霁翡只想冷冷地笑一笑。
但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一有氣就吵鬧不休的小孩子了,越想放聲笑的時候,反而越能姿态從容地裝成一副乖順的樣子。
謝荀衛是很少看見大兒子這樣順從聽教的模樣的,謝霁翡離家時大鬧一通的場景猶然歷歷在目,也因此給他惹了不少禍端。而既然現在能夠改良态度,他也不介意放低一些姿态。
當然了,說的也全是他自以為是的軟話:
“虧得你翁阿姨知道你要回家,還準備了不少禮物。剛剛是不是把你藍果妹妹吓壞了,去道個歉,這麽大的人,還一點風度禮貌都沒有。晚點宴會結束後就留下來,在去苑城前請個好老師回家教一教基本的運營管理知識,省得以後去了公司兩眼一抹黑什麽都不會,讓人在背地裏笑話。”
受訓期間,謝霁翡擡起一只手松了松領口,腦子裏昏昏漲漲,心底深處有一種難言的暴躁正在急速發酵。
謝荀衛說教說上了瘾,瞥了他身上的衣物兩眼,又有了訓斥的理由,“好好穿衣服,這套不合身就再換另一套。今天來的都是親朋長輩,有翁家季家,還有你剛剛從國外回來的黎舅舅,吊兒郎當的,給他們看到了像什麽樣子。”
謝霁翡終于違背了職業素養,笑了。
很暢快的那種笑。
像什麽樣兒。
就他這個樣兒呗。
他為之夙夜拼搏的東西別人全都看不上眼,他曾努力維護的家庭早就蕩然無存,他所珍愛的事業被他人踐踏嘲笑。
謝霁翡難以抑制地想:難道所有的忍耐和求全,都是理所應當該由他來承受的嗎?
這是個什麽道理。
歪理。
全是歪理。
謝霁翡自認不是好脾氣的人,人若犯他,片甲不留。之所以還沒有撕破臉皮,無非……無非是心裏還留存着一點小得可憐的親情念想。
只是這點念想,此刻已經徹底化為泡影了。
謝霁翡恨不得這個愚蠢的想法從沒存在過。
“你笑什麽?”謝荀衛板起臉,怒色慢慢聚集到瞳孔裏,“說你幾句,難道哪裏錯了嗎?”
謝霁翡搖頭,唇線慢慢繃直,“沒錯。您說得都對。”
煩躁暴戾的情緒積聚到一定程度,反而像後繼無力的溫浪一樣倒退了回去。他的視線不經意地在全場游離一遍,從聚焦不定逐漸勾勒出一個清晰的側影。
謝霁翡一手執杯,另一手在杯沿上點了點,有些歉疚地低聲說:“爸,實在抱歉,我今天高興貪杯,好像喝醉了。”
謝荀衛瞪着眼,看到謝霁翡的醉态裏半分沒作假。
他當即就鄙厭地諷了一句:“這幾年果然什麽都沒學會,做醉鬼倒是有一套。”為了不讓人杵在面前鬧心,随手叫來一名侍者,吩咐把謝霁翡送去客房。
至于親兒子從前的房間,謝家既沒保留,也沒專門收拾。
終于有了獨處的空間,謝霁翡呈“大”字狀仰躺在寬大的雙人床上,對着昏暗的天花板深深呼出一口氣。
他掏出手機,從通訊錄裏很快找出一個人,勉力看清上面的輸入法,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敲下,向對方發去一條簡短的信息:
“難受,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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