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緩緩歸矣（二）

緩緩歸矣（二）

蕭訣問我：“你在怨我麽，輕輕？”

“有什麽好怨，”我笑着回答他，往後退了兩步，他的雙手堪堪頓在空中，“謝謝你救了楊俨，我已經沒什麽事要求你了，你去忙罷。”

蕭訣微微嘆了聲，他說：“有什麽事就來書房找我，如果我不在，就告訴李管家。”

我點頭，蕭訣走出了屋。

慕慕端來午膳，我随便吃了幾口菜，慕慕一直心緒不寧，我曉得她在擔心楊俨，我說：“慕慕，楊俨沒事，等他傷好就會來清蘅院，你想去照顧他就去，不用在意我，院裏那麽多婢女，我事情也不多，你在這裏也沒什麽要做的。”慕慕感激地看着我沒說話。

後面的日子裏，慕慕時常去東苑照看楊俨，楊俨的傷也一天天好了起來，大半個月過去，已經能下床走路了，我見到慕慕的時間愈發變少，心裏面對楊俨輕易就搶走慕慕的這一樁事有些吃醋，我去東苑看他們倆的時候，慕慕攙着楊俨在屋外散步，兩人有說有笑，我真替慕慕開心。

不過楊俨搶走了我的慕慕，讓我時常看不見慕慕，俗話說死也要死個明白，我總不能什麽都不知道就讓慕慕被楊俨拐了去，于是趁着慕慕不在，我去敲楊俨的門，他開門請我進去，他手腳不便，我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邊喝邊質問他：“你究竟給我的慕慕灌了什麽迷藥，讓她對你那麽好，還有前些天她給你縫的腰帶，慕慕都沒給我做過腰帶。”

楊俨笑了笑道：“王妃折煞屬下了，王妃也曉得，軍旅之人向來說一不二，屬下鐘情慕慕，乃是一片赤誠真心，哪是灌迷藥。”

我沉沉嘆了一口氣，說道：“算了，慕慕在意你，我總不能拆散你們，楊俨，你會娶慕慕的對吧？”

楊俨一瞬詫異，轉而臉上浮起大喜的笑容，他立馬站起拱手對我道：“屬下保證這一輩子只娶慕慕為妻，請王妃放心！”

我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道：“好，你可不能欺負她，得一輩子對慕慕好。”

“是，屬下遵命！”楊俨咧嘴笑得很暢然。

我開門出去時，正巧碰到慕慕就在門外站着，兩人對眼一瞧，皆都羞澀的低下頭去，想來楊俨和我想的一樣，方才他說的話慕慕都聽見了，我将慕慕推到楊俨身邊，然後關上門跑走了。

轉眼又是大半個月，經過慕慕無微不至的照料，楊俨的刀傷已經愈合，這兩日已經在開始練習刀劍，不出一個月，他便能恢複完全，慕慕每天都會來陪着他。

然我又無聊，自那天蕭訣走後，他每隔幾日就會來看我，和我說話，說的大多是坊間的一些趣聞，我看得出他想逗我開心，每次我都只回給他一個淡淡地笑，因為我不能發自內心地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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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此以往，我去找楚漫的次數越來越多，一是因為府裏無人與我說談，楚漫養着身子正需一個說話的人，二則是為了避開蕭訣，每次他來看見我和楚漫在一起，只說了些關心楚漫的話後就走了。

現在楚漫已有五個多月的身孕，又正值夏日，穿的衣衫又輕薄，我看見她的肚子鼓得像一個球，楚漫說再過些時日，肚子會變得更大。

楚漫本是将門之女，自小都是舞刀弄劍，在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如今卻甘心身居閨中，養育她和蕭訣的孩子，要知道讓一個女将軍放下她鐘愛的一切是多麽的難，我也曾問過楚漫是不是因為蕭訣，楚漫卻是淡然一笑，她說不盡然，還說我以後就會明白的。

我不太清楚楚漫對蕭訣的感情究竟是什麽，可我很清醒，我大概是永遠也不會明白，我喜歡的人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人，又怎會明白呢。

這幾天，我都讓慕慕多去陪陪楊俨，因為一旦楊俨傷好，他便會成為暗衛守在清蘅院，暗衛是不能随意露面的，慕慕和他見面的時間會越來越少，不過我很奇怪，這兩個月以來，楊俨從沒跟我提起過顧離。

說起暗衛，我就想到了連楓，自他上次騙我之後，我再沒見過他，我一直想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幫我回南璃，他不可能不知道蕭訣不會放我走。

楊俨的傷終是好全，慕慕再沒去東苑，王府也再無楊俨這個人，只有暗衛黑息。很多時候慕慕都站在院子裏四處看，她在找楊俨，可連我都找不到那些人，慕慕又怎會找得到，我本想去求蕭訣讓慕慕和楊俨離開，但慕慕不願丢下我，慕慕總說我不會照顧自己，她得陪在我身邊才放心。

那日，我與楚漫在花園裏散步，楚漫邀我去昭北王府，昭北王常年在邊境駐守，家中多是一些南璃的物什，廚房的廚子也是南璃人，我應下，第二日便同楚漫去了昭北王府。

楚漫帶我去見了她的父親昭北王楚越，然後又帶我在王府裏逛了一圈，确實如她所說，很多擺件物什都是南璃的，昭北王特別喜歡搜集南璃的瓷器，就連此次回帝都也帶了好些來，看着偌大的王府，我心生一股親切感。

走得累了，我們在涼亭裏坐下歇息，随行的婢女端了清茶與糕點來，楚漫想去方便，便叫了婢女攙她去了，我在涼亭裏等她。

涼亭裏剩下我和慕慕兩個人，旁邊是蓮池，蓮花開得極其盛，沒多久，楚漫回來了，晚上的時候，楚漫吩咐廚房做了好多南璃的菜，我吃得很開心，最近我都不怎麽吃東西，慕慕每次端來飯食，見我吃不下去總會皺眉勸我，現在慕慕站在一旁颔首笑着。

回王府的時候，我拿了好些南璃的湯餅和糕點放在馬車裏，想着等回到清蘅院，就把這些全給慕慕。

馬車行到半路卻忽然停了下來，外邊傳來驚呼聲，緊接着是無數的利箭飛來，我立即拉慕慕躲在角落裏，那些利箭凜凜穿過木板，如果我們動一下，利箭便會刺穿我們的身體，慕慕想翻身護住我，我又将她按了下去說：“不要動，堅持一會，楊俨他們馬上就會來。”慕慕張大了眼睛望我，我捂住了她的嘴，她說不出話。

果然，利箭沒再刺來，外邊全是利箭被斬落在地的聲音，我曉得是楊俨他們來了。我帶着慕慕跳下馬車，一時間，蒙面人從四面八方湧來，團團圍住了我們，楊俨他們帶着面具護在我們周圍，所有的蒙面人都往楚漫的馬車殺去，我頓然一驚，他們的目标是楚漫！

所有的人瞬間殺作一團，血漿噴灑，屍骸滿地，我拉着慕慕沖到楚漫的馬車旁，車夫和婢女都死了，我驚慌地喊着楚漫，爬上馬車去，楚漫窩在角落裏，一手護着肚子，一手拿着短刀，見到我她笑了笑。

當是時，蒙面人越來越多，楊俨他們快要撐不住了，便讓一隊人拖住蒙面人，另一隊護着我們殺出重圍，楊俨趕着馬車急速往前奔馳，車外不停地有刀劍相碰的聲音，我緊緊抓着楚漫的手，馬車一直在颠簸疾行，楚漫的臉色逐漸凝重，她馳騁沙場多年，對于這種程度的暗殺定然十分了解。

楊俨一邊趕着馬車一邊斬殺追來的蒙面人，他身上受了好幾處刀傷，慕慕滿臉擔憂，楚漫看着我，扯出個笑來對我說：“別怕，阿訣馬上就會趕來。”

我的心緊緊繃住，楚漫她還懷着蕭訣的孩子，孩子再有五個月就出生了，蕭訣就要做父親了，她絕不能有事，現在保護我們的人越來越少，楊俨苦苦支撐着一句話也沒說，我曉得楚漫是在安慰我，而我很清楚此刻就算蕭訣的速度再快，也已經趕不及。

我放開楚漫的手，掀開車簾對楊俨說：“你們先把楚側妃帶走，我來引開刺客。”

“不行，公主，”慕慕帶着哭腔道。

楊俨也道：“王妃，請您放心，屬下就算拼了命也要把你們帶到安全的地方！”

“你們都必須聽我的！”我吼道，“楚漫懷着孩子，她絕對不能有事！楊俨你快停車！”

“公主！”

楚漫一把将我扯回來，“小輕你胡說什麽！你不能去，他們要殺的是我，不是你！”

我心一急點了楚漫的穴道，脫下她的外衫披在自己身上，楚漫的眼淚随之淌了下來，她斥道：“小輕你不能這麽做，快解開！”

一個手刀落下，楚漫暈了去，我反身沖楊俨道：“快停下！再不停下我們都逃不掉！”

楊俨望了望四周，狠狠罵了聲後便停下馬車，他将楚漫抱下車去，慕慕不肯跟他走，此時小辛帶着剩下的人趕來，最後楊俨帶楚漫先走，小辛護着我和慕慕引開刺客。

小辛說蕭訣已經在趕來的路上，我坐在馬車裏，馬車在樹林裏疾行着，我手上拿着楚漫的那把短刀，慕慕坐在我身邊，她一直在流眼淚，卻沒發出任何哭腔，我告訴她蕭訣就要來了，我們不會死的，可慕慕仍在哭。

那時候，我十分相信蕭訣會趕來。

我知道慕慕害怕，車外除了呼呼作響的烈風，還有血肉撕裂的聲音，所以我沒有哭，如果我哭了，慕慕會更害怕的。

原以為能等到蕭訣趕來，可我們終究低估了這場暗殺，趕馬車的黑衣人倒了下去，小辛他們被後邊的蒙面人纏住，馬車離他們越來越遠，慕慕沖了出去拉起缰繩，我一瞬驚恐無比，想拉她回來，可是馬車跑得實在太快了，我抓不住慕慕。

馬在黑暗中瘋狂的亂跑，直直朝樹幹撞去，整個馬車瞬間翻倒，慕慕在外邊着急的喊我，我從馬車裏爬出來，小腿處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衣衫濕濕黏黏的，慕慕趕忙扶住我，此時刀劍聲越來越近，我急忙和慕慕往樹林深處逃，我們尋到一處隐秘的小山洞，洞口前長着又高又密的雜草，我與慕慕躲在洞裏，我的腿很痛，血一直在流，我感覺全身的力氣在一點點散去。

今晚的月亮甚是皎潔，月光透過茂密的雜草照下來，星點斑駁，慕慕用短刀将她的衣裙割成一塊塊的布條，邊哭邊用布條綁住我的傷口，她明明是淚雨滂沱的模樣，卻忍着沒發出任何抽泣的聲音：“公主您別害怕，奴婢已經把傷口包紮好了，您看血已經不淌了，再堅持一會，馬上就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我忍着痛點頭，慕慕抱住我，整個身子擋在我面前，我頓然想到倘若刺客尋到了我們，那慕慕豈不是會先死，我想推開她，慕慕反倒用力将我抱着，她的眼淚砸在我的臉上，她一遍遍地說：“沒事的公主，奴婢在呢。”

我真無用，不管是什麽時候，都是慕慕在護着我。

沒多久，刺客便追了過來，慕慕立馬捂住了我的嘴，我握着短刀想将慕慕拉開，可她卻咧嘴對我笑了起來，我頓時怎麽動都動不了，慕慕放開了我，我渾身一驚，想制止她卻怎麽也聽不見我說話的聲音。

我始恍悟慕慕點了我的穴道，慕慕怎麽會點穴呢？而且她是最舍不得我受委屈的，她怎麽能點住我的穴道呢？

慕慕卻是開心地笑着，可她的眼淚仍舊在流，“公主不必驚訝，奴婢閑着的時候便跟楊副将學了學，想着哪一天會有用，現在真的有用了呢，公主您別害怕，公主那麽善良純真，月神娘娘一定會保佑公主的，王爺和楊副将馬上就會來救您，您不要着急。”

她跪在我身邊，将我散落的碎發別到耳後，“我的公主哪能受這麽多的苦呢，每次看到公主難過，奴婢都做不了什麽，現在奴婢好不容易能為公主做一件事，奴婢覺得很開心呢，您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奴婢得罪了。”

她迅速脫下我的外衫，披在自己身上，我緊緊盯住她的眼睛，我想阻止她，可我卻什麽都做不了，大片的淚水濕了我的臉，我抓不住慕慕，那雙明亮的眼睛此刻滿是笑意，她俯身恭恭敬敬地朝我行了個跪拜之禮，我眼睜睜看着她走出了山洞，無數的淚水驀地滑落，慕慕她最怕我哭了，可是現在的慕慕沒有回頭。

慕慕！

我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叫着她，卻全都變成啞音湮沒在黑暗之中，我恨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恨自己什麽都阻止不了，慕慕她怎麽能為我去死呢，她才剛找到心上人，她還沒嫁給楊俨，她本該和楊俨走的，可她現在卻要因我而死，我怎麽能一點用都沒有，我多想動一下，哪怕是讓我動一下我就能抓住她，她就不會離開我了。

可是此刻的我抓不住慕慕。

她早知道我們逃不掉，也早知道我們等不到人來救，所以她将我帶到山洞裏，這樣我就不能親眼看見她死去，這樣她就能救了我，我明明答應過她要帶她回南璃的，可是慕慕卻一個人先走了。

黑暗伴随着眼淚潤濕了我的眸，周圍一瞬安靜得可怕，就好像整個天地間都靜了下來，沒有絲毫嘲雜的聲音，仿似空洞無物，一切陷入無盡的寂寥之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洞裏瞬間被燈火照亮，我流盡了所有的眼淚，模糊中我看到蕭訣從燈火中走來，他抱起我一直在走，我聽到他在喚着我的名字，身上的血好像總是往一個地方流，渾身都感覺不到痛，心也不痛，慕慕走了，我覺得自己好像也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