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Endless Summer

Endless Summer

2012年7月15日, 晴。

感覺自己上當了。

為什麽要接她的銀行卡?

她又為什麽總是有讓人無法拒絕的能力?

妖精轉世?

-

有了約定,他和鐘令幾乎天天見面。

而她也真的按照自己說的那樣,養着他。

每天她來體育館都會給他帶不同的零食, 但無一例外,都是那位雲姨親手給她做的。

他也從她口中得知, 她腸胃不好, 不能吃不幹淨的食物,不能吃辣, 也不能吃太涼, 讨厭一切油膩的東西,不吃肥肉和一切味道大的肉類。

通常她喋喋不休完,還要補一句,“周璃哥哥,你可要記好了。”

他聽的時候覺得眼前人很麻煩, 怎麽吃個東西這麽多講究?但聽她說完了, 他又犯賤似的默默在心裏記下她的忌口。

有時候回想起來, 他只覺得想笑。

為什麽他要這麽聽這小丫頭的話?難不成還真是拿人手軟吃人嘴短?

在他的印象中,古時候好像有個詞叫“童養媳”, 別人從小養到大是媳婦兒,那他這樣的,又算什麽?

偶爾他會覺得自己像她洗筆桶裏的水, 她一心作畫,無心在意那池清水已經被她的畫筆染成了什麽顏色。

他處在完全被動的位置, 被動接受着她的一切, 任由她将自己這池清水染成她想要的任何顏色。

時間就這麽安靜緩慢地走, 他已不是最初的模樣。

而他也完全不清楚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每天醒來最期待的事情, 就是和鐘令見面。

八月份的第一天,午後烏雲密布,将白晝蒙成了黑夜。

天要下雨,但人還想要出門。

鐘令的游泳課是從下午三點開始,不出意料的話,這樣的天氣她的家人應該不會放心她再出門,包括他自己,家裏的阿姨也一直提醒他暴雨将至,最好是待在家裏不要出門。

可昨天鐘令已經跟他約好,要給他看她新作的一幅畫,既有約定,那他不能不赴約。

鐘令媽媽管教嚴,不允許她用手機,所以他們倆的見面大部分是靠默契。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自信,他覺得鐘令今天一定會去見他。

臨出門前,家裏阿姨好像給檀盛年打了電話,最近檀盛年似乎對他格外關注,他的一舉一動都有人彙報給他。但他着急出門,也沒太在意家裏阿姨跟檀盛年說了什麽。

他背着傘打車去體育館,下車的時候雨還沒有落下來。等他走到他們經常見面的籃球場,雲層終于托不住大雨,幹燥的地面開始落下豆大的雨滴。

地面被烈日暴曬已久,久旱逢雨,大地蒸騰起熱汽和浮塵,草木的香氣裹挾着泥土的腥味萦繞在鼻尖,氧氣開始減少,莫名覺得很悶。

體育館外已經無人行走,腳下已有雨水彙集成流,他已濕了半身。

齊雪峰給他打電話,說今天的訓練取消,讓他在家好好休息。

挂電話前,他多問了一句,“今天體育館的課程是不是都取消了?”

齊雪峰回答:“是,雨太大了,學生家長也不放心。”

他應了聲“好”便挂了電話。

現在才下午兩點半,取消課程的電話也一定打到了鐘令家裏。

他本應該馬上就走,可心裏有些迫切的想法按捺不住,他邁開了腳步,往鐘令家的方向走過去。

雨落在傘面的噪音很大,他幾乎聽不見別的聲音,他将傘檐壓得很低,一路疾走。

路過公園靜谧的林蔭道,四下無人,他卻隐約聽見一個兇狠的聲音,從路旁的公共衛生間裏傳來。

他猛地頓住腳步,駐足傾聽。

雨聲太大,他有些聽不清那人在說什麽,但在這嘈雜的聲音裏,他還是聽到了那個很低的抽泣聲。

再走近一點,他聽清楚了。

是劉嘉煜的聲音。

“你以為每回都有人護着你嗎?好妹妹?”

這句話像針一樣刺進他耳朵裏,他當即扔下傘朝聲音的源頭走了過去。

衛生間裏充斥着劣質香薰和二手煙的味道,男衛生間的門大開着,裏面空無一人,而旁邊女衛生間的門卻緊閉着,抽泣聲也從隔壁傳來。

他站在原地仔細聽了片刻,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你放開我!”

是鐘令。

他像是被突然抽掉了理智,沖到隔壁一腳踢開了緊閉的門。

室內烏煙瘴氣,劉嘉煜和他身邊的兩個小混混同時回頭,鐘令縮在髒亂的牆角,腳邊落滿煙頭。

似乎是看清來人的模樣,鐘令驚慌着喊他:“哥哥。”

他被這聲“哥哥”喊得心顫顫,兩個小混混上前,他一腳一個踢開。

劉嘉煜見他渾身濕透雙眼通紅走進來,一時愣在了原地。

身邊兩個小跟班被輕松撂倒,他更是慌張到往後退了一步,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上前一把掐住了劉嘉煜的脖子,陰狠的聲音響在他耳畔,“你對她做了什麽?”

他的胸腔劇烈起伏着,昭示着他此時的憤怒,眼前人被掐得一張臉通紅,額頭青筋暴起,眼看就要呼吸不了。

可他不想放手,他無法面對鐘令害怕的一雙眼,他不敢去想,如果自己沒有來,如果自己沒有改變想法去她家找她,那她今天會遇到怎麽樣的事。

劉嘉煜因為呼吸困難拼命拍打着他的雙手,身後兩個忠心的小跟班從濕滑的地面爬起來,一人拿起牆角的掃把,一人拖着門口的椅子就朝他後背而來。

鐘令驚叫一聲:“哥哥小心!”

他将劉嘉煜摔在地上,轉身一腳踢在右側小跟班的身上,他來不及躲閃,後背狠狠挨了一棍子。

他轉頭一拳揮在那人臉上,那人沒站穩,直接摔倒在地。

劉嘉煜自知打不過他,但他上次那口惡氣還沒出,被他擰過的手臂似乎還隐隐作痛,這次他人多,他決不可能再輸。

劉嘉煜迅速起身,一拳頭揮在他身上,鐘令看他被打,驚叫着讓他小心。

他匆匆回頭,看她雙眼滾落熱淚,嘈雜的雨聲中,她的聲音如此微弱,可他還是聽清了,她在說:“哥哥小心。”

“快走。”他對鐘令說。

倒在地上的小跟班試圖起身去抓鐘令,他揮開身旁的劉嘉煜一手将那人拎着扔向另一邊。

“快走!”他朝鐘令喊。

鐘令縮在牆角,滿臉害怕,但她似乎是知道自己留在這裏只是給他添麻煩,所以在他同時制住三人的時候,鐘令朝着門口跑了出去。

他從來不是喜歡用暴力解決問題的人,可他今天全然控制不住自己憤怒的心,他看不了鐘令受欺負,劉嘉煜敢對鐘令做什麽,他就要百倍千倍地還回去。

他的拳頭一下又一下砸着劉嘉煜的臉,有人在拖拽他,有人在背後打他。

三對一的混戰,卻一時難分勝負。

雨越下越大,他還擔心着鐘令有沒有順利到家。

絲毫不顧自己已經麻木的後背和鮮血直流的雙臂。

劉嘉煜三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無論是體型還是體能,他們和他差得不是一點半點。

最後劉嘉煜三人哭着求饒,他踩着劉嘉煜的肩膀,一遍遍問:“你對她做了什麽?”

劉嘉煜吃痛哀嚎,連聲說:“什麽都沒有做,什麽都沒有做。”

旁邊有人解釋,說他們本來在這裏抽煙,但突然下了大暴雨,他們不好離開便想着留在這裏躲雨。

但碰巧這時候鐘令也跑進來躲雨,他們在門口碰上,不過說了幾句話,他就踢開門沖了進來。

确認了他們沒對鐘令做什麽,他這才從劉嘉煜的肩膀上移開腳。

“滾。”

他冷聲說:“別讓我再看見你接近她。”

劉嘉煜被人扶着顫顫巍巍起身,一句話不敢多說就落荒而逃。

剛才和他們一番打鬥,他身上也有很多傷。

他扶着牆緩慢往外走,大雨飄進檐下,淋了他一身。

手臂上被抓破的傷口淌着鮮紅的血,一點一滴落在大雨裏,染紅地面。

雲層壓得很低,梧桐樹在雨中搖擺着,随風雨抖落脆弱的葉。

門前的傘不知飄向了何處,但在大雨聲中,他還是聽到了熟悉的,雨砸在傘面的聲音。

重重雨幕裏,剛才穿綠色格子裙的小姑娘去而複返,她身後跟着兩個人,一男一女,看制服,應該是體育館的安保。

他驟然脫了力,扶着牆坐在外頭的臺階上,任由雨點拍打他後背,雨水模糊視線。

她匆匆趕來,渾身濕透。

她将寬大的傘面移向他頭頂,遮去了冰冷的雨滴,撐起一小片安寧之地。

她身後的安保匆匆詢問:“同學,這是怎麽回事?”

“需要送你去醫院嗎?”

“是誰打了你?”

“人呢?”

雨聲本就吵鬧,這時候他們的詢問更顯得聒噪。

他擡起眼看站在身前的小丫頭,他在等她說話。

像是讀懂了他的眼神,她握着他的手臂,關切詢問:“哥哥,你沒事吧?”

他終于舒展眉眼,唇邊帶起一抹淺淡的笑意,回答她:“我沒事。”

還想和她說說話,可身邊的人實在是吵鬧,他不得不回:“不必管我。”

兩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又問他:“需要幫你打電話嗎?”

他搖頭,回他:“我自己知道,你們走吧。”

鐘令乖巧站在他身邊,對他趕人的行為不發一言。

等他回首,小丫頭的眼淚已經成河,哭着說不出一句話。

體育館的安保終于走開,小丫頭猛地撲在他身上,雙臂緊緊抱住他脖頸,可憐地抽泣。

他喉結微微滑動,低聲問:“我身上髒,你不嫌嗎?”

她搖搖頭,怕他看不見,又哽咽着說:“不嫌。”

他知道這個小丫頭一定是被吓壞了,他也好想展臂抱抱她,可沉重的右手擡了又擡,終究是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小聲安慰:“傻丫頭,我還沒死呢,哭什麽哭。”

聞言,她果然直起身子,略有不滿斥他:“傷成這樣還不忘胡說八道!”

他沖她笑,說:“要論胡說八道,我比你還是差點兒。”

她紅着一雙眼,擰着眉說:“你再這樣我就不管你了!”

他服了軟,說:“好,我不說了。”

他視線下移,瞧見她雪白的中筒襪上濺滿了泥點,看她這樣子,估計又是從家裏偷跑出來的。

他掀眼問:“下着大雨怎麽出來了?”

她還不滿撅着嘴,聽他問了,才不情不願回答:“找你啊。”

“找我做什麽?”

她将傘遞給他,他伸手接住。

她放下了肩上的小背包,從裏頭拿出一張被雨淋濕的水彩畫。

水彩不固色,雨一淋,上頭的顏色都混雜在一起,根本看不出畫了什麽。

她一看畫被毀了,難過道:“怎麽會這樣?”

他盯着紙上髒亂的色彩,問:“你畫的這是什麽?”

她哭喪着臉,不願意說。

他小心用手攤開那張畫紙,試探着問:“不會是我吧?”

她沒應聲,他便擡眼看她。

小丫頭低垂着眉眼,小聲說:“我畫了好久。”

他笑着安慰:“沒關系,以後還有很多時間,你慢慢畫,我等着你再送我一幅,如何?”

似乎是被他的情緒感染,她終于不再哭喪着臉。但手中這幅畫實在是沒眼看,她順手就想扔。

還好他出手及時,從她手中搶了過來。

她疑惑問:“還拿着它做什麽?都破成這樣了。”

他裝作若無其事,說:“這兒這麽幹淨,不能随地亂扔。”

她又說:“那我拿去裏面扔。”

他幹脆起身,從她手中接過傘說:“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忘了畫的事情,仰起臉問他:“哥哥不用去醫院嗎?”

他回:“我沒事兒,先送你回去吧。”

那場雨下了很久,直到他進了醫院也沒停。

檀盛年接到消息匆匆趕來,很反常地,他竟然沒有出言訓斥,反倒是問他誰動的手。

看檀盛年那假惺惺的模樣,他差點以為他要幫他讨個說法。

他躺在病床上,淡聲回:“是我打別人。”

他問為什麽,他卻閉眼沉默着,不想讓他知道鐘令。

見他不說話,檀盛年又擺出那副讨人厭的家長模樣,說:“你應該知道,只要是我想了解的事情就沒有辦不到的。”

這話,他很相信。

但他還是不想讓檀盛年知道鐘令,便省去了鐘令的部分,跟他說了和劉嘉煜打架的事情。

他讓助理下去查劉嘉煜是哪家的,以便協商後續。其實這樣也好,他檀盛年的面子多少有些威懾力,想必以後劉嘉煜也不敢再去招惹鐘令。

醫院做完了檢查,他被檀盛年帶回了家。

路上他又說起來夏晚螢要和他一起出國的事情,他心裏滿是抵觸。

以往檀盛年在他耳邊說出國的事情,他總是充耳不聞,過耳就忘,這時候說起來,他心裏一萬個不願意。

他靠向車窗,看黑夜裏的城市在燈光中耀眼,他很淡地說:“我不想出國了。”

檀盛年以為自己聽錯了,又問了一句:“你說什麽?”

他極少像現在這樣有耐心,他又向檀盛年一字一句重複:“我說,我不想出國了。”

檀盛年盯着他,“你開什麽玩笑?”

他冷哼一聲:“我學校都聯系好了,更何況你夏伯伯的女兒也已經答應了和你一起出國,你現在沒有選擇的餘地。”

他轉頭對上檀盛年探究的視線,他又在問為什麽。

他沒有辦法告訴檀盛年為什麽,他只能重複說:“就是不想。”

檀盛年移開視線,冷漠道:“沒有理由那就必須去,你難道忘了你媽臨終前是怎麽跟你說的嗎?”

要頂天立地,要堂堂正正,要成為媽媽的驕傲。

這句話像銘文一樣篆刻在他心上,日日夜夜提醒着他,要成為媽媽的驕傲。

可安靜地荒廢一生,便不再是媽媽的驕傲了嗎?

檀盛年在他身邊念叨:“我已經給你聯系了最好的籃球教練,聯盟出身,無論你以後打不打職業,至少了卻了你媽一樁心願。”

“房子暫時還沒買,你先過去适應一段時間,明年或是後年我親自去給你置辦房産。”

“你是我檀盛年的兒子,錢,你少不了。但往後的路要怎麽走,全看你自己如何抉擇。你大哥跟你不一樣,凡事總占盡先機,他生來什麽都有,你想要有什麽,都得靠你自己去争取。”

......

檀盛年喋喋不休,他只聽了一部分。

他一直在想鐘令。

那個不谙世事的小丫頭,會希望他成為什麽樣的人?

溫柔的,熱情的,主動的?

可光有這些,又如何能真正成為她口中能幫到她的人?

像她這樣優渥的書香世家,應該怎麽樣都無法接受一個一事無成的廢物吧?

他似乎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短暫的陪伴看不到未來,長久的分離,又如何能有未來?

他會等着她長大,那她呢?今日之歡又會是來日之喜嗎?

-

雖說是打架受了傷,但他第二天依舊背着包去了體育館,齊雪峰問他怎麽回事,他只字不提。

看他身上有傷,齊雪峰并沒有讓他參加訓練,所以他也有時間去游泳館看一看。

已經到鐘令上課的時間,他試圖在人群中尋找她的身影,但一無所獲。

他看到了教鐘令上課的教練,但他沒好直接上去問,反倒是讓一個小男孩兒幫他去問鐘令為什麽沒來。

等來答案,原來她昨天回去就發了燒,這時候正在家裏養病。

齊雪峰沒讓他參加訓練,他也正好可以早退,所以他轉身就走,往鐘令家的方向走。

他想去看看鐘令,哪怕是遠遠看一眼她的房間也好。

但當他走到有舍大門口,卻被門口安保告知最近新升級了安保系統,想要進入別墅區得有門禁卡,要麽就得有業主的電話邀請,他才能配合管家放他進去。

他看着眼前這氣派的大門,門後蔥郁的綠林,綠林間蜿蜒的小路,不過是短短的距離,他卻止步于此,無法再走到她身邊。

他和她的交往,好像并不如想象中輕松。

他在門前駐足良久,最後無奈安靜轉身,打車回到了檀家。

他以前不光讨厭檀盛年,更加厭惡檀家的一切。在他眼中,檀盛年只帶給了他痛苦和折磨,他在檀家的日子沒有一天過得輕松。

可這時候想起來,他是檀盛年兒子這件事好像并不是一無是處,比起生在鄉野長在鄉野的周璃,他現在至少還有一個拿得出手的身份,可以勉勉強強與她站在同一個層面。

但如今,他除了這個身份以外,什麽都沒有。

他沒有資格站在鐘令身邊,沒有勇氣說心裏話,沒有能力與耀眼的她長長久久。

他開始惋惜過去那些被他白白浪費掉的時間,如果可以,他應該會比現在更加優秀,會有更全面的能力,解決眼前的困境。

他似乎正在被逼着走一條無可奈何的路,他必須要和她分離。

心裏有些強烈的想法正在破土而出,可他不敢問,不敢說,不敢讓她等。

有時候想到偏激的地方,他會質問自己為什麽這麽在意這個小丫頭,在意她的每一句話?

明明他們認識時間并不長,更沒有刻骨銘心的回憶,為什麽,他就是忘不掉?

他倔強的時候,嘴上說什麽都可以,可終歸是騙不了自己的心。

他們的确認識時間不長,可她就那樣莽撞地沖開了他的心門,無意間觸碰到了他心底最深處的孤獨。

她給了他快樂,滿足,心動,還有期待。

他期待他們的未來,所以開始懂得生命存在的意義,開始看清楚腳下的路蜿蜒何方,開始知道自己應該要怎麽走。

打架事件以後,他每天都會去體育館參加訓練,但鐘令卻好長時間都沒再出現在游泳館。

他找人問了鐘令的情況,說是她媽媽不放心她在外上課,所以取消了游泳課程。

他心裏清楚,如果那天她沒有偷偷跑出來,自然也不會遇到劉嘉煜一行人。

是他讓她處在危險之中,所以她媽媽這麽做,他非常能理解。

他開始逐漸接受鐘令不再出現的事實,盡管難熬,他也想要她能好好的,不受一點傷害。

比賽正式開始的那一天,他下場時有個小男孩兒攔住了他的去路,問他是不是周璃。

他點點頭,那小男孩兒便塞給他一封信。

粉紅色的信箋,來自鐘令。

她的字寫得精巧而漂亮,她說她媽媽知道了她被人堵在公園的事情,所以取消了她的課程,不允許她再私自出門,還由外公帶着去了外地調養身體。

她知道比賽在即,可她卻沒辦法趕回來,她在信中給他加油,還威脅他拿不到冠軍她會生氣,更不可以和別的女生眉來眼去。

就是這樣殷切的期待,他讓自己走上了那條他一開始并不想走的路。

他此刻就像是沙漠裏幹涸已久快要枯死的一株植物,只要她願意給一點點水,他便會蓬勃生長,直到能為她遮風擋雨。

幾個學校之間的友誼賽很快進入決賽階段,由他帶領着,隊伍的晉級之路十分順利。

總有人為他歡呼,總有人給他掌聲,但每一次他看向觀衆席,他都沒有看到自己期待的那張臉。

總決賽那天的天氣非常好,他做好了熱身訓練,正在休息室等待上場。

進來的球員沒頭沒尾聊着天,其中一人沖着休息室衆人喊:“門口那個小妹妹是誰家的?長得真水靈。”

他條件反射般起了身,扔下護膝就往外走。

她獨自一人站在休息室對面,手裏還抱着一瓶功能飲料。

看見他,鐘令小跑上前拽住了他的手腕。

她拉着他往外走,他也不問她要帶自己去哪裏,任由她拉着出了籃球館的大門。

他被鐘令推進了柱子後的狹窄縫隙裏,盛夏熱浪随風奔湧而來,他後背貼着滾燙的外牆,身前的人幾乎貼在他身上,一些微妙的肌膚接觸,讓他一時不能适應。

偏偏主動的人毫無察覺,手上還轉拽為牽,她纖細的手指輕輕勾着他,微微麻的觸覺迅速從指間蔓延至心間。

她身上一點蜂蜜的甜香,随着風鑽進他鼻子裏,她精致的小臉在日光下顯得白潤通透,粉嫩的唇一張一合,開口就質問他:“我不在的時候,你有沒有接別的女孩子送的水?”

他唇邊帶笑,說:“沒有。”

“真的?”

他點頭,“當然。”

她把自己手裏的功能飲料塞他手中,又是神情傲嬌地說:“那這瓶賞你了。”

他沒忍住用手揉亂了她的頭發,她嫌棄着退開一步,又問他:“傷都好了嗎?”

“嗯。”

“你呢?”他問:“你在外面玩得開心嗎?”

她撅着嘴,不滿道:“無聊死了!”

抱怨完,她又仰起臉看着他說:“下次你陪我出去玩,一定好玩。”

他跟着笑:“那是我陪着好玩,還是我好玩?”

也許是她年紀小,聽不出來他話裏有話,所以很單純地回答:“你好玩。”

她高興地說:“暑假快要結束了,等到開學我就可以和你一個學校,這樣我們就可以天天見面了。我媽媽不讓我來游泳館,難不成還不讓我去學校嗎?”

她在陽光下笑得明媚,說:“以後我在學校你可得罩着我,要是再有劉嘉煜那樣的人,你也要好好保護我,知道嗎?”

她的喜悅是從眉眼間溢出來,燦爛耀眼,讓他不能直視。

他的感情讓他不想聽從檀盛年的安排,可他的理智又告訴他,他必須那麽做。

他唇邊的笑容斂去幾分,說:“比賽結束我有話和你說。”

鐘令疑惑看着他:“現在不能說嗎?”

他又笑着揉她頭發,打趣她:“這麽一會兒都忍不了嗎?”

她撅着嘴,雙手抱胸,勉勉強強道:“那好吧。”

她看着他,說:“今天是我求了外公好久他才願意帶我來看球賽,我不能去第一排為你加油,但我還是會認真看的!你可必須得拿第一啊!”

“好。”他一口應下:“都聽你的。”

僅僅是短短十幾分鐘的相處,卻一除他多日的情緒陰霾,給他無窮盡的熱情和精力來應對接下來的比賽。

站到賽場上的時候,他也會短暫地想,是不是這樣的他,也會讓短暫成為她的驕傲?

他這場比賽打得非常焦灼,對方實力不容小觑。

球隊主要是打配合,輸贏的關鍵往往都是看隊伍的短板。

他個人能力突出,場上的隊友們便想方設法給他制造投球的機會。

但對方也不是傻子,全程将他盯得特別緊,還很會鑽他們隊伍短板的空子。

上半場結束時比分持平,想要贏下比賽,下半場就得換人換戰術。

講戰術時,他擡眼看着觀衆席上那個天藍色的身影,與她視線相對,她忍住了朝他揮手的沖動,只是甜甜沖他笑了笑。

他接收到鐘令的鼓勵,下半場一開場便勢如破竹連進幾球。

他依稀聽到鐘令的歡呼聲,他體內的腎上腺素也在跟随聲音飙升。

帶球突破的時候對方前鋒猛地朝他沖了過來,兩人跳起來在空中碰撞,對方體重較輕,被他撲倒在地。

裁判吹了哨,他膝上也傳來劇烈的痛感。

他躺在地上的時候看見了鐘令着急起身的動作,他不想讓她擔心,撐着就起了身。

齊雪峰上前問他有沒有事,他搖了搖頭,說還能堅持。

齊雪峰知道他的身份,自然不敢輕視,他執意要他下場休息,他卻不願意。

他知道鐘令在看他,他更答應過她,一定會拿下冠軍。

就是這樣的執念,讓他忍着痛繼續比賽,後面的時間打得非常艱難,但好在他個人能力突出,順利奪冠。

等到頒獎儀式結束,他的膝蓋已經腫了起來。

齊雪峰扶着他就要往醫院去,他卻甩開齊雪峰的手,他要先去見他的小丫頭。

心裏那些話準備了好久,盡管希望渺茫,他還是想要試一試,問她願不願意等他。

沒想到走出場館,等他的人卻不止一個。

他對上鐘令擔憂的眼色,還未開口,他便聽鐘令說:“外公,我們送他去醫院好不好?”

鐘老爺子是個溫和可親的長輩,他第一次面對鐘令的家人,竟是一時拘謹,不知道該說什麽。

鐘老爺子關切問他:“小夥子,需要幫忙嗎?”

他再去看鐘令的眼睛,那眼眶微微泛了紅,令人心疼。

她朝他點頭,要他應下。

他沒法拒絕,便向鐘老爺子道謝:“多謝......爺爺。”

他被鐘家司機扶着上了車,老爺子坐在副駕駛,鐘令在他身邊。

他很想和她說說話,但卻無法開口。

鐘令從儲物籃裏翻出紙筆,在便簽上寫字問他“還好嗎?”

他沖她微笑,示意她別擔心。

兩人悄無聲息的交流被老爺子的話打斷,他不得不騰出心思去回答鐘老爺子的問題。

那些問題無關緊要,無非是叫什麽名字,幾歲了,練了多少年籃球,腿上感覺如何。

他一一作答,試圖給鐘老爺子留一個好印象。

但卻沒想到醫院那麽快就到,他很快被司機扶着下了車。

鐘老爺子問他要不要幫忙聯系家長,他搖了搖頭,說身上帶着手機。

他看着車後座雙眼紅紅的鐘令,說:“我沒事,多謝爺爺關心。”

他看見了鐘令翕動的雙唇,她想說什麽卻被鐘老爺子打斷。

他說家中還有事要先走,希望他保重身體,早日恢複。

汽車帶她一點點遠走,最後看她時,她散亂的長發在風中輕舞,瑩亮的眼睛裏滿含憂慮。

他轉身一瘸一拐進了醫院,無論如何,傷還是要治,若他要是真瘸了,那個小丫頭該嫌棄他了吧?

可惜他進了醫院一躺就是半個多月,他的情況并不樂觀。

他在場上摔得那一跤導致了半月板破裂,當時情況還在可控範圍之內,但他卻選擇繼續比賽讓傷勢加重了很多。

最後結果是半月板永久損傷,雖說能進行半月板置換手術,但醫生還得考慮到他膝關節的發育情況,若是此時進行置換,說不定會因為骨骼發育适得其反,所以醫生勸他選擇保守治療。

但若是選擇保守治療,那他這輩子基本告別了職業籃球。

檀盛年得知此事怒火中燒,在他眼中,這個友誼賽完全沒有任何意義,更加用不着他拿自己的身體去拼。

他當時也被檀盛年激得很生氣,但事後想想,也許檀盛年的憤怒,大部分都出自于他沒能照顧好他這個兒子,更加沒臉面對他的媽媽。

檀盛年替他聯系了美國的醫生,一定要讓他恢複如初。

可這時候的他又開始猶豫。

他在想,是不是這次受傷,是老天爺想讓他留在國內,留在鐘令的身邊?

既然上天給他指了另一條路,他為何不去嘗試一下?

住院期間,他和檀盛年吵了好幾次,每一次都是何清寧出面勸阻。

他聽了醫生的話,選擇保守治療,有何清寧勸着,檀盛年也沒有多說什麽。

等到他出院的時候已經是金秋九月,師大附中早已過了開學季。

他因為受傷沒能第一時間去學校報道,但在出院那天,他還是第一時間趕去了學校。

後來想起來,他這輩子其實沒多少值得後悔的事情,但在後悔的事情中間,與鐘令有關的幾乎占了全部。

他後悔那天出現在學校門口,後悔沒有第一時間走到她身邊,後悔自己沒有出言阻止他們父女間的談話,後悔自己沒在事後追出去,後悔自己的選擇,後悔自己的懦弱。

那個暖陽斜照的秋日午後,他記得很清楚,人潮從他眼前逐漸遠去,也将鐘令越推越遠,她的身影被掩蓋,消失在他的視線盡頭。

他再也沒有勇氣開口,再也沒辦法袒露自己的真心。

他無法面對鐘令,更加不知道要怎麽樣才能與自己難堪的身世和解。

短短一個夏天的相處,怎麽可能抵消得了她十幾年的厭惡和抵觸?

她若是知曉真相,可能對他唯一一點興致也會轉變成讨厭。

他不想被鐘令讨厭。

殘酷的現實又在突然間抽走了他剛剛了解到的,生命的意義。

他又堕入了黑暗裏,迷失了方向,不見天光。

最後的最後,他們在人潮裏走散,跌跌撞撞,倉皇無措。

他離開了檀家,離開了長海,離開了有鐘令存在的地方。

一走多年,他被困在命運的囚籠裏,日夜備受煎熬。

那麽多年,他沒再見過鐘令,也不敢去想她如今會是什麽模樣,身邊,又有沒有其他人?

時間那麽長,他偶爾也會想,他的小丫頭會不會想起他?想起他的時候,是高興多,還是生氣多?

他又該不該重新出現在她眼前?

很多問題剛開始思考的時候都是期待滿滿,想到最後,又是死路一條,他既憤怒,又無奈。

也許喜歡上她,便是動物世界一個殘忍的,自我馴化的過程,他無比痛苦,卻又甘之如饴。

他終于成為她所期待中的,溫柔的,熱情的,會主動的那個人。

但她身邊,早已沒有他的位置。

......

鐘令。

鐘令。

喜歡你,終究是我一個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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