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祈福

第61章 祈福

◎惟願他平安◎

江都客棧。

陸修瑾拿到安樂侯寫好的家書, 率衆将士撤離,還小桃源最初的安寧平靜。陳元捷将王爺失蹤這段時日以來的消息與江南王動向都整理好彙報。

竹影屏風後,陸修瑾褪去上衣, 肌理分明, 蘊藏力量感的胸膛與後背布滿大大小小的傷疤, 最觸目驚心的無疑是背後橫亘左肩與右腰的刀傷。縱使半月過去,仍沒有全然愈合。

大夫正為他重新上藥,處理好後背的傷,大夫捧着他的右手,連連搖首嘆氣。

陳元捷放下一摞摞信箋與敵人動向的記錄,焦灼地問:“我家公子的右手該如何醫治能恢複到從前?”

“右掌被貫穿傷勢嚴重,老夫會為公子挑去治療延誤而生出的腐肉,可往後也別想恢複從前機能, 能不殘已是萬幸。”

陳元捷不可置信, 他看向王爺, 王爺神色淡淡:“大夫盡管醫治便是。”

“處理的過程會痛,千萬要忍住。”濃烈的酒水灑在傷口,大夫随後用淬了火的小刀, 細細刮去腐肉,處理完一切再撒上金瘡藥重新包紮。整個過程陸修瑾未曾吭聲, 也未用咬巾。

可陳元捷看得眼眶濕紅,所向披靡的王爺右手近乎殘廢,再也不能拿起長劍了。

處理完傷口, 大夫開了藥方并叮囑,待一切結束後, 陸修瑾對陳元捷道:“元捷, 送大夫。”

陳元捷送大夫離開, 并且支付了原先的三倍診金。大夫受寵若驚,連連說往後他家公子的換藥,他盡數負責。

屏風映出颀長身影,陸修瑾已将衣物穿戴整齊,如以往別無二致的玄色瀾衫披在身上,卻是清瘦許多。

“王爺,江都的大夫醫術不精,我們不妨回長安讓禦醫診治,你的右手一定會沒事的。”

陸修瑾打斷他:“元捷,将信與日錄都拿過來。”

陳元捷也反應過來,他們打草驚蛇,江南王有所察覺,以為王爺身死後開始大肆動作,想必再過不久,江南一帶将風雨飄搖,王爺如何能抽出身回長安?況且,王爺傳信給陛下,希望增派長安兵力支援的呈請石沉大海般得不到回應,怕是陛下有意拖延。

他将王爺所要之物遞上,低首道:“既然時局所迫,王爺不能輕易離開,屬下修書一封寄往長安,讓長安派禦醫前來。”

半晌後,陳元捷修書寄往長安,他陡然想起不遠百裏的廣陵山村,還有一人正挂念着王爺的安危。

陸修瑾坐在八仙桌前,翻動記錄,如今他們已然确信江南王有不臣之心,但他購置的軍馬兵器可以放在府庫,但那與軍火配套的士兵又置在了何處?江南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江南王若要操練兵馬,定然會有所動靜,可他們竟難以覓得蛛絲馬跡。

他試圖從現有的線報中厘清叛軍所在,如若能找到叛軍位置,提前鎮壓殲滅,南方将免受動亂,無論是居住在廣陵還是江南的她也會免遭戰亂動蕩。

“王、王爺……”

繁雜的思緒被中斷,陸修瑾沉聲道:“有何事但說無妨,一段時日不見,你怎還變得拖拖拉拉?”

陳元捷眼一閉,說出心中所想,“如今我已尋到王爺,知曉王爺性命無虞,要不要将這一消息帶給顧太後。來尋王爺之前,我見顧太後對王爺的失蹤也十分動容。”

她那麽心性純善的一個人,若是陌生人在她眼前墜崖,也很難不動容吧?陸修瑾自嘲,她用盡渾身解數逃離自己,哪怕拼個你死我活都不想待在他身邊,此時此刻恐怕正過着幸福安穩的日子,她不會想見他。

他答應過她,送她歸家後,不再打攪,永不相見。

“元捷,你将安樂侯的家書傳給顧芸禮,顧芸禮自會将消息送到她那處兒。布置在小桑村的暗衛也撤了,以後不準再去打攪。”

送顧南枝歸家前夕,陸修瑾曾讓陳元捷調遣僅有的暗衛,讓他們在小桑村守護顧南枝安危。卻不曾想他們一行人在歸家的半途出了事。

“是。”陳元捷神色黯然地應下。

“慢着。”陸修瑾道。

撤離暗衛他便再也不能插手她的餘生,如若以後她遇見危險,也不能及時搭救。在這之前,他應當将深埋在她身邊的隐患一一排查,将危險一一拔除,否則他不會放心。

他思忖後道:“你去讓人把她身邊的那個奴才的底細查清楚。”

墜崖的一刻那個蒙面刺客竟然準确無誤喊出“梅娘”,他顯然與枝枝認識。而刺客可以确認是江南王的派出的人。那麽,認識枝枝的刺客是誰?他是否會威脅到枝枝的安危?他終究是放心不下。

陳元捷眼眸一亮,“那暗衛是不是也不需要撤離了?”

“姑且留着。”

“好,屬下一定會将那人查得清清楚楚。”他是永遠站在王爺這邊的,他見過王爺為顧太後默默所做的一切,知曉顧太後在王爺心中獨一無二的地位。而顧太後為王爺生下小王女,為王爺擔憂緊張自責,也不見得對王爺無情。如若查出顧太後身邊之人心懷叵測,王爺不會坐視不理。

**

小桑村。

雲淡風清的天幕掠過歸林的倦鳥,郁郁蔥蔥的山林謝盡青綠,露出光禿禿的樹枝。

顧南枝手裏的野菜擇了又擇,連完好的葉片落在地上也未覺察。

月一将劈好的柴火堆疊,瞧出她的心不在焉,取過她面前的菜籃子,“這些瑣事我來做就好,你去屋裏陪凡兒吧。”

顧南枝這才回神,發現滿地狼藉,局促地咬唇,“對不起,我連這點小事都沒有做好,給你添亂了。”

月一淺笑,“我知梅娘心中有事,梅娘心地善良,就連路邊見到無家可歸的犬只也會憐惜,但我希望梅娘能盡快振作,凡兒也需要你。”

他明明是在安慰自己,但話語怎麽聽都有一絲不對勁,顧南枝沒有多慮,她将萦繞在自己心底多日的想法說出:“我想去白馬寺。”

月一淺淺的笑容僵在面上,眸子裏的明光也淡了去,“梅娘是想為他祈福?他那樣傷害你,傷害凡兒,他為你赴湯蹈火不是應該的麽?你為他憂心傷神便罷了,怎還要不顧自己的身體,去寺廟為他祈福?”

顧南枝百味雜陳,以前的他不是這樣的,少言寡語但總是默默守護,不會像現在,字字珠玑地剖開她的心,誤解她的意思。陸修瑾大鬧婚禮給他的陰影極深。

“月一,不是你想的那樣,再過幾日,便是我母親的忌日。”

她一出口,像按到什麽關竅,他頓時噤了聲,他轉過身回屋子,丢下一句“我去收拾包袱”,落荒而逃。

白馬寺是廣陵遠近聞名的佛寺,寺門巍峨,石雕香爐內青煙缭繞,香火興旺,香客雲集。

顧南枝在小桑村安定後的每一年曌夫人的忌日,都會去佛寺祭拜。她在寺廟裏專門給母親供了一塊靈位,每年都會來續香火。

慈眉善目的寺院方丈對顧南枝道了聲阿彌陀佛,“顧施主來了。”

顧南枝颔首莞爾道:“我是來給母親的靈位續香火的。”

她把裝滿香火錢的荷包交給一旁的小沙彌。

“顧施主孝思不匮,令堂來世順遂平安。”

“多謝方丈。”顧南枝行禮,正要辭別。

“顧施主留步。”

她停駐,就見方丈讓小沙彌将一塊兒檀木牌交給自己,木牌正上方鑽孔,用紅繩穿過,牌面空空蕩蕩,“方丈這是……”

“今日是廟會,施主們都在前院的菩提樹為親人祈福,貧僧與顧施主有機緣,這塊福牌就贈予顧施主了。”

顧南枝接過木牌,再次誠懇道謝。

她離開佛寺後院,不遠處月一與凡兒正在寺門下等她,她快步行去。

顧凡瞧見她手裏的檀木福牌,烏溜的眼睛漾出光來,“娘親也有福牌了麽?我聽說白馬寺的福牌可靈驗了。”

顧南枝将福牌遞給她,蹲下身捏了捏她的臉頰軟肉,“凡兒是聽誰說的。”

“我在這裏和月爹爹一起等娘親,聽過往的香客說的。”

顧南枝一笑,誇她耳聰目明。

“娘親,好多人去挂福牌,我也想和你一起去挂福牌祈願。”

“好。”

顧凡一手牽顧南枝,另一只手牽月一,她拉了拉左手沒有拉動,轉過腦袋疑惑地看向他。

月一摸了摸她的腦袋,安撫道:“我去找馬車,接凡兒和梅娘歸家。”接着,他對顧南枝道,“我就先不去了。”

小桑村和白馬寺相距遙遠,往常單單是供奉香火,就只能堪堪趕回家,如若要去挂福牌,僅靠雙腿恐怕趕不回去。他考慮得面面俱到,顧南枝沒有拒絕的理由。

“我們挂完福牌就去寺外找你。”

月一:“嗯。”

菩提樹是寺院裏的聖樹,樹幹粗壯合五人環抱,樹皮灰白無塵,枝葉繁茂生機勃勃,一條條紅繩挂在低處的枝幹,紅繩系着信徒最誠摯的願望。

母女倆執着福牌,一時不知該如何做。

樹旁的沙彌走過來,“施主,有何事是小僧可以相助的?”

“不知小師父可否知知曉,該如何挂福牌?”

“全看施主是為誰祈福了。”

顧南枝疑惑不解,為不同的人祈福還分不同的方式嗎?

沙彌為她開解困惑,娓娓道來,“若施主是為遠去的親朋好友祈福,可以在福牌上寫下他的名字,祈佑他一帆風順,平安無恙。如若是為身邊的親人祈福,寫下他的名字後随身佩戴,七七四十九日贈予他,方可護佑他順心如意,身體安康。不過,後者繁瑣,還需心誠則靈,大多施主都是選擇前者。”

顧南枝道謝,取用菩提樹旁的筆墨,提筆卻猶豫了。

“娘親,寫爹爹的名字吧,他答應過我,要教我劍術的。”

凡兒的話語像是給予她下筆的勇氣,顧南枝猶豫片刻,到底是聽了凡兒的。寫完後,凡兒挑選位置,她将福牌挂上枝幹。

她雙手合十,默然祈禱。

誠然如月一所言,他曾傷害過她與凡兒不可原諒,但就讓她任性最後一次,惟願他平安歸來,性命無虞。

風一吹,福牌在樹下輕晃,她将對他的所有情愫,愛也好,怨也罷,和福牌一同都留在菩提樹下。

他們之間就這樣吧。

顧南枝深深看了上面的名字,轉身離開。

她與凡兒走出幾步,又折返回去尋到那位沙彌,“勞煩小師父再賣與我一塊福牌。”

她付錢,收好空白的福牌往回走,才穿過熙熙攘攘挂福牌的人群,便見到玉骨雲衫的月一。

顧南枝眼眸閃過詫異,将空白的福牌往袖口藏了藏,也不知他是否有看見。

月一面色如常,“我找到了馬車,遲遲等不到你們,便自己尋來了,還好你們無事。”

“這裏是佛門聖地,能有什麽事呀?我們回家吧。”顧南枝笑了笑,與他走向寺外。

月一回首,她們挂上的福牌被風吹動,背面“陸修瑾”三個字如烙印般刺入眼睛。他捏緊了指骨,複又跟上。

他黯然神傷,為何自己就在她的面前,她卻視而不見。

他沉湎難過,沒有注意到身側顧南枝悄然伸出柔荑,牽上他的袖角。

月一難抑心中悲涼,步履匆匆,顧南枝輕輕握住的袖角從掌心錯開,再也抓不住。

【作者有話說】

月一的三次錯過,這是第三次,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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