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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從那個地方跑出來時除了身上的衣服,一無所有。
邊野不太記得自己有沒有穿鞋,所有的感官在恐懼加持下高度敏感且集中,他無法清晰地感知奔逃以外其他的事情。
大貨卡車的氈布又厚又硬,鑽在底下足以遮擋全身,屏蔽一切視線,連綿不絕的山丘,交錯繁雜的樹影,那一輪如影随形的圓月……這些是那夜唯一留下的記憶。
再然後就是望見進城的高速邊卡,在司機停靠服務區去小解時,邊野偷偷溜下車,躲進便利店後牆夾縫中。
他沒有錢,沒有手機,也沒有身份證。
一路前行,太餓了就厚着臉皮找沿路飯館讨點吃的,困得睜不開眼便窩進草叢或是躲在樹後打個盹,從白天一直走到暗夜,最後駐紮在了那座雄偉的高架橋橋下。
沒有身份證,找工作變得異常艱難,有上頓沒下頓,一天吃不上一頓飯的日子過了好久,最後才在一處工地找到活幹,說是日薪制,幹一天給結一天工錢,實則拖欠卻成了常态,饑餓和困頓似乎從來沒那麽容易擺脫,也是漂泊到近期邊野才有了在地攤小販手裏買一部二手手機,以及穩定吃上三餐以外的餘錢。
一朝回到解放前。
揪出褲子的白色裏子晃了晃,邊野擰眉苦笑。
最近工地的項目工期吃緊,除了工頭,棚裏的兄弟都在沒白天沒黑夜地趕工,歸根究底,李響國為難他也是有他的邏輯所在。
這邊一完事,他便趕回工地。
連夜趕工的量很大,邊野一來就集中精力幹活,渾然不覺肚子正在不予餘力向他抗議——雷鳴一般,無休無止。
突然,一袋面包向他飛來。
邊野下意識抱在懷中,他擡起頭,愣愣地看着跟他搭對幹活的楊超。
“晚飯沒吃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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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頭哥笑起來一嘴白牙。
根本沒吃,他窮得連瓶水都買不起了。
邊野笑了下,脫去肮髒的手套往後腰一揣,撕開包裝,說了聲:“謝謝超哥。”
楊超人很好,幾次三番照顧他,邊野并不會跟他見外,一口咬下去。
對方揚了揚臉,說了聲:“吃吧。”
沒吃幾口,李響國剔着牙打遠處過來,一見他倆在那歇着,噗地一下把牙簽吐掉,嚷嚷着他們還有時間吃零食閑磕牙?!
沒等他倆任何一個開口,過去就搶楊超手裏的長錘,叫他去那邊紮管子,自己替他砸兩下。
今夜一大半的工作是砸樁子,就是把圓柱形的鐵樁用錘子敲進指定位置,這就好比在木板上釘釘子,需要有人将樁子固定再用利器錘進去,一般是兩只手握着粗細不等的樁子,搭對那一方掄起錘子往下砸,直到嵌入足夠深足夠穩才能松手。
在工地,這是個風險指數頗高的工作。
兩方必須有足夠的默契,即便如此,也有被砸到劃到又或是被吓到的可能。
本來楊超不想給錘子,李響國過來搶的那一下遇到阻力,跟着便是他粗聲粗氣的叫罵,催促楊超趕緊扭頭看看,管子不紮都他媽要掉下來了。
工地上,無論工作分配還是現場機動,工頭都是最高領導者。
楊超對着李響國皺了皺眉,去看邊野,邊野沒擡眼,卷好面包的塑料封口,放到不遠處臺子上,回來時勞保手套已經戴好,他蹲下,扶好樁子。
楊超默默嘆了口氣,叮囑了句:“小心點啊。”于是,松開了手中的錘子。
那一瞬間,李響國臉上浮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獰笑。
開始幹活了。
站着的人臂膀高高掄起,眨眼間錘子帶着勁風砸下,咚地一聲,木樁在邊野手中極盡晃動,帶着手套都能感受到這份從天而降的重力。
好在,捶得很正,李響國很有準頭。
邊野動了動手的位置,越錘樁子越短,他需要往上挪。
動作變得極其謹慎,邊野盯着李響國的錘子一眼不眨,臉上寫滿了戒備和提防,不過後幾下捶得又準又狠,樁子眼看就快砸好了,不知是慣性使然,還是高度緊繃的神經一時間出現疲勞,蹲在地上的男孩眉宇間松泛不少,挪動的幅度也同時變大,這一回手離樁頭不過分毫距離。
砰!!
疼痛如尖錐入骨,邊野“操!!”地一聲低吼,整個人捂着手跪到地上,站在他面前的李響國眼睛一亮,嘴角向上翹着。
一直關注他們的楊超此時驚得迅速轉身,手底下的管子根本沒紮結實,從上面如洪水般傾倒下來,安全帽他沒戴着,楊超本能地抱起頭,讓他沒料到的是,保護他的不僅僅是他自己——
他被一具輪廓偏瘦卻足夠有力的身體推倒在地。
工地上一片沖天巨響,所有人都傻了眼,紛紛扔下手裏的活往聲源處跑,楊超被仰面壓在下面,那一刻他眼神凝滞地看着撐在他身上的……
邊野。
一滴血猛地砸到他臉上。
他反射性地眨了下眼,這時鋼管被清理開,楊超坐起來就摸邊野腦袋,吼着問他砸哪兒了。
他倆幹的是釘樁的活,安全帽被放在一旁臺階上,誰也沒戴。
慶幸的是,管子不是實心的,殺傷力度被大大減低,可即便如此,仍然架不住它從那麽高的地方跌落。
邊野右側額頭,耳朵,肩膀,一直到肋下都無法幸免,血順着額角一路流淌,所過之處一片殷紅,似乎于此相比,手上被李響國砸的那一下就不算什麽了。
邊野可以從疼痛中判斷自己的嚴重程度,畢竟他曾經受過足夠多的傷,經驗豐富。
沒大礙。
他搖着頭,告訴楊超他沒事,一邊說一邊随意抹了把臉,因為李響國砸的是慣用手,指頭全是木的,無論抹下來多少血他也感覺不到。
看着一抹就滿手,連指頭縫都在往外滲血的情形,周圍人全慌了,紛紛問邊野怎麽樣啊,要不要去醫院。
李響國是怎麽也料不到會親手弄出流血事件,他不過是想小懲大誡教育一下這小子,要真在工地搞出事,他就是第一責任人。
想到這裏心跳驟然飙升,李響國抹着一腦門子的汗,問邊野有沒有事,不行趕緊去醫院處理,對方沒答他,反倒用一種既冷淡又狡黠的目光看着李響國,然後他嘴角一勾,笑了。
“不用,我接着幹。”
頓時現場一片嘩然。
在衆人極為驚異的目光下邊野站起身,踢開腳旁的管子,蹲到樁子旁,擺出姿勢。
血淋淋漓漓往下滴,幾乎侵占了男孩整張臉,分不清到底傷在頭頂還是側額,頭發在粘稠的液體浸泡下打成縷,把這些血滴子帶向耳廓,從臉頰一路流到脖根,吞噬大片領口,是讓人看一眼就揪心的程度。
別說是心肝亂顫的李響國,就是楊超也撐不住了,他來不及起身,手忙腳亂地爬過去拍着邊野的臉:“野子野子!邊野!!算哥求你了!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走!咱去醫院!”
“超哥,”此時邊野的眼神過分執着,任誰都能看出那股要把李響國穿透的狠勁兒,他目光不動,看着李響國說給楊超聽:“你別管了。”
說完,他重重地吼出聲:“砸啊!快他媽砸!”
李響國抓着錘子站在那裏,腳下被月光拉出一縷孤零零的影子,明擺着的,對方就是在賭氣對峙,誰都清楚工地上一旦有任何閃失,他這個工頭保準玩完……
說軟話,擺姿态,又或是逼他跪地磕頭祈求,無論邊野想要什麽,李響國都不可能就範。
帶着怒氣,李響國把錘子使勁一扔,用手惡狠狠地點着邊野,向後退。
比誰牛逼,那他媽就來啊。
李響國一掀簾子,進了棚。
随着時間推移,人群漸漸散去,工地又恢複到之前繁忙的樣子,機器隆隆地運轉着,夾雜着工人高亢的吆喝聲,響在城市上空。
邊野一句話沒有,甚至姿勢都沒變過,楊超砸到最後錘子都掄不起來了,他雙手發軟,寒意從腳底向上湧——此時此刻,面前的男孩已經活脫脫成了一個從血水裏撈出來的人,這出血量一定是頭破了,而且傷得很重。
最後那一錘像棉花,飄飄忽忽落在樁子上,楊超實在受不了,他扔掉錘子跑向工棚,這段時間李響國同樣也不好過,在棚子裏來回溜達,坐立不安。
等楊超進來找他一說,火急火燎地掀簾就跟着一起跑出來,來到近處,當場跪在邊野面前。
李響國老老實實給他磕了個響頭。
“看傷去吧小兄弟,大哥求你了!!”
無需這個臣服動作,單單稱呼的轉變已然夠了,李響國這個人相當江湖,改過的口不會不認,自此他算是徹底服了。
邊野站了起來,揉了把眼睛,粘膩的東西糊在上面讓他感到不舒服,楊超要送他去醫院,被當場拒絕。
他沒打算去醫院,沒有錢,也不需要。
回到萬嘉已經淩晨,從外面的門進到地下室,邊野把又是泥又是血,髒得沒法要的工服踹到角落,在床上坐了片刻。
門是無需共用一個,但衛生間怎麽也躲不開。
好在有兩個。
站起身時眼前忽地黑了黑,他抓着床欄閉上眼,這次失的血比預想多了些,這一點邊野不否認,他得去看看傷口。
扶着沿路的家具和牆壁,他推開門,知道時間太晚了,腳步和動作都放得極輕,不知是眼睛蒙了太多血還是身體感官處在失控狀态,他并沒印象衛生間是什麽時候亮的燈。
他打開水龍頭,把腦袋伸進水中,一池的水當即變成了血,邊野趕快按開水閥,他不能把潔白的池壁弄髒了。
忽地,後面有人說話,像什麽重物敲擊在心髒上,邊野弓着背痙攣似的一抖。
“這樣你會死的。”
他忙轉過頭,何止是燈他沒印象,就連腳下未幹的瓷磚,空氣中淡薄濕潤的沐浴清香都沒注意到。
衛凜冬穿着睡衣站在他身後,毛巾擦着頭,專注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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