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第46章

樹葉縫隙直射而來的日光刺得人睜不開眼,邊野虛虛地掀開眼皮,臉上是暖融融太陽的溫度。

那是一片幹淨得幾近透明的藍天。

身下草木松軟,随便一抓就是濕涔涔的露水,鼻腔內充滿清新的泥土香,這樣的春日味道誰能抵擋得住,邊野笑了,他翻了個身,成心讓這些草癢癢地騷在臉頰,像只小兔子一樣去啃草葉的嫩尖。

舌面異樣的澀感讓邊野猛地睜開眼,他咬到的是一個枕邊,硬質富有彈性,蕾絲抿在嘴裏。

他騰地一下坐起身,眼前是空曠的房間,擺設極其簡單,甚至有一種難言的詭異感——

視線中只有一張床墊。

床墊四角分別立着一根中空的金屬樁柱,頂端挂有鏈鎖環扣,連接四條長度被精巧設計過的鎖鏈,鎖鏈另一端是特制的铐子,足铐,腕铐,成雙成對。

一只腳踝正猛烈掙動着,鏈上嵌有無數銀鈴,一晃就響得厲害,邊野手指塞進鏈洞狠力揪扯,吵鬧的鈴聲混着他急促又紊亂的喘息……

他不能接受,不可以辛苦跑了這麽久再回到這個深惡痛絕的地方——他以前的房間。

他寧可死。

激烈的動作戛然而止,邊野一點點落下視線——

他光着身。

“別扯了,它又不會痛。”

邊野立刻擡臉,邊慎修就蹲在他面前,跛腿呈現不尋常的弧度偏在身側,他逗趣似的彈了他額頭一下:“你可是會痛的。”

“給我衣服,”鏈條動得更加激烈,床柱發着震顫的嗡鳴聲,邊野吼着:“給…你他媽給我衣服我懆你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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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一記耳光。

只有眼皮生理性地一個眨動,臉依舊面向邊慎修。

勁兒用大了,抽打後的手不太舒服,邊慎修慢慢揉搓着:“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樣子,你好好跟我講嘛……”

噗,什麽烏七八糟的東西猛地朝他噴來,邊慎修眼睛反射性地一眨,之後摸上鼻翼與臉頰的接縫處,一團粘膩的唾液——

邊野啐在他臉上。

邊慎修走向牆角的一堆日用品,從中扒拉出紙巾,抽了兩張擦着,低低輕笑出聲,把紙攥進手裏。

向外走時對迎面過來的幾個保镖說:“醫生一小時之後到,留口氣就行。”

……

邊野的房間在閣樓,高高的尖角屋頂,一扇天窗開在上面,有什麽從眼皮往下流,從氣味判斷,是血,他眯了下眼,等再看時,一群白鴿從窗外飛過,有只小一點的落在窗棂上,可以看到蹦着的小腳丫,它是要去銜窗框夾着的一小根樹枝。

他看過,一模一樣的情景。

在那個曾經總是響起拖拉機巨響,萦繞着孩童吵鬧聲,家鄉的孤兒院。

他好想家啊。

液體意外地充盈眼眶,灼熱感把自己都燙得一怔,沒等邊野做什麽……猝不及防地,一抹涼意襲來,就在他眼尾的地方,粗糙的觸感,有煙味。

——還有清淡的松木香。

他的臉好腫,像塊大饅頭揣在腮幫子裏,連轉一些角度都不能,邊野很努力地想看看那是誰,被扒衣服圍毆虐打這樣的事都沒讓他哭,可看不到這只手卻讓他又一次眼眶酸脹。

手又上來了。

骨節比一般人明顯,指腹也厚,在他眼尾擠壓着,攜走了大部分濕水。

這一次他看清了,戴着婚戒的一只手。

——不要哭。

邊野一瞬撐大了眼眶。

這只手,這幅嗓音,簡直将他心髒從胸骨裏連根揪出,他沒有辦法不抖動,而下一秒他連抖動都不會了——

男人把他從後面抱緊,那一整片背部被燒得滋滋作響。

邊野回身就抓,卻抓了滿手空氣,不知哪兒來的苦鹹海水猛地淹過來,肺瞬間就被灌滿,強烈的窒息感讓邊野一下子昂起頭,大口喘氣。

塑料座椅劇烈打晃,底托重重拍回地面,男孩扒着扶手,跟着颠簸了下。

邊野迷茫地看了看四周,帶着從睡夢中驚醒的懵然。

醫院的走廊,靠牆的雙排座椅,跟他坐下來等衛凜冬前相同的畫面,邊野愣了幾秒,開始大力搓臉。

什麽讓他突然停下,他迅速張開手看,然後猛地竄起身,在他坐的地方上下翻找。

“找這個?”

嘩啦一聲,挂着皮套的黑色車鑰匙憑空落到眼前,邊野迫不及待地去看鑰匙後衛凜冬的那張臉。

他是跟他一起過來醫院的,等着等着就在椅上睡着了,餘光中鑰匙晃出搖擺的影子,邊野再次對焦到這枚小東西上。

車鑰匙是專門放在他這裏的。

從工地“劫後餘生”回來,就再也無法忍受衛凜冬不在他視線內,眼睛無時無刻不長在這個人身上,在邊野看來衛凜冬已經很遷就他了,他實現了醫院,家,地下室三點一線地黏着衛凜冬。

走在路上,又或者誰在醫院擋了他的視線,邊野就想方設法地挨近衛凜冬,甚至于回萬嘉的地下室,邊野都會愣愣地在樓梯口站好久,眼睛一直跟随,直到這個人看過來,他才局促地挪開目光,下去。

視線上的惡性依賴是一方面,最讓邊野難捱的是——

他想觸摸他,或者被他觸摸。

這種已經成為深度渴望的東西簡直強烈到無法控制。

他總是在抓上衛凜冬衣角,又或是扶上他光裸手腕時才能清醒過來,雖然邊野已經足夠快地抽回手,并且低低地道歉認錯,說他不是有意的。

起先,衛凜冬就那麽定定地看他。

幾次之後,男人的眼神變得深沉而銳利,邊野心虛地低頭,閃躲目光,勉強拉動唇角想笑,卻在承受不住那份注視下倉皇轉身,笑也沒笑好,可就在下一秒,他驀地挺直了背脊——

他被抓了手腕。

衛凜冬往他這邊一帶,手指穿進邊野腦後的頭發,邊野幾乎要低吼出聲,是用力咬合牙關才撐過那些穿插發間的聳動,男人的大手一股特有的煙焦味,聞到鼻子裏卻泛濫出難以啓齒的……

荷爾蒙味道。

邊野覺得那不是在摸他頭,是在摸他的心髒。

被壓到牆上是之後的事——

他被拽到脖頸高高仰起,一通大力揉搓後,不知失手還是故意,衛凜冬掐在他耳垂上,過電一樣……邊野無意識地扯緊衛凜冬襯衫,在耳朵被碰觸時喘得胸口起伏不止。

玩了好一會兒,衛凜冬才收手,然後對邊野一笑,說了聲:“小狗狗。”

心髒痙攣似的猛地一抖,邊野失神地看着這個轉身走開,嘴角還勾着笑意的男人。

工地事件過去的第三天,車鑰匙交到他手裏。

衛凜冬告訴他,沒車,他哪裏也去不了。

……

邊野伸手過去接,挨得近了,手掌的那股味道撲了滿鼻子,邊野一把拉過,像只警犬那麽仔細地嗅。

煙味新鮮,濃烈,又去抽煙了。

很偶然的,一小點冰涼的水潤觸感讓他瞪大了眼睛——

衛凜冬某根手指的指腹有點濕。

毫無道理的,卻就是在腦中重合了那只在夢中撚他眼尾淚水的手,邊野發起怔,也不松開,就那麽不言不語,不動。

“來,跟我走。”

衛凜冬手指一松,邊野忙接住掉下來的鑰匙,扯了男人袖口的一點邊,跟着他走在後面。

走路時,衛凜冬的手自然而然地在袖內随着步伐微動,腕骨微突,青色血管覆着手背,是屬于男人那種結實的手,要是能從指縫間插入繞上,被他牽着,一定溫熱又踏實……

“跟他進去,聽到麽?”

邊野一下子擡頭,衛凜冬的語氣明顯重了,他出神太久沒聽見,定睛去看,面前是一位插着口袋的醫生,和一間标着“骨科治療室”的診室。

邊野轉臉問衛凜冬:“您是不是要回去了?”抓在袖口的手還是有個攥緊的動作,雖然他已經盡量克制了。

“不回。”

衛凜冬垂下眼,看着邊野的手。

“哦。”

手松開,邊野跟着大夫進了裏間,衛凜冬像大多數帶他在科室看病那樣,靠着牆,把視線放到他和醫生身上。

但這一次,看不到了。

醫生簾子一拉,隔絕一切,上綁帶也許疼也許不疼,實際上邊野沒什麽知覺,他一直在盯那扇簾子,只要微微變化他就生理性地一個眨眼。

滑鎖聲響,簾子刷地一下拉開,男人出現在他視線中,邊野松下一口氣,臉上不自覺現出緊張過後的輕快神色,衛凜冬擡了擡下颌,看着邊野的目光沉了些。

*

出診是要與患者建立一個私密性的空間,邊野不可能進得去衛凜冬的診室,男孩哪也不去,在離衛凜冬最近的地方,抱着雙膝在外面坐下——

像一只乖巧懂事的小狗,靜靜地等着屋裏的主人。

“你要不進來吧,”一名約莫中年歲數的護士阿姨招呼着邊野,這小年輕都來了好幾天了,縱使內心波濤洶湧,他們也已經确信并接受這孩子是衛凜冬帶來的:“下班時間早過了,進來沒事,來,快來啊。”

男孩不聲不響,一坐就是一整天,護士把手術室的排班表放上桌時衛醫生已經脫下醫護服,手都沒洗就出了診室,惹得這位護士長一個勁兒地在後面眨眼睛,抻着脖子喊衛醫生:“明天早一刻鐘上手術那邊啊衛大夫。”

修了一個小産假的護士長一回來就被衛大夫搞亂了節奏,以前的衛大夫可是出了名的敬業,加班是常事,後來她才知道,那男孩就是他的便攜小鬧鐘,自從出現在醫院,一分鐘的班也不多加。

*

下班最熱鬧的就是地下車庫,人流量很大。

不知怎麽搞的總是有人擠到他倆之間,邊野拽不上袖口,又摸不着衛凜冬的衣服,目光中那具行走在前面的背影受到不同程度的幹擾,遮得快看不見了……邊野腳步變得急躁,鞋底踩在水泥地發出急促的啪啪聲。

忽然,手背突然一片溫熱,進而,整只手全是——

幾根手指貼着他手掌,然後握住。

是怎樣一種感覺其實很模糊,大概第一次實現願望腦袋就是泛空的,邊野感到自己四肢僵得無法行動,是牽手沒錯,卻有種被衛凜冬拖着,腳底都能磨出火星的驚吓錯覺。

邊野強迫自己恢複正常,踉跄了兩步,随後低下頭,默默地跟着衛凜冬走。

地庫随着車一輛輛開出,人潮褪去,不一會兒就安靜下來。

邊野的心不斷往下沉,他不想地庫變空蕩,那樣的話,就沒有理由再牽衛凜冬的手了……

手不可避免地發潮發熱,越珍惜攥得就越緊,滿手滑膩的汗,沒有人願意牽這麽難受的一只手。

你放開點,讓它透透氣,聽話,這樣人家太不舒服了,你聽話行嗎……邊野不斷訓斥自己,并同時努力給自己做心理建設:下一秒就不要他了,他的手會被扔掉,再也不會牽過來,不會碰他的……

“你別住我地下室了。”

帶着些許回音的空曠地庫有一種空靈感,邊野怔怔地擡起頭。

男人的後背,看着格外冷硬。

“搬走吧。”

手指猛地一蜷,冰涼極了。

作者有話說:

除了小野子,還有誰不知道這不是第一次牽小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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