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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一進秋日, 早晚間的天氣便涼了下來。

駐仙樓外的曲廊前,潤左澤右兩姐妹,相對坐在避風處, 一人抱着一半石榴剝籽。

姜國向來有榴花瘟剪五毒的說法, 早在當初昭苑建成時, 便在樓下移下了石榴,如今已然高過一丈,過了花期,結出累累碩果,拳頭大小的紅石榴沉甸甸滿當當的墜在枝頭,紅的喜人。

這石榴是用來賞的,果子發澀,并不好吃, 潤左澤右姐妹剝出的石榴籽, 也只是為了擰成汁水, 供娘子浸手潤面。

新鮮的石榴汁,可以使肌膚細潤白膩。

潤左手下靈巧,一面剝籽, 一面還要留心妹妹不許偷吃。

澤右年紀小,還有幾分稚氣未脫, 她也不餓,就是嘴癢,手上剝着剝着, 不自覺的就會順手往嘴裏扔一個嚼一嚼。

石榴汁是娘子要上臉的東西,姐妹兩人都提前洗過了手, 只挑飽滿圓潤的, 且要幹幹淨淨, 擰汁兒前破皮都不能有。

澤右吃石榴無妨,可手上沾了口水混進去,檀郎看見卻是要抽手心教訓的。

潤左還以為今日妹妹也會犯錯,可看了半晌,卻發現澤右今日竟沒有犯偷吃的老毛病,只是總有些心不在焉似的,手下沒個輕重,只這麽一會兒功夫,便已經沾得滿手汁水,擦了兩回手。

眼看妹妹眼神不知往哪瞧,手下又捏破了石榴籽,潤左不禁叫一聲:“右女!你這是怎麽回事?”

澤右吓了一跳,回過神,悄悄與姐姐耳語:“姐姐,我覺着元侍衛在看我呢!”

“元侍衛?”

潤左明顯吃了一驚,探身朝樓上看去,果然看到了一角的烏羽氅衣,那是娘子前幾日說早晚天亮,特意尋出來賜給剛來的親衛元望的。

二樓是主人的寝間,娘子昨晚被鐘響吵得了一日,夜半才睡下,醒來的時辰也要比平日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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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因此,潤左澤右兩姐妹才會在這裏剝石榴,元侍衛也還守在木欄前等着,她們一擡頭正好能夠看見。

看妹妹說元侍衛在看她……

潤左不太相信:“別胡說,元侍衛對娘子這樣忠心,才不會在當值的時候偷看侍女。”

澤右焦急:“我又沒有那樣說!不是偷看,就是有時候會忽然盯我一眼!”

說着,她又忍不住摸了摸脖子後的汗毛:“一下子冷冷的,怪吓人的。”

“哎!你那手別亂摸……唉算了,別洗了,你去收拾竹簸,我剝了這半只就也差不多。”

潤左看見妹妹的動作搖搖頭,又嫌棄道:“誰叫你不聽我的,入秋了還不肯加衣裳,可不是冷嗎?你啊,別是看上了元侍衛,就開始發癫起來。”

“姐姐!”

被戳穿的澤右瞬間臉紅起來。

潤左故意笑話她:“怎麽?我說錯了?唉,往日也不知是誰嫌棄太守太老了,心心念念往後要尋個歲數小的弟弟,怎的?元侍衛竟比你小嗎?”

元望的打扮,加上滿面絡腮胡,看着少說也有三十往上,起碼比澤右大一輪。

澤右被調笑惱了,也開始回擊:“那又怎麽樣?總比你看上檀郎強!他天天打你的手心,你還上瘾了不成?”

潤左又羞又惱:“你胡說什麽?檀郎打手是為了教我們,你若是不做錯事,他哪裏會動你一根手指頭?他平日裏可和氣的很!”

澤右:“哦,那你就被哄過去了?檀郎是娘子的人,還生得那樣好看,哪裏看得中你?”

潤左扭身:“現在當然不行,我……可以等他,等他大了,老了,娘子不喜歡了,也是要送出來配人的,那時候我也願意找他,他要是不想娶我也行,我也能與他生一個孩子,檀郎的孩子,一定很漂亮。”

澤右:“還可以這樣嗎?要是元侍衛的話,能給我孩子我也願意!”

潤左:“不行!你太小了!”

澤右:“我也沒說現在嘛,既然姐姐你想生孩子,我肯定要等你生完,幫你把孩子養大,不然你一個人怎麽生得了!”

“是,咱們要錯開生,這樣以後姐姐也可以帶着孩子一起照顧你。”

“嗯,我先看姐姐生一個,要是太疼我就不生了,養姐姐的孩子,以後也給我養老!”

……

姐妹商量着日後,便又立時抛棄了短暫的争執,親親蜜蜜的端起石榴籽,朝回廊盡頭而去。

二樓的蘇栖,之前的确會偶爾看一眼小個子的侍女,卻不是別的,只是順便看看她有沒有污了謝喬要用的石榴汁。

他其實無意多聽姐妹之間的私話,只是他的耳力,天生就要比常人敏銳許多,兩人又未加收斂,初秋的靜谧清晨,每一句都清晰的如在耳畔。

澤右的少女傾慕,落在蘇栖耳中,驚不起絲毫波瀾。

他在等待中,反而随意想着這侍女倒是十分敏銳,年紀也不大,不知筋骨怎樣,若是個可塑之才,倒是可以教導幾分武藝。

阿喬是女子,身邊若有得力的侍女護衛,也會更方便些。

也就是在這時,等待了半晌的蘇栖,便聽到了門扇內的細微動靜——

是謝喬起身了。

聽到這動靜的一剎那,什麽潤左澤右,便瞬間都從蘇栖腦海褪了個幹淨。

他的眉目舒展,沒有立即進門,而是安靜的立在原處,又默默的等待傾聽。

輕軟的腳步聲,這是阿喬踩上了輕便的軟鞋走近隔間,隐約的水聲,這是在更衣漱口,玉盞的清脆叮當,這是阿喬飲罷了清晨的蜜水。

世家貴女的晨起與晚歇一樣細致繁瑣,阿喬已算是幹脆的,也會用先溫水擦臉,按不同的時令以花汁浸面(今日應當是石榴汁),最後再用清泉水洗淨,往後還有面脂粉黛,描眉梳妝,穿衣配飾……

這時間不算短,但蘇栖一點不覺焦躁無趣,甚至十分享受這樣的等待過程。

打從七年前在謝府就是如此,他喜歡親眼看到謝喬,也喜歡隔着門外,通過這樣細碎輕微的聲響,一點點猜想着謝喬此刻的動作舉止。

正如同登上巅峰前路程才最叫人激動,蘇栖也是在真正看到之前,就會從這樣聲響中開始歡喜期盼。

他在衛國貴為國君,衆人擁簇,有數萬軍奴将他視作世間最英明的主君,願意為他奮勇拼殺,獻上性命。

但偏偏,只有在謝喬身側,他才會覺着自己重新成了一個人,而不是一具行屍走肉。

一直等到謝喬換好衣衫,坐在鏡前開始梳妝之後,蘇栖便邁步進了門。

謝喬從鏡中看到蘇栖,露出一個親近的笑,倒是蘇栖,仍舊守着親衛的本分,只行至簾外便規矩的停下了腳步。

窗前仍是檀郎帶着兩姐妹在服侍,檀郎親自動手,潤左澤右還是跪坐在一旁,只先學着遞些梳篦之類的物件。

看見蘇栖之後,檀郎的動作便略微頓了頓,之後不易察覺的加快了速度,為謝喬梳好了居家的矮髻,便示意潤左澤右一并起身退下。

離去之前,檀郎按着禮儀先對謝喬擡手下拜,之後又十分小心的對着蘇栖的方向微微傾了傾身,才低頭倒退着合上了屋門。

等人離去,蘇栖行到了謝喬身前,近得與她能夠一同照在鏡中。

謝喬看着鏡中的人小:“我怎麽發現,檀郎像是有些怕你?”

蘇栖道:“他可能發現了我的身份。”

謝喬面色一正。

蘇栖也看着鏡中的謝喬:“你說的不錯,他的确是個細心的人。”說着頓了頓,又補充道:“也很聰明。”

隐隐察覺到了蘇栖的身份,卻并不深究,這樣的分寸,的确稱得上聰明。

謝喬回過神:“是,我一向覺着,檀郎的本事,只做一個奴仆實在是可惜。”

檀郎美貌溫柔,通曉六藝,又是這樣貼心聰慧,但只是因為出身,他所學的一切,卻只能用來取悅主人,這個世道,就是這樣的不講道理。

蘇栖對此卻反而表現的十分平淡:“物盡其用罷了,他有這樣的本事,才能留在你身邊,怎麽能算可惜?”

這也難怪,在蘇栖眼裏,連自己都是一般物化,何況一個檀郎。

謝喬心下嘆息,也不與他多言,只是提起了正事:“姬天回城,只怕這駐仙樓咱們也待不了太久。”

這是謝喬昨夜睡前剛剛得到消息,姬天在王陵守到半夜,悲恸過甚,在寒風中昏迷,被人連夜擡回來了。

謝喬倒是也猜到了這個可能。

畢竟按周禮,君父下葬之後,當兒子的還要結廬守孝,整日什麽事都不幹,就這麽住在草房子裏穿麻吃素,對着墳堆悲哭三年,才算表達了自己的哀思。

當然,三年是君子聖人的要求,對普通人來說太耽擱事,姜國世族,也多折中守一年就罷。

姬天身為半個國君,可以日代歲,以月代年,按着從前的舊例,為先王守陵的新王二十七日到三月常見,一年的也有,三年的就比較少見,足可以寫進史冊流芳百世。

姬天昨日給親爹下葬時,刷足了孝子人設,光腳披發,只穿麻衣,親自扛着親爹的石棺一路走去了王陵,聽聞最後都是一步一個血腳印,肩膀都爛得不成樣。

這樣的大孝子,要按正常流程,往後怎麽也得守上三年的足數。

可姬天顯然等不了這麽久。

為了避免這個尴尬的局面,姬天只能這個時候“暈倒”被扛回來,估計等天亮了,還得再表演幾場拖着病體一定要繼續回去為父守靈,忠心臣子哭攔着不許的戲碼。

謝喬對這些套路的戲碼不感興趣。

她在意的,是把先王入陵這樁大事幹完,回到了王宮內的姬天,顯然也不會閑着,總要折騰出幾件事來,彰顯一下存在感。

比如,殺阿蠻,再比如,召她回宮。

殺阿蠻應該不急,畢竟阿蠻不過一個異族王妹,姬天沒能攔下衛君為父報仇,只殺一個女人,也洗刷不了多少被趕出宮的恥辱,大概率還會覺着留下性命會更有用。

但接謝喬回去卻不會拖太久。

畢竟她已經“病了”這麽久,如今先王都已下葬,不論是為了名聲還是實質,姬天不可能坐視她久留謝氏。

以姬天給自己打算的大戲,說不得這兩日,就會有人來請她這個太子妃回去,親自勸說夫君保重身體了。

謝喬之前便對蘇栖提起這事,雖然早有準備,但蘇栖面色卻也難免低沉。

“回了王宮,咱們就不能這樣自在了。”

謝喬自然明白蘇栖在想什麽,她笑着回頭,發絲擦過蘇栖面頰,眸光流轉,馨香醉人:“我們得抓緊這最後的機會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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