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天之驕子

天之驕子

怎麽了?

平昇望着溫應堯說不出話。

他想問溫應堯,你到底是誰?

酒吧裏的,課堂上的,到底——

到底哪個才是真的。

周遭熙攘,來往是再尋常不過的言談寒暄,每一個人看上去都那麽正常。可是,平昇卻覺得時空在他和溫應堯之間形成了一個獨立的磁場。所有的常理片刻間全都當着他的面站到了對立一方,漠然對峙。

眼前的這一刻,平昇幾乎就要确認無疑:溫先生和溫老師是同一個人。

他懷疑溫應堯從頭至尾都在騙他。

他懷疑溫應堯也許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表面上親和力十足,暗地裏卻惡劣得很。

——雖然也沒有讓人特別讨厭,但是一明一暗的反差,愈加凸顯了溫先生的自負傲慢,難以接近。

溫應堯順着平昇的目光望向右手虎口,眉頭微皺,似乎自己也很苦惱,“不小心傷到的吧”,紅紅的蘋果被放上貨架,溫應堯不在意笑了笑,說道:“怕你笑話。這個,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平昇一下又怔住,有些沖動地脫口而出:“你不知道怎麽弄傷的?”

怎麽可能。

光怪陸離的格鬥,過後毫不留情的訓斥,還有醫院裏的胡攪蠻纏,不講道理,平昇這輩子都不會忘記。而他,這個裝模作樣的溫先生,居然不記得了。

溫應堯活動了下拇指關節,神情複雜,低聲:“确實很奇怪……”語氣帶着幾分無力,似乎對自己難以了解真相感到力不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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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昇覺得自己從來就沒有看清過眼前這個人。無論是作為“溫先生”,還是作為“溫老師”。

當事人一副置身事外的茫然與疑惑,如果說是裝出來的,那也太逼真了。

平昇目光審視,剛要開口再問些詳細情況來證明自己的“确認無疑”,就聽盧筝拿着一小袋蘋果走來笑道:“蘋果還不錯,溫老師不買一點……”兩人之間的氛圍實在古怪,不過更奇怪的是平昇,盧筝拍了拍平昇肩,“你和你老師說什麽呢?”轉頭想了想,對着溫應堯解釋道:“阿昇英語不太好……”

溫應堯看着平昇說道:“不是。我們在說我手上的這個。”右手微擡,盧筝看到了醒目的紗布。

“平昇問我怎麽弄傷的,可我自己也不清楚”,溫應堯抱歉笑道:“我這個英語老師,記性實在不好……”

盧筝一下笑了出來,語氣家常一般輕松:“嗨,我當再審阿昇英語呢……”

溫應堯好笑,沒有說什麽。

盧筝面色尴尬,岔開話題,看了眼溫應堯右手,随口說道:“這有什麽!我平時手上也會莫名其妙有幾處傷口,肯定是沒注意的時候劃到哪了。有幾次進廚房弄菜,出來小拇指就被劃了,還有一次,手心直接一道口子,不大,就是深……但還是想不起哪裏弄傷的。後來有一次,可算弄明白了。”

盧筝賣了個關子,日常與各色人等打交道,這種小尴尬,盧筝分分鐘化解。

平昇不再看溫應堯,盧筝的話讓他心底裏的那根線謹慎往後挪了一厘米,開口不由問道:“怎麽回事?”

盧筝對着面色各異的兩人繼續說道:“我洗菜的時候,會把菜先浸一會,這個時候就去切些蒜蔥什麽的,或者削個皮,刀用好了順手也放洗菜的盆裏洗洗。有時候會當場直接拿出來,有時候就不一定了。過後炒菜也會忘得一幹二淨。這不,等到手伸進去捧菜洗——”盧筝比了個利落切割的動作,“水裏浸着東西還不明顯,等到發現,一盆菜都上桌了!”

溫應堯被盧筝繪聲繪色的描述逗笑,若有所思:“這樣……也許吧。”

盧筝完全沒當回事,把蘋果放小車裏,“我看就是這樣。哪能處處小心,總有眼睛防不着的……”

平昇低下頭不再說什麽,也許吧。

在盧筝來之前,那天晚上牌街口發生的一切幾乎就到了嘴邊,但現在再問,紅毛的事又怎麽向盧筝解釋,他不想讓她擔心。

也許吧。平昇想了想,擡頭對着溫應堯微微一笑。溫應堯接過視線點了點頭,在盧筝的強烈推薦下,也挑了些蘋果。

他還可以去問那個溫先生,雖然預感難度會很高,那人指不定怎麽嘴欠呢,但總能問出些。

溫應堯拎着兩大袋印有超市巨大商标的藍白塑料袋從車裏下來的時候,俞哲站在門廊下雙手抱胸,瞧得有趣。

“挺會過日子的哈。”

溫應堯聞聲擡頭,手裏鑰匙一抛,“勞駕開個門”。

俞哲接了鑰匙開門,眼睛往塑料袋裏瞟,“就沒見過你這麽會過日子……這麽多蘋果?!我不記得你愛吃蘋果啊。”

“遇到學生家長了,學生家長推薦的。”

“你要不也跟我一樣,留下來算了……寧市是個好地方啊。”俞哲閉眼猛吸一口氣,“看看這空氣!”

溫應堯點頭,“好,我也有這個打算”。

“……”

俞哲覺得這人越來越沒意思了。嘴巴讓人舒服了,可這舒服怎麽聽怎麽奇怪。

“得,你當我沒說。讓你一輩子做個英語老師?”俞哲跟着溫應堯進門,走到冰箱旁,看着溫應堯把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拉倒吧!我還不知道你?”

溫應堯笑,“你知道我什麽?”

“你肯定不情願當個英語老師……”俞哲主動腦補,“讓你臨時代課,指不定心裏怎麽埋怨我呢。大學那會兒,英語對你來說就像玩似的,讓你講個題……我都覺得自己是個智障!”俞哲感慨起自己的好心:“我這不是看你閑着——”

“俞哲”,溫應堯擡頭,目光微閃,神情有些變化,“我真的那麽惡劣嗎?”

突如其來的嚴肅,讓俞哲反應不過來,“啊……怎麽了?你當真了?”俞哲覺得溫應堯看上去有些奇怪,語氣遲緩道:“其實也沒有。你……”

溫應堯停下手裏的動作,直接問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太正式的問話了。

俞哲愣住了,望着溫應堯,過了一會,“你知道以前有一個詞,特別适合形容你”。

“什麽詞?”

“天之驕子。”

溫應堯白眼,繼續手上的動作,沒有理一臉正經得不能再正經的俞哲。

俞哲卻沒管,繼續說道:“你很自負。說難聽點就是傲慢,不過你确實有這個能力。我還記得你通過德語考試的那天,我英語剛剛挂了一門聽譯……”

“……”

“你幫着教授翻譯文獻的時候,我還在上德語課……不過後來算是徹底放棄了。”俞哲不是很在乎,“你從頭至尾就是優秀的代名詞”。

“後來,你進了外事部。”俞哲拍了拍溫應堯的肩,“日內瓦那場能源協定的談判,我就不用說了,你的成名之戰。現在想想,除了嘴巴毒點,性格欠揍,也沒啥壞毛病,而且你還是我最夠意思的兄弟!夫複何求啊……”

俞哲越來越來勁,溫應堯一把甩開肩上的手,都要氣笑了。低頭沉默一會,不再繼續那個話題,問道:“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不給我打電話。”

“就在剛剛。下了車就看到你的車上了山,索性等一會。”俞哲也對着塑料袋扒拉扒拉,挑出一個蘋果在旁邊的水池洗了洗,“沒錯,是特産……我和小琬談戀愛那會,吃了好多!”嘎嘣一口,“好吃!”

“小琬托我來看看你,她不好意思讓你屈尊,還給你帶了她娘家的腌菜。”俞哲指了指門口的兩個小瓦罐。

溫應堯笑了笑,走過去把東西放好,起身脫了外套,“喝點什麽?”

俞哲晃了晃手裏的蘋果,“随便什麽酒就好,我記得你從來不缺好酒”。

“沒有酒。”

俞哲像是聽不懂,“不是吧!你現在當和尚了?!整得清心寡欲的……讓開,我看看……”說着推開站在冰箱前的溫應堯,一把打開冰箱。

一罐罐碼得整整齊齊的茶葉,鐵觀音,大紅袍,雨前……俞哲難以置信,“這都是你老頭子的吧?”

“嗯。”溫應堯從下面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俞哲。

“……”

“你老子不心疼?”俞哲不用看,一兩茶葉三兩金,溫應堯會喝茶嗎?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我戒酒我媽高興,我媽高興,他更高興。”溫應堯面無表情,随手拿了一罐就準備去泡茶。

“……”

俞哲放棄了似的,啃着蘋果踱到沙發前,“對了,跟你扯了半天。次源找我了,他這次專門來看你,也不跟我說什麽事,你們一個部裏的,你知道嗎?”

俞哲沒有認認真真問過溫應堯到底為什麽會來寧市。一開始以為是休假,畢竟出了那麽大的事,生死一線啊,總得給人緩緩。但是在見過何次源後,又發現事情似乎沒有像他想得這麽想當然。

“那小子急得不得了,說你一直打不通電話。對了,嘉淇——顏醫生也說打不通。”

客廳矮桌上鋪了好幾大本英語高考資料,歷年必考和疑點難點彙總。一旁還有溫應堯手寫的注解,細致認真。桌子旁堆了三大堆卷子,看來是班裏學生的作業,沙發上已經堆了一小疊批改好的。

熱水輕微沸騰的聲音,混合着溫應堯冷靜至極的音調:“我打算辭職。”

“噗……咳、咳咳……”俞哲震驚轉頭和廚房裏的溫應堯對視,差點嗆死自己。

“你——”

“你和次源說,我是認真的。我不會見他了。過兩天,等班裏的二模結束,我會親自聯系孫部。”

俞哲突然意識到,這個溫應堯太不正常了。

溫應堯多麽熱愛自己的職業,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來。

但是……

“應堯”,俞哲走過去把吃了一半的蘋果扔進垃圾桶,“是不是發生了什麽?”越往下想,就不免想到年初的埃爾博瓦事件,“在埃爾博瓦到底怎麽了?林謙的死是不是……”和你有關。

溫應堯沉默。

俞哲看了他一會,“你有事情”。

溫應堯點了點頭,陳述:“我在調整”。

水開了,咕嚕咕嚕地叫嚣着,升騰起的白霧模糊了俞哲的視線,他發現眼前這個溫應堯太陌生了。

“留下來吃飯嗎?”溫應堯轉頭笑了笑,“我可是輕易不做——”

“你不想說也沒事。”俞哲走過去拍了拍,“但是你別讓大家都那麽擔心。溫應堯,這不像你。”俞哲沒有再說什麽,轉身走到玄關,“顏醫生一直給你打電話,她說你在逃避。雖然我不知道你逃避什麽,但是”,俞哲低聲:“剛剛的你,就像一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

溫應堯一下關了熱水壺。

“我回去了。”

俞哲前腳剛走,顏嘉淇的電話就來了。

溫應堯看着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過了片刻,拿起手機,走進書房。

“喂。”

似乎沒有預料到真的會被接聽,電話那頭出現了幾秒的停頓。

溫應堯嘆了口氣,“嘉淇”。

突然傳來一陣細微的啜泣,顏嘉淇忍耐着說道:“應堯……你別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

巨大的落地窗前,窗簾只拉開了一道縫,窗外天色昏暗。回來的路上雨就已經停了。現在,裏裏外外,寂靜無聲。

只餘耳邊低聲的哭泣。

溫應堯走到開關前,站立片刻,最終卻沒有開燈。

“我都問清楚了……林謙的死,還有那幾個難民的死,根本不是你的錯!你受了那麽重的傷,孫部說,他都有心無力……”

“應堯,你別這樣好不好,你現在根本就不正常!”

“我聽俞哲說,你變了好多。應堯,目前的情況,已經不是PTSD那麽簡單了。你的精神已經分裂了,再不接受心理幹預和藥物治療,你會徹底崩潰的!”

“嘉淇,我不會回去。”

書桌上放着一只鉻藍打火機,細微的光線在屋內流轉,在金屬外殼上留下一縷尖銳冷鋒,刺破所有。

電話那頭死一般的靜止。

再度開口,顏嘉淇幾近崩潰,“你就想鎖着你自己一輩子?!”

“那又如何?”一瞬間,溫應堯眼裏出現赤-裸-裸的恨意。

顏嘉淇徹底震驚了,“溫……”

溫應堯挂了電話。

打火機擦出兩焰火苗,溫應堯看了好久,之後打開書桌下的抽屜,放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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